他不忍她再目睹一次亲人的尸体,只将她搂入怀中,大掌轻轻遮住她的双目,阻止她往蓝夫人倒毙的方向看。
“我娘也死了吗?是吗?她也死了吗?”聪明的她当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紧紧抱住他的腰大哭起来。
他的唇吻触著她的额,想多给她一些安慰,哪怕这些安慰根本微不足道。
“凶手是谁?亭风,你看到他们了吗?”她呜咽地问。
他微微摇头,“我被雷声惊醒,想起身关窗,却发现院中异样寂静黑暗,我觉得不对,便出来寻探,一路上发现了不少丫鬟家丁的尸体,走到岳父与岳母院中,便看到岳母倒在那儿,岳父仍然活著,不过胸口却插著一把剑……”
“我家到底与谁结了仇?为什么……为什么对方如此心狠手辣?”她拚命地摇著头,“我爹爹只是老实本份的生意人,娘亲一向温柔娴淑,怎么会与人结下这么大的仇怨?怎么会呢?”
忽然,她听到一阵娇媚的笑声,似银铃般自风中隐隐传来,在这血腥的屠宰场中不显悦耳,却让人感到格外狰狞恐怖。
就见一个女子身著袭地黑纱,从月亮门处缓缓迈进,满脸欢愉的神情。
“是你……”花亭风一见这女子,霎时眼中闪现难掩的惊愕。
“风哥哥,小妹事先未打招呼,便登门拜访,你不会怪罪吧?”女子柔柔地道。
“亭风,她是谁?”蓝娇蕊疑惑的抬头望向丈夫。
“嫂子,我是你相公的表妹,想必他没对你提起过我吧?不过也无妨,今日拜会过后,咱俩便相识了。”不等花亭风开口,那女子便抢先道。
“亭风,她真是你的表妹?”
蓝娇蕊觉得怪异极了——这女子像鬼魅一般忽然出现,面对满院的尸体,笑得那样甜美……她和亭风,真的是亲戚吗?
花亭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轻轻松开对爱妻的拥抱,迈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
“人……都是你杀的?”只听他对那女子怒喝。
什么?蓝娇蕊身子一僵。
“哎哟,风哥哥,你可太看得起小妹了,小妹纤纤弱质,哪里杀得了这么多人呀。”媚眼一眨,“人……当然是我的手下杀的。”
她纱袖一甩,顿时院中明亮起来。
百来个侍卫涌入院中,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尖刀,刀上,皆沾著未干的血迹。
“你们……你们为何要杀我的家人?!”蓝娇蕊望著现身的凶手激愤大吼。
“嫂子,你这话问得真奇怪,”玄衣女子笑道:“你应该问我,而不是问他们,他们都是我的手下,人是我叫他们杀的,他们不得不从。”
“你……”蓝娇蕊瞪视那张艳若桃花的容颜,“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派人血洗我家?”
“你抢了我最最心爱的男人,我报复一下,有何不可?”玄衣女子答得自然。
“最最心爱的男人?”蓝娇蕊望望花亭风,又望望这恶魔般的女子,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你是指……他?”
“我与表哥有婚约在先,你横刀夺爱,难道不该受到天谴?”女子终于褪去妩媚娇笑,目露凶光地盯著她,“老天不罚你,我代老天来惩罚——天经地义。”
“亭风,这是真的吗?她……她真的与你有婚约?”蓝娇蕊难以置信。
“当然不是真的。”花亭风伸出大掌,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深深的力道在暗涌中表示自己的诚心,“娇蕊,你不要听她胡说。”
“呵呵,表哥,我看你是当奸细当久了,说谎说惯了吧?”女子听到这个回答,花颜瞬间变了颜色,冷冷地哼一声。
“奸细?”蓝娇蕊不解。
“嫂子,我表哥没告诉过你,他是北梁人吗?而且,还是北梁后的亲侄儿,本姓纳也,北梁皇亲封的‘西诚王’。他之所以会以商贾的身份来到南周,不过是为了结交权贵,刺探贵国情报。”玄衣女子淡淡笑。
“什么?”全身一怔,咬唇道:“你胡说!”
“我身为北梁公主,何必说谎?”
北梁公主……北梁后的侄儿……难怪,她会叫他“表哥”。
蓝娇蕊感到此刻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著她的心,脑子里迷雾一片,不自觉地将手从夫婿的掌中抽离,踉跄退后一步。
“娇蕊,你不要听她胡说,不要……”花亭风感到妻子正在远离自己,连忙辩解。
“她哪一句是胡说的?你不是她的表哥吗?你不是北梁的西诚王吗?”望著这张曾经熟悉万分、此刻却感到万般陌生的俊颜,她哽咽地问:“亭风,你告诉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只要你真的能狠心骗我。”
“我……”他唇间微颤,心在焦急中挣扎著,终于,没有辩驳。
“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她心碎地点头,“你连骗都不想骗我,可见,一切都是真的……”
“娇蕊,对不起……”他眼里闪著难言的痛楚,“我到南周来,一切身不由己……或许我从前说的千万句话都是假的,但有一句却是真的——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订过婚,你是我此生惟一爱过的女子。”
他爱她吗?真的爱吗?
