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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人行 第11章(1)

  很冷。一股冷意从半敞的窗户,随着几丝细雪进入房中,沁入她的血液里,使她全身发抖。

  「冷吗?」正在烧着炉火的男人察觉她的颤抖,迅速地起身来到她的身边。一双大手为她拉拢身上厚重的被子,但都不及他的体温来得温暖。

  他将她拥在怀中,像是一个珍爱妻子的男人那般。

  突然她觉得好想哭泣,因为这必定是个梦。

  昨天婆婆才听乡人说,今年他又不在返乡的名册当中。她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托人送去同关的信,都像是石沉大海般,没有只字片语的回函。她猜想他一定很忙、很孤单。

  而每每想起他孤单的背影,她就很想上前拉住他,在他回过身时好告诉他,不要觉得孤单,她会一辈子站在他身边,如果他同意的话……

  早在九岁那年嫁入他家门的那天起,他就成为她的天。

  她很想跟他一起支撑起一片天顶,好让他不用那么辛苦,能够有机会分享彼此的生活。可是爹说不行,娘说不行。没有人会同意她跟他一起支撑住他们的家。唯有他,才是家中的支柱。

  「妳在哭,是伤口疼吗?」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似乎离她很近,却又飘渺难以捉摸。

  他的手小心地探索着她的胸腹之间,似乎想抚平从那里隐隐浮现的痛楚。

  然而,使她流泪的并非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在她发现,她永远等不回自己的丈夫时,那种被遗弃、背叛的痛苦。成亲那天,他在祖先堂前发誓,会永远照顾她,可是他一去就不回头了。她不能指责他没有照顾她,因为他的军饷全数都寄回了家中,但他仍然背弃了她,在感情上。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回头看看我?」她双手狂乱地挥舞着,原以为会落空,却不意捉到某个实质的东西,像是一条钢铁般的手臂。她紧紧捉住,突然猛睁开眼睛,看着梦中殷殷思念的那个人。

  卫齐岚任她将手指掐进他前臂的肌理。她狂乱的眼神使他意识到,她并非真的清醒,而是仍在梦中。

  是梦见从前了吗?她问他,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回头看看我?

  那令他的思绪倏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年轻的某段岁月里,从军中回到家的那段时间。

  那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了人,朝廷根据他砍下的人头数量估算他的军功。他的双手染上可怕的鲜血。当时他软弱得无法面对自己。

  发现家中有个人总是远远地看着他,眼中写着渴盼,似想叫他分享他杀人的故事时,他无法回头看她。那种感觉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使他尔后也总是刻意去忽略那紧紧相随的视线。

  掐在手臂上的力道突然减轻了,她的手滑了下来。知道她又昏睡了过去,他再度为她拉拢棉被。为不用立即回答她梦中的质疑而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照顾她三天了,这三天来,她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时常呓语。大夫说这是最关键的时期,如果能顺利退烧,那么她就脱离险境了。

  化脓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但未来恐怕会留下疤痕。那道疤,伤在她的身上,却仿佛也烙在了他的心头。

  沈大夫将一间小屋子借给他们使用,这几天与她形影不离,使他听见了太多过去不曾细想过的事情。想必他是个自私的人吧,他耽误了她。心头浓浓的歉疚也许得用一辈子来偿还。

  他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脸颊,忍不住喊出她的名。「潇君……」

  下床添加炉火时,失去他的热源,她突然又清醒过来。「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不,她尚未清醒。他迅速回到她身边。「没有,妳睡,我不走。」现在就算是有军令下来,他也不打算走。

  「你说谎,你总是离开,一再地离开。我不等了,我不想再等了,你听到没有?」她牢牢的揪住他衣襟,为他眼中的温柔而啜泣。

  当年她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一把火烧了一切,远走他乡的吗?

  她恨他吗?还恨他吗?

  「潇君,妳……恨我吗?」终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尽管这是在窥视她或许不欲为人所知的隐私,但是他想知道……她的真心话。

  「恨你?」她的眼中出现迷惘。「不,怎么会呢?我……我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等你回头来找我了,我想、想去找你,想要有朝一日站在你面前,告诉你,英雄的妻子不好当……」

  「我算不上什么英雄。」他缓缓地说。说不出自己对这众人加诸在他身上的名声有多么地反感。而当他的妻子……不容易,是吗?

