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湘柔也回来了。
有如候鸟一般,时间一到,个个都飞回旧时地,带着光鲜亮丽的学位,更加成熟世故的手腕,流利的外语,有如镀了金似的,意气风发。
而反观罗可茵自己,几乎完全没有改变,四、五年来可说毫无长进。她的世界里,时间几乎冻结了,但周遭却没有停下脚步,一直一直在往前走去,没有等她。
他们都变了。她没变。
“听说你的正牌心上人回来了?”连远在南部任教的李宗睿都听说了,回台北跟她聚餐时,突然提起,让罗可茵一愣。
这么多年了,她身边最好的男性友人,依然是这个阳光爽朗的大学同学,今晚他们相约来吃两人都喜爱的麻辣锅,满桌的新鲜食材配上冒着红泡泡的热锅,香气扑鼻,结果被这么一问,罗可茵的食欲突然大大打了折扣。
“有没有旧情复燃?他来找你了吗?”
餐厅嘈杂人声中,她默默摇头,安静地把片得极薄的牛肉片入下去涮煮。
“没有?那你快去找他,反正你一直还没忘记他。”
是啊,可是当初分手时是她伤了人家的心,现在可以若无其事的像普通朋友一样叙旧情吗?她不敢,也做不到——
可是,她好想好想。
李宗睿的世界就是这样,直接,单纯,再复杂的事儿到了他嘴里讲出来,都变得好简单,这也是罗可茵喜欢他的地方。不用费心去猜,不用耗费百转千回的心思,也不用伤神。
“我不确定他还会不会想看到我。”罗可茵简单地说,随即强笑道:“不讲那个,今天我们好好吃个够,你看我叫了这么多肉……赶快吃,不然煮太久牛肉都老了。”
“对啊,连人都老了。”李宗睿随口接话,逗得可茵笑出来。
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好友相聚根本不用顾虑形象,体育系出身的十个有八个是海量,李宗睿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看他今晚猛灌啤酒,一大杯接着一大杯,畅快痛饮的样子,罗可茵也看出点端倪了,这个单纯的人,也有心事?
“你怎么了?”她温和地问。“何医师最近好吗?还是很忙?”
“不知道,”李宗睿嚼着鱼丸,模模糊糊回答:“我们要分手了。”
“你说什么?”闻言,罗可茵大吃一惊,筷子停在半空中。
他们这一对的感情虽然不受祝福,却也稳定的走了这么多年,在罗可茵认识的所有人里面,算是最长久的了,没想到连他们也出事!
这些年来她如此努力拼义气,帮忙扮演假女友,又是为了什么?
“不用那么惊讶,这是迟早的事。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如果要结婚生子的话,该是时候分头各自去努力了。”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些血丝,很认真很认真地望着她问:“可茵,你跟我结婚好不好?”
她先是一愣,后后险些笑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没有特别美,也没有女人味,可是,却一直都有条件如此优越的男人向她求婚,罗可茵啊罗可茵,你真是何德何能!
“别闹了,我怎么可能跟你结婚。”她啼笑皆非。“你跟何医师吵架了吗?心情不好?”
李宗睿闷闷地喝着啤酒,喝得脸都红了。“我是认真的,我都三十了,还能这样下去多久?我虽然不爱你,可是我也不会让你伤心,你根本不用担心我去跟别的女人乱搞、外遇、结婚不就是这样吗?”
“跟男人也算外遇啊……”她小声反驳。不过,还是伸手过去拍了拍他,好声安慰:“你别再喝闷酒了,小心喝醉。我们改天再谈,好不好?”
吃饱喝足,两人离开了拥挤的火锅店之后,在寒凉的街头相伴而行。正是用餐时间,附近又有些著名餐厅,所以路上还满热闹的。
李宗睿今夜大失水准,已有醉意,走路歪歪斜斜的不说,嗓门也很大,引起路人的侧目。
“你走好呀,要不要先休息一下?还是我打电话给孟声——”
“不要打给他!”醉汉发狠大吼。“我头脑没他好,怎么讲都讲不过他,认输了可以吧!我就是拖累他,就是害他不能过正常日子,就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的错!要怨都怨我,可、以、了、吧!”
“何医师不会这样讲的,你别自己想太多。”她还是努力安慰着。
大个头男人喝醉了,站也站不稳,她慷慨出借肩膀撑住。路灯下,两个身影相依偎,看似一对亲密恋人,却根本只是最单纯的好友。
“就算他不说,我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个大个子说着说着,竟然略略哽咽起来。”现在不说,难道以后就不会这样觉得?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一定会怨我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双带着血丝眼里,罗可茵看到了深藏的不安。表达的方式虽不相同,但那份惶恐与自卑,与几年前的她竟是如此相像。
“不要这样。”口拙的她只能拍拍他的背,帮他打气。“先回家睡一觉,等明天比较清醒了再说好不好?”
