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景仁宫,华惟深也算熟门熟路了,几个每个晚上就要闯一次。皇宫的夜巡守卫安排,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只要算准了时机,他几乎无须飞檐走壁,可以直接走进景仁宫大门。
景仁宫的宫女基本上都认识他了,也知他与乐平公主关系匪浅,自然不敢阻拦。
然而这回,华惟深却硬生生踢了个铁板。
他与以往相同,在戌时正太阳落山后,直接从锦衣卫衙门动身前往景仁宫,连侯府都没回。
通常小雪会备好膳,在正殿迎接他进来,两人好一阵亲密后再一起共餐,而这也是他忙碌了一整日后,唯一的期待。
然而这次进了景仁宫,华惟深总觉得气氛古怪,那个总是站在门口的小太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没有多说什么。
当华惟深步入正殿,没见到那熟悉的娇小身影,反而见到温文儒雅的福子渊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立在那里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今日是没戏唱了。
夜半偷香偷到佳人哥哥头上,着实有点糗,不过华惟深或许是冷着脸习惯了,居然没有一丝别扭,还能游刃有余地行礼道:“参见陛下。”
说得这么不客气,好像还嫌弃他这皇帝坏了他好事似的,福子渊都要气笑了,“行了行了,知你内心还不知怎么编派朕呢!”
被慰了一句,华惟深依旧面无表情,恭敬地问道:“陛下怎知臣会来?”
福子渊没好气地指着被拴在柱子上狂摇尾巴的银狼。“朕会知道你每日夜闯景仁宫,就是因为这只狗。你每次将它赶出去,它就跑到朕的寝宫来,朕简直被它烦死,要不是乐平喜欢,朕早轰它出去。”
华惟深冷眼看向笑得傻不溜丢的银狼,这只狗在跟着小雪干尽坏事之后就背主了,宁可黏着她也不想和他回侯府,于是华惟深便将它留在宫里陪伴小雪。
然而这只狗每日在景仁宫吃好住好装乖卖萌,胖了一大圈,早没了以前那威猛强壮的精悍模样。
以前华惟深偶尔出去打猎还会带着它,每每要猎野猪或野鹿那样的大家伙时,银狼总能派上大用场,但现在华惟深相当嫌弃的觉得,这只胖狗恐怕连追一只野兔都喘得慌。
“银狼现在只怕臣也管不了了。”华惟深很是无奈。
“嗯?”福子渊不以为然地发出了质问的鼻音。
华惟深也不解释,只是默默走到了银狼身边,解开了柱子上那拴住它的绳子,果然银狼一得到自由,便看也不看他,摇着尾巴直往后头冲去,那里是小雪住的地方。
福子渊见状也明白了,他妹妹与动物之间有奇怪的感应这件事,他早从上次赵府遭袭时就知道了,后来经华惟深解释,他更明白了荧惑守心一灾所降下的祥瑞,是小雪暗中替他设计的。
眼下他反而有点同情华惟深,养了那么久的漂亮狼狗,还是老凤翔侯的遗物,遇到小雪却被养成了猪。
“罢了。”福子渊好气又好笑。“朕今日前来,是想警告你悠着点,别每天夜闯后宫。毕竟再过一阵子朕也要采选了,届时后宫住进嫔妃,你于夜半在后宫出没,总不是回事。”
“只待陛下赐婚圣旨一下,臣必不会再来。”华惟深说得理所当然,只差没直白的问出你这龟毛皇帝究竟什么时候要赐婚。
福子渊的表情有些微妙。“你当真要尚公主?尚了公主,你可就当不了锦衣卫指挥使了。”
华惟深早就对此做好了准备,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对他的吸引力还没有那么大。
“毕竟锦衣卫是直接听命于皇帝,臣是先帝指派的指挥使,并不适宜继续担任,所以臣早想将锦衣卫交还给陛下,这阵子在衙门也大多忙着整理交接之事,恳请陛下另行指定适当的指挥使人选。”
毕竟华惟深在朝中深耕这么多年,早就有了雄厚的潜在势力,比如蔡家胡同那些身分特别的百姓,就是狡兔的其中一窟,所以他当真不在意把锦衣卫这个占据他大部分时间的工作给丢出去。
这个旁人求之而不可得的热门职位,在华惟深手上却成了烫手山芋,要是福子渊知道他心中所想,恐怕会气得逼他无限期续任。
“你不再多考虑考虑?”福子渊仍想留他,毕竟他自己也亲身经历过华惟深这家伙多么的油盐不进,只忠于帝王一人,要是指挥使仍旧是华惟深,而华惟深待他也能像待父皇那样,恐怕他作梦都会笑。
“不了,不只锦衣卫要交还给陛下,”华惟深想了一想,“陛下应该知道臣手下有七名以北斗七星为名的暗卫,各有其专长,这七名暗卫臣也想转移给陛下,毕竟陛下初登大位,手边得用的人不多,想必他们对陛下的大业必定大有助益。”
如果方才华惟深想把锦衣卫丢还给他,令福子渊有些不悦,那么现在华惟深连精心培养的暗卫都要给他,福子渊就是感动了。
华惟深……是个纯臣啊!明见事体,不溺近情,就算要走,也会安排得不让他这个新帝为难。