  「每个人都认为是。」她生气地捉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下一口,也不管那条手臂上头已经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咬痕。

  他就让她随意地咬。「我只是刚好打赢了一场应该会输的仗。」

  「可是你赢了。同关告急时,我担心你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幸好你赢了,我宁愿你就当个英雄,只要别死……」

  「即使这个英雄忘了他还有个家?」甚至忽略了最应该好好守护的事物。

  「……我说过我会去找你的。」

  「找到我,让我知道我的妻子不好当,之后呢?」他不得不问一问这个问题。

  「……」

  她好半晌没回答,他以为她又睡了过去。「潇君?」

  但她突然又说,声音几不可闻。「太晚了……」

  「什么事情太晚?」

  她从他温暖的怀里勉强撑起自己,脑袋昏沉沉,以为自己在梦中。她双手探索着他英俊却稍显消瘦的脸孔。摸索到了,那真实的抚触刺痛着她的心。「因为是在梦里,我才说的,你懂吗?」

  他点点头,不敢开口说话,深怕惊醒了她,就听不到之后的话了。

  「我本来只是想,总有一天要让你正眼瞧我,没想到我会入了朝廷,做了官。做官之后,才知道原来可以改变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是如果没有人去做的话,那就永远也不可能改变了。所以,我想要改变。这样一来,总有一天,东陵的所有男子都会正视站在他们身后的女子,每个人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很自由,不再有限制……国试,只是开始,还有那么多事情得做……这得花上一辈子才能实现的吧……」她看着他说,目光却没有聚焦,仿佛正望着很遥远的地方似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卫齐岚终于听懂了她的话。如果她想要颠覆的是东陵这个国家长久以来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那么,也许真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吧。人心的改变,不可能是三年、五年的事。

  「妳怕等待吗?」他语调很轻的问。

  她没有回答。这回她是真的再度睡着了。

  但他仍看着她,很认真的告诉她说:「我想妳是,但我不能再次放开妳了。」他轻轻地吻上她的发顶。「所以,我等妳。」

  无论现在才发现爱上自己的妻子会不会太晚,他都已经做出决定。无论多久,这回,在身后等待的人,将会是他。

  *

  一股很重的药味和寒冷的气息使她悠悠转醒过来。

  她半坐起身时,察觉到自己的虚弱,但眼神却已经渐渐恢复清明。

  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单衣,衣服很干净,像是刚刚换过。她无力走下床铺,只好用眼睛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

  矮房子,茅草屋顶,一张木桌、两张木椅,两口小窗,一盆火。屋子不大,大概只容得下两、三个人在里头活动。

  窗子和门都微掩着,只开了一点点隙缝,好让空气流通。然后,她眼波流转,注意到桌上的一柄长剑。

  银蟠剑。

  那么,不是梦了?

  他真的在这里?从遥远的边关赶了回来……

  依稀记得,昏睡中,有个人细心地照顾着她。替她更衣、拭汗,原以为是秧儿代劳的,却没想到有可能是他……

  他为何要这么做?

  正想着这问题的时候,屋门被缓缓地推开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汁走了进来。

  在他细心地重掩上门时,她瞥见外头仍下着纷飞的白雪。而他却冒着风雪,在外头熬药?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从喉头处漫淹上来,她强忍住那股滋味,意识到胸腹上那道伤口所带来的疼痛,直到他挺拔的身影站在她面前,那疼痛都未稍稍减轻。

  「醒了?」不算是个问句。她的眼神已经恢复明亮,他知道她是真正地清醒过来了,而不只是前几日受困于高烧中,时醒时睡的发出呓语。

  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他伸手碰触她的额头,测试她的体温。高烧已退,应该就没事了。