“我不要回家!”有人牛脾气起来了。“我要再喝!我们去买酒!走!前面那边有超市!去哪里买!”
李宗睿伸手往前乱指,吼声又大,四周路人都投以奇异的眼光为了安抚醉汉,罗可菌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陪他继续走。
结果两人搂搂抱抱。歪歪扭扭的走过一条街,在路口一抬头,居然就撞见了也到附近来吃饭的席承岳!
台北真的这么小?!罗可茵真是欲哭无泪,低头很想偷偷逃掉。
偏偏身旁醉汉一点也不识相,指着马路对面的人大吼起来:“那不是你学长吧?可茵,你看,就在那里!”
跟一个醉汉计较是用的,罗可茵猛拉着一头牛似的李宗睿,想要迅速逃离现场,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之际,牛还是动也不动。
席承岳自然抬头望来,也看到他们了。
在餐厅门口驻足,修长的他还是那么好看,甚至更胜当年。一身低调却很有质感的西装衬出他的成熟魅力,性格的长发在优雅中泄露一丝叛逆,罗可茵只远远望着,就觉得心绞紧了。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遇。她想像了千百回的场景,却荒腔走调一滴眼泪也没掉,一点甜蜜酸楚的感觉也没有,只想赶快逃离。
席承岳只对他们微微点了头,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太明显的表情,他应该是聚餐刚结束,身旁有着两个女士,一样优雅、一样冷漠。
其中一个是多年前见过的,不苟言笑的席母;另一个年轻很多,大概跟罗可茵差不多岁数,一看就是又能干又有气质女强人。
短短距离仿佛隔出两个世界。一边是昂贵法国餐厅的细质贵气,另一边则是平价火锅店。泾渭分明,清清楚楚。
他没有过来,她也没有过去。
“喂!你学妹在这里,你没看到吗?”喝醉的人真的完全不可理喻,李宗睿在不平地对着那边大吼:“你瞎啦?干嘛不过来打招呼?怎样,看不起人哦?”
“宗睿!别这样,我们快走啦。”她急着低声催促。
“为什么要快走?为什么?你干嘛躲?莫名其妙……”
不怎么小声的嘀咕中,她很狼狈地把喝醉的牛给拖走,又懊恼又难受,却没办法对李宗睿生气。因为他虽醉,却是真心的在帮她出头——
把醉熏熏的他塞进计程车里,他头一歪就睡着了。罗可茵踌躇了片刻,还是跟着上车。她实在没办法抛下心情显然很闷,才会醉成这样,还藉酒装疯的好朋友。
车子开动之际,她其实偷偷回头望了一眼。
远远的看见那个修长优雅的俊男,并没有像小说或电影里描写的,用灼灼的目光追随他们;而是早已转身,跟身旁女伴愉悦交谈着,仿佛刚刚的事件完全没发生过,只是路人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你先生喝多了哦?”全世界的计程车司机都爱搭讪。这一个也不例外;从后视镜望着罗可茵,边开车边问。
罗可茵回身坐好,惨惨地笑笑,不想多说,也不想辩解。
“男人嘛!应酬喝酒是难免,你做太太的要多体谅,脸色别这么难看”司机开始滔滔不绝,讲起夫妻相处之道。”我以前还在做生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天到晚要应酬要喝酒,我老婆啊……”
司机的话声渐渐模糊,罗可茵的思绪早已飘得好远。
她真希望自己也喝多了,明天醒来,对于今夜的难堪,什么记忆都没留下。
数日后的周末下午,一辆新颖又霸气的悍马H2停在罗家庭院门口。
车门开了,一只长腿跨出,超过两百公分的车高,对这位驾驶来说似乎根本不算什么,他轻松优雅得像是从有司机驾驶的大房车里走出来。
是席承岳。
事隔多年,他终于又回来了。这次,堂堂正正开着自己买的车,再也不用怕被抓,更不必偷偷摸摸,躲躲藏藏。
花木扶疏的前院,大门是虚掩着的,他按了门铃,却没人回应。里头似乎有脚步声,所以他略推开门,探头看了看。
一看之下,饶是已作好万全心里准备,全副武装才来的他,还是意外。震惊得必须扶住门框,才没有跌倒。
正急着出来应门的罗可茵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乌亮的圆眼睛跟罗可茵几乎一模一样,五官就是罗可茵的翻版,可爱得让人心疼。
小女孩?!会是他未曾谋面的女儿吗?毕竟分手前他们曾是亲密恋人——
没想到他也成了通俗故事的主角。男女分手多年后,偶然相遇,女方带着一个从没见过父亲的可爱小孩;一对上眼,父子天性便发作,那种强烈的连结感是血缘的证据,时间与距离都无法冲淡。
他突然连呼吸都忘了,只能屏息呆望着眼前的她们。
“叔叔,你要找谁?”小女娃突然开口,嫩嫩的嗓音又甜又软,席承岳的心整个都融化了。
依法来说,这是非婚生子,报户口的时候应该是报成父不详,但是只要他办里收养手续,那么他的女儿就……
结果软嫩嗓音下一句就打破了席律师的漫天想像。
“姑姑,那我们请他喝茶好不好?”