福子渊算是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可以在先帝糊涂、朋党相争的恶劣环境下屹立不摇,甚至把五皇子到手的皇位都翻了盘,此等深思熟虑,绝非一般人。
“那七名暗卫,你放到乐平身边吧。”
出乎华惟深意料的,福子渊竟然拒绝了。
福子渊朝他爽朗地一笑。“你训练出来的暗卫,自是习惯你的方法,但朕总该靠自己强大起来,用朕自己的方法训练出自己的人马。就朕看来,乐平才是真的无可用之人,你将暗卫放在她身边,朕也放心。”
华惟深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朕明日便下旨赐婚,省得你天天惦记,走后宫像走后门似的。只是你俩婚后要住哪里?凤翔侯府似乎还不够规制,可要朕赐乐平一座公主府,让你俩婚后居住?”福子渊问道。
“不必了,臣与小雪哪里都不住。”华惟深断然拒绝,在京里产业越多,对以后的他们来说只是负担。
“什么意思?”福子渊不解。
“臣要带小雪踏遍陛下的江山,看看北方草原的壮阔,体会江南小镇的婉约,领略西域之地的浩瀚,甚至是感受东海之水的无边。”
说着话的华惟深,冷眸中出现了一抹温柔,唇角也几不可见地勾起了微微笑意。“小雪从小错过的风景,臣要带她全部走一次,让她的人生圆满。”
华惟深这种难得外放的温情,福子渊相信自己没看错,这个男人对自家妹妹的感情,比他想得还要更深切。
想到小雪从小就被关在冷宫成长,十五岁才第一次踏出宫就被追杀,而后陷入了困顿无依,流落至凤翔侯府成了小婢女,这一切的苦难,都是皇室对她的亏欠,也是他这个兄长的无能。
福子渊心有些酸,终是绝了劝华惟深继续为官的念头,就凭华惟深对小雪深沉的爱,他就该尚公主!
他拍了拍华惟深的肩,以一个大舅子的立场,语重心长地道:“你们这一路的花费,朕都包了!以前朕没有照顾好她,如今将她托付给你,希望你好好照顾她!”
有了小雪的提点,福子渊知道华惟深于政事上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于是这位新皇日日召见华惟深,请他至内阁及户部共同议事,务必要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
这家伙就要尚公主了啊!有着赐婚的胡萝卜在前面吊着,华惟深即使懒得碰政事,也不得不参与进去,提供了许多意见,听得那些内阁大臣几乎要抱着他的大腿请他不要走。
最后还是皇帝亲临放了他离开,否则听说乐平公主因为许久没见到他,心疼他被政事压榨,吵着放狗咬人呢!
在一个多月的重新研议后,新政做了相当幅度的修改,新一年秋收,果然推行的阻力少了许多,促进银元流通及避免地主逃税的效果很快地反馈了回来,这一季的税收,是往年的数倍!
相信日后等百姓都慢慢富起来,土地的分配也会自然而然更加均衡,达到新政最终的目标——打破兼并,还地于民。
*
很快便过了中秋,接近了凤翔侯与乐平公主成亲之日。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件喜事,加上福子渊也只有福瑞雪这个同父同母的妹妹,先前内务府率鉴仪校抬嫁妆至凤翔侯府时,第一抬都进到侯府了,皇宫里还有好多抬没有抬出去,其丰厚的程度,羡煞所有京城贵女。
更不用说驸马是华惟深,以貌美俊秀风靡京城,他要尚公主,不知道哭碎多少少女芳心。
成亲当日,原本驸马需先于府中受醮戒,也就是受长辈赐爵饮酒,而后聆听训诫。然而华惟深父母双亡,于是这部分就只有单纯的祭祖告祠堂,之后便由鼓乐前导,至皇宫亲迎公主。
同一时间乐平公主同样于皇宫之中受醮戒,原是聆听帝后训诫,但如今无后,所以也只有福子渊坐在皇极殿上。
他当然不会出言教训可爱的妹妹,只是把自己前一天询问宫中嬷嬷的诸多出嫁注意事项,絮絮叨叨的和她说一遍,希望她与驸马的婚姻能够和乐美满。
华惟深的迎亲队伍来到皇宫时,是由午门的西角门入,之后有两名内官前来接引他至内使监前等候公主醮戒完毕。
或许是福子渊太罗唆,华惟深等了有一会儿,小雪才穿着一身红色大衫,外搭深青织金云霞凤纹的霞帔,头戴九翟冠,由宫人扶着出来了。
她低垂着头,羞答答的,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
华惟深惊艳的眼光却是几乎离不开她,直到礼宫提示他揭开轿帘,让她上轿。
接着华惟深回到上马处将小雪接走,只是在临行之前,他不经意地回头,却看到福子渊远远地立于午门之后,神情有些落寞。
华惟深知道他在遗憾什么,若是在一般百姓家,妹妹出嫁,是要由哥哥背着出家门的,可是福子渊身为皇帝,礼官不可能让他做这种事,所以他只能亲眼目送小雪离开,在心里献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