  不知道该不该躲开,他碰触她的方式似乎太过熟悉。她只好问:「这是哪里?」

  「沈大夫的家中。」他说。「妳差一点就走进了鬼门关里。」轻描淡写的语气中,有着无法错认的关切。

  「那么,我得谢你……」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惊慌起来。「我来这里几天了?」

  「今天是第六天。」

  她脸色瞬间发白。「得赶紧回去才行……」挣扎着从棉被中起身,想要立刻回到凤天城中。

  但他轻轻将她按了回去。「别急。妳伤势还没有痊愈,不要勉强。」

  她执拗地摇头。「我一定得回去。」又挣扎起来,双脚才刚刚接触地面,还来不及站起,她就已经软倒在地,并为自己的虚弱感到讶异。

  卫齐岚在她跌倒前,赶紧将她抱回床上。「坐好。妳现在还不能走,直到妳的伤势痊愈为止,妳都不能离开。」

  她虚弱地抗议。「但我——」一天不回去,她身分就多了一分被揭露的危机啊。

  然而他只是站在床前,一双深邃的黑眼幽幽地看着她。随后他端起那碗药。「喝药吧,喝完药,会好得快一些。」

  她并不愚昧,知道他说的没错。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痊愈。

  接过药碗时,两手几乎捧不稳那轻轻的一只粗瓷药碗。

  他在她弄翻药碗之前接过来,同时间坐到她的身边,让她能够舒适地倚着他的身躯,不需要费力支撑住自己。

  与他贴近之际,她脸颊微红,却只是说:「谢谢。」

  「不用谢。」然后他拿起汤匙,开始一匙一匙地喂她喝药。「忍忍,药很苦。」早先,他已经尝过。

  确实很苦。但不能不喝,她勉强自己喝下去。闭着气喝完苦药,这才问:「你怎么知道?」

  他收好药碗,离开床边。

  以为他不打算回答,她追问;「你怎么知道药很苦?」

  卫齐岚怪异地清了清喉咙才说:「因为早先妳一直喝不下去。」他只好一口一口地喂她。

  那么她后来是怎么喝下去的?意会到他的话背后的意思,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眼下这情况是这么地令人尴尬。

  在他俩都对她的身分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

  尽管他体贴地没有当面戳破她的身分,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依稀,她想起他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轻声问他:「你怎么跟大夫说的?」

  这名大夫会大方到把一间房子借给他们住,可见得跟他颇有交情。他究竟在人前是怎么说的?会不会泄漏了她的身分……

  「不要担心。」他端了一碗水给她润喉。「沈大夫不是个多话的人。」

  「他知道……我是女儿身?」她声音略微颤抖地问。一定的,毕竟是大夫医治了她。他一定早就发现她是……

  他很明白出她在忧心什么。「他只知道妳是我妻子。」

  她猛抬起头来,差一点被水呛到。

  他失笑,接过她手中的碗。「当我妻子真有这么不容易吗?潇君。」她倔强的表情使他万分无奈。

  她讶异地沉吟了片刻。「我现在……不是秦潇君。」不再是了。

  他摇摇头,更正地道:「不,妳现在是,离开这里以后才不是。我想在这十天之内,还不至于有人发现妳不在尚书府中的事情,所以这几天妳就先安心在这里静养吧。」

  他使她说不出话来,只好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卫齐岚摇头笑了笑。「不要紧,妳在梦中已经说了不少,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妳不用说也没关系。」

  她因此吓了一跳。「我、我说了些什么呀?」

  他专注地看着她,斟酌地回答:「妳说了很多妳的抱负。」

  「就这样?」她怀疑。

  为了解除她的忧虑,他继续说:「妳还说了很多妳的计画。」

  「还有吗?」

  「还有,妳想沐浴吗?」

  啊?「什么?」

  「我在外头的炉灶上烧了一锅热水,如果妳想梳洗一下,我就去把水提进来。」

  他说得那么自在平常,使她无法说不。特别是在他提议到沐浴这件事之后,她就注意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梳洗过了,她的身体和头发都有些黏腻感……这让她渴望起一桶干净的热水。

  「好,我想梳洗。」她说。

  他兀自微笑,转身去外头提水,仿佛为她准备一桶洗澡水,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似的。这使她突然有些不懂他了。在她昏睡的这几天当中,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她蹙着眉回想着这几天来那混乱的记忆。