闻言,他被“姑姑”两字狠狠打醒,内心戏硬生生喊卡。原来那是罗可茵的侄女,不是女儿,更不是他们爱的结晶。
罗可茵有三个哥哥,就年纪看确实也该结婚生子了,有侄子、侄女是很正常的,不知道自己在自作多情什么?席承岳忍不住苦笑。
说不清心中突然涌上的复杂感受。应该是如释重负才对,但怎么又有股浓浓的、莫名的失落?
“这个叔叔很忙的,大概只是来问路,马上就要走,不能跟我们喝茶。”罗可茵小声告诉侄女。
小女娃挣扎下地,对着还靠在门框的席承岳跑过来。校校鞋子是粉红色的,踩在灰白的碎石上,沙沙作响,又如会走路的洋娃娃。
“叔叔喝茶?”她努力仰着小脸,一双无辜的圆圆地眼睛好期待地看着他。
席承岳从来无法对这样眼眸说“不”。自十多岁青涩少年时代至今,这似乎就是他最大的,最柔软的弱点。
十分钟后,他盘腿坐在日式长廊上,面前有一张歪七扭八,贴了不少贴纸的小小方桌,上头搁着一整套粉红色塑料茶具。他被分配到一个茶杯,一个小盘子,迷你刀叉一副,以及塑料圆饼干一块。
山风轻轻,小女娃清脆可爱的嗓音回绕再廊上,他严肃的宣布:“今天我们要和拨接茶。”
拨接茶?难道还有宽频茶或光织茶吗?席承岳疑惑地看了对面的罗可茵一眼。
罗可茵一直微低着头,没有直视他,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她细声纠正:“甜甜,是伯爵茶才对。”
“姑姑喝。”小手坚决的指向鼓鼓面前的茶杯,又挨过来席承岳身边,笑眯眯的看着他,拿起饼干往他身上推。“叔叔吃饼干。”
他充满趣味地看这个小小人儿,心里还是忍不住在想,如果当年可茵和她一起出国,他们的女儿,是不是也有这么大了……
奇怪,他明明是为了正事来的,怎么会分心分成这样?
“甜甜,不可以。”罗可茵看着活泼外向的侄女一点都不怕生地快爬到人家身上去了,赶紧制止。
“没关系。”席承岳索性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推上,一大一小面对面。甜甜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席承岳也不介意。
“叔叔你没有眼镜。”甜甜宣布。
“哦?我应该有吗?”他有趣的反问。
“我阿公,爸爸跟叔叔都有。”甜甜略微皱起眉,认真思索,人小鬼大的样子超级可爱。“可是阿婆,小叔叔跟姑姑都没有。”
“真的?那你最喜欢谁?”
甜甜对这问题非常重视,想了很久,才为难地说:“妈妈。”
席承岳被逗笑了,笑容好好看。他跟怀里的小女娃互动得很自然。
“你不喜欢我吗?那我以后不能跟你喝茶了。”
“可是……”小小眉头皱得更紧,左思右想,才宽宏大量地说:“那我也喜欢你,你下次再来我家玩,好不好?”