以她皇帝表妹的身份,他娶她,会不会也是出于阴谋?会不会也是为了帮北梁刺探情报?
她应该相信吗?如果一个人连真实的身份都不让她知道,她对他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好,既然如此,你帮我做一件事。”死寂落在两人之间,许久,许久,蓝娇蕊突地打破沉默。
“什么事?”他急切地问。
“帮我报仇。”她指向一旁的玄衣女子,“杀了她!”
他一怔。
玄衣女子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黑夜里清晰地盘旋,“表哥,她居然要你杀了我?哈哈哈,太有趣了!好,我手下的侍卫人人有刀,你随便挑一把,将我杀了吧!我保证,绝不躲闪。”
花亭风剑眉深凝,半晌毫无动静。
“表哥,我既然灭了别人家,就不怕人报复。”玄衣女子主动上前,递过一把刀,“你杀了我吧!反正自从我听说你另娶他人之后,早就不想再活了。”
最后一句话,她的语调从嚣张变为凄婉。
似乎被她的这份凄婉所撼动,花亭风立在原地,眉尖凝得更深了。
这样的表情,蓝娇蕊见过,也明白其中的含意。
从前,好几次,深夜里,他会独自对著晚风沉思,眉心便像此刻一般紧蹙著。
她问他可有心事,他只说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左右为难。
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便会蹙眉。
现在,她叫他杀了自己的表妹,他露出同样的表情,亦是左右为难吧?
总归一句,他还是舍不得与自己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表妹,不愿替她报仇。
“表哥,你还不动手吗?”玄衣女子恢复笑容,“小妹知道,你承我父皇母后的养育之恩,怎么可能忍心杀死他们惟一的女儿?你若为了讨妻子欢心而杀了我,会一辈子良心难安的。”
花亭风伫立久久,仿佛石像一般,一动也不动。
终于,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袖子一扬,玄衣女子手中的刀竟握在他的手一异。
“表哥,你……”对方难以置信地看著被猛然夺去的刀,错愕中闪现惊恐,“你真的忍心杀了我?”
但她多虑了,只见,花亭风手中的刀没有刺向她,反而转向了蓝娇蕊。
“娇蕊,”他轻轻道:“对不起……姑姑与姑父待我恩重如山,他们只有萧妍一个女儿,我不能……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所以我黑发人送白发人便是应该?”蓝娇蕊凄然地笑。
“若要报仇……”他把刀奉到她的面前,“你便杀了我吧,反正一切都怪我……是我把祸害带到你家的。”
她叫他杀了他?
蓝娇蕊边流泪边大笑起来,不断流泪,笑声也疯狂地止不住。
“花亭风,你叫我杀了你?你嫌我失去了父母还不够,还要我再失去丈夫?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便想出这样一个让我终身孤苦的好法子?你……你真是聪明——真是狠心!”
她夺过刀柄,费尽全力向他击去。
然而,她并没有刺入他的心脏,只是划破了他的衣袖。
“你身上这件袍子是我亲手缝制的,现在我亲手划破它——花亭风,我与你的夫妻之情……从此断绝!”
将刀掷在地上,她转身拭泪而去。
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在这一刻间大作,雨哗啦啦地打在她的身上,像千万支槌,捶得她全身伤痕累累。
她再也不要见到这负心之人!这人让她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丁与奴仆,还失去了她最最心爱的丈夫……
她在大雨中狂奔著,奔出了府第,穿过午夜无人的长街,神志恍惚之中,不知该向何处。
这时一个夜行人骑著马儿,与她迎面相遇。
茫然的她不知躲闪,一头撞到马蹄前,马儿受惊之下,嘶鸣地抬起前蹄,铁掌重重踢中了她的头颅……
“姑娘!”有人跑过来,一把将她从马蹄下拉开,“你还好吧?没有受伤吧?”
蓝娇蕊一颤,从回忆中惊醒。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唤起了她全部的记忆——那晚蓝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惨剧,此刻,她全都想起来了。
看著那匹受惊的马儿,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失亿的原因。
她曾遭遇马蹄重击,再加上那夜所受的刺激,所有悲惨的事,她仿佛不愿面对一般,竟统统忘了。
这其实是人在绝境中的一种自我保护吧?既然承受不了悲剧,不如遗忘。
此后,她变成了快乐无知的乔心,如果不是因为重遇故人,她也许永远也想不起从前发生的事。
可笑的是,上苍似乎不愿意让她一辈子逍遥自在,现在利用同样一匹受惊的马儿,把失忆的她打回了原形。
现在,她终于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就是蓝娇蕊,不是听别人说的,而是确确实实从脑海中看到的。
记忆中遗失的片段,此刻已经补齐,再也不差什么了。
她也终于明白,花亭风不愿意告诉她往事的原因。
他宁可承认自己就是杀死她父母的凶手,也不愿意告诉她真相,为什么?原来,是为了那晚最后发生的一幕。
那最后的一幕,也是真正让她伤心欲绝的原因——他不肯替她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