  没多久,水来了,被倒在一个浅浅的大木盆里。

  但是他没有离开,反而还逗留在屋里,像是打算协助她入浴。那使她心慌意乱。「你不走?」她暗示地问。

  「我怕妳摔跤。」他说。

  以她现在虚弱的程度,确实有可能。「那么等我真的摔跤了,你再来帮我。」

  「我可以转过头去。」他说。还是不离开。

  「你可以站到门外去等。」她毫不退让地说。即使曾为夫妻,但他们不过是有名无实的那一种。在分别那么多年以后,她不认为自己能逾越了那道分际。

  「外头在下雪。」他说。

  她从窗缝瞥了一眼屋外的雪景。心软了。「好吧,你转过身去。洗好了我会叫你。」

  他点点头,转过身去。他屹立的站姿使小屋的屋顶看来更为低矮。

  事实上,会坚持留在屋内,并非因为怕冷,而是担心她。然而他也不是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曾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这使得他们之间的所有接触,在她恢复清醒后,变得有一点令人难为情,仿佛是两个陌生的人同处一室。尽管如此,他就是无法礼貌地走开。总觉得一旦真的走开了,那种生分,会使他与她从此形同陌路。

  她站在浴盆边,没有立刻宽衣入浴。在确定他不会转身后,她才缓缓地脱下身上唯一裹身的一件单衣。不敢去想是谁为她更衣的。

  他出声时,她正好踏进澡盆中。澡盆很浅,根本遮不住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

  但他没有回过头,只是说:「别让伤口碰到水。」

  她松了一口气。「我晓得。」然后才开始小心地沐浴。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处境已经太过亲密。这个男人,若非是她的丈夫——曾经是她的丈夫——她能允许他在她梳洗时,站在三尺以外吗?

  屋里有火盆暖着空气,因此并不冷。她想尽可能洗快一些,但是热水的蒸汽烘暖了她的脸,使她舒服地轻叹出声。而无力的手脚也只能缓慢地动作着。她因此洗得很慢。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但敏锐的听觉却无法避免地听见了她的叹息声与细微的水声。从头到尾,他都得紧紧握住双拳,才能克制住自己勃发的情欲。过去他从来不曾寻求过女人的安慰,而被讥为「圣人」,他也曾真的以为自己不需要……再者,他已经有一名妻子等在家中……只是过去他不曾好好地看过她。

  但现在,当下,就在他的背后,他的妻裸身沐浴,一种只属于夫与妻之间的亲昵感笼罩在屋舍中,任凭屋外大雪纷飞,都无法稍减他胸中的热。若不是爱上了这名性格刚烈坚毅的女子,或许他仍能心如止水吧。然而遇上了她,动了心,今后将如何才能掩饰住这份情动?为此,他失笑。是他心甘情愿放她去飞的,怎能再强求她回到他身边?

  在天空中,她是一只自由的鹰,得以自由飞翔;在他身边,她只会是一名普通男人的妻。他舍不得不放手,却又因放手而心头作痛。

  水声停息不久,她松松穿上衣服,站在他身后。「你可以转过来了。」她唤他,沐浴后的脸庞微红,看起来比先前稍有精神一些。

  他转过身,看见她已经洗了发,一头没能完全扭干的头发正湿漉漉地滴着水。

  「妳会着凉。」他大步走上前去,将她带到火炉边,坐在一张凳子上烤火,同时拿来一条长巾,开始擦拭她的长发。

  他不自觉对待她的方式,宛如她是他的妻。虽然事实上,她是。

  她发觉到了,并为此心慌意乱不已,但没有出声打扰他的动作。因为一旦说出,就难以闪避那被点破的事实。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假装。

  他为她擦干头发,让火烘干她的发丝,就在她舒服得差一点闭上眼睛,昏昏欲睡时,他取来一柄木梳,开始细心地梳理她的头发。

  那让她想起一首少年时读过的诗。

    夙昔不梳头,发丝披两肩……

  她为此热泪盈眶。

  为何是现在?在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单纯的夫妻相守的现在?

  仿佛了解她的思绪,他轻声唤她。「不要哭,我不会挡妳的路,但是现在请让我照顾妳,这是……我欠妳的……」

  她眨去泪水,按住他的手。「你没欠我。」

  他不作声,也没再反驳她。已经太晚了,如今再争辩谁欠了欠,的确已经没有必要。他重新执起木梳,细心梳理她的长发,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片刻后,她累得睡着了。安顿好她,他去唤来沈大夫,听诊过后,他背起弓箭,到雪中去猎兔,打算为她炖一锅滋补的肉汤。

  与她相处的时间所剩不多,他的心就像白雪一样的清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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