“好。”慷慨应允。
“学长……”罗可茵谨慎开口,却在那双含笑的眼眸望向她时,窒了一窒,险些说不下去。半晌,才呐呐地说下去:“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不是来找你的。” 他还是微笑着,却毫不留情地让她的心沉了沉。
“叔叔,你要找谁?”甜甜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胸口。
“我要找罗文白先生,应该是你小阿公?”他对着甜甜说:“据说田喜会馆预计要拼购两家小型温泉旅店。以及购买旁边有土地重划变更问题的山区农地。那块地跟附近的小旅舍也在弘华集团的规划之中,我仅代表弘华进团来跟罗先生作初步的协商。”
甜甜自然完全听不懂,圆眼睛眨啊眨地,仰望着这个声音好好听的叔叔。
“学长,你……”罗可茵也不懂,她傻了。
“我是弘华集团的法务副理,这是我的名片。麻烦罗先生回来之后,与我联络。”他从口袋里找出名片,甜甜理所当然的接过了,慎重地捏在小手中。
“为什么不直接过去天喜呢?”罗可茵直觉的问。“我爸跟我大哥都在那办公……”
“过去饭店那边,我怎么能顺路来探望学妹呢?”他漫不经心的地说,笑眼还是看着粉嫩的甜甜。“甜甜,叔叔要回去了,跟叔叔说拜拜。”
“好,拜拜。”甜甜还嘟起小嘴啧了一声,来个Kiss-bye,把席承岳逗得更是笑不可抑。
他离去之后,甜甜回到六神无主的姑姑怀里。姑姑搂紧软绵绵的小女娃,好久好久,都还在恍惚。
若不是桌上有甜甜摆好的三套玩具杯盘,她真的要以为刚刚是午睡,做了一场梦。根本没人来过,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姑姑,电话!电话电话电话!”甜甜可是很忙的,挣扎脱离姑姑的怀抱,冲去把正快乐唱着歌的手机拿过来,举得高高的,满脸期待地递给姑姑。
“喂?我是宗睿。前几天……麻烦你了。”他听起来非常清醒。
混淆的是罗可茵,整个人还是呆呆的。“麻烦我什么?”
“我喝醉酒,谢谢你送我回家。”
突然这么正经八百的,罗可茵非常不习惯。“你还好吗?有什么事?跟何医师谈过没有?我跟你说,今天下午——”
正迫不及待想把刚刚如梦一场的重遇事件说给他听,如果,才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我想问你考虑得怎样?”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清朗而认真的问句,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考虑?”再度愣住。
“是。我们结婚的事。”李宗睿清清喉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夫妇要到你家去提亲了——”
“等一下!不行啊,绝对不行!”罗可茵闻言大惊,大声制止,把在旁边玩茶具的甜甜吓了一跳。
她伸手拍拍小女娃安抚着,皱紧了眉头,对电话那头说:“那天你只是喝醉酒、加上心情不好,所以随便说说……你怎么还记得?”
醉话、醉态不是隔日醒来就什么都忘光了吗?
“当然记得。我是认真的。”
怎么会……这样?
她呆望着甜甜,看着白白胖胖小手慎重地把生平第一张收到的名片摆桌上,跟小餐巾、贴纸排在一起。粉红色的花朵小猫小狗等图案中间,“席承岳”三个字像是会发光一样,映入她眼底。
深呼吸一口,又一口,气息还是不稳。
“姑姑乖,不咳嗽。”甜甜年纪虽小,但已经完全承袭了罗家人对可茵的过度关心,她爬到姑姑怀里,小手请拍着她的胸口。
“姑姑没有咳嗽。”罗可茵直觉回答。
是没有,但,胸口的郁闷难解,为什么还是带着一丝隐约的痛?
罗家的晚餐桌上,一向很热闹。
一桌丰盛的菜肴,色香味俱全。罗可茵的筷子却没怎么动,碗里的菜一直堆着,没有消失,她也没有参与父母兄长间热烈的闲聊。
虽然她本来就安静,但今天也安静得太反常了。她整个人还沉浸在与席承岳重逢的恍惚中,对于外界的一切全都听不到、看不见。
奇怪,他一直有这样的能力,只要一出现,就变成她视野里唯一的焦点,其他一切都成了背景。
“怎么了?卤猪脚不好吃吗?还是这个高丽菜炒香肠没炒好?”罗母看女儿吃得慢吞吞,食之无味的模样,非常担心地问。
“没呀,我等一下就吃。”她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大概下午吃了点心,现在还不大饿。”
“下午?”当妈的狐疑起来,追根究底。“你下午不是在带甜甜吗?跟甜甜一起吃了什么?”
“喝茶!吃饼干!”甜甜脸上还有饭粒,听到自己的名字,圆滚滚的眼睛亮起来,兴高采烈回答奶奶。“还有叔叔!”
餐桌上,突然安静了片刻。
“什么叔叔?”罗大哥正色问小女儿。
“叔叔,喝茶!跟姑姑喝茶!”
全部的目光都像闪电一样射向罗可茵。
“说到这个……”罗家大哥皱眉深思。“最近弘华的人开会都会带着律师来,那律师的名字,我怎么看怎么眼熟。可茵,席承岳是不是你高中时的学长?我有点印象。”
“是。”她硬着头皮承认。
“他不是在国外吗?”罗母也皱着眉。
“已经回来了。”
“所以……”罗母看着女儿,忧心忡忡地追问:“下午是他来找你?跑到家里来?”
罗可茵默默点头。
众人的筷子都放下了,顿时,晚餐桌上气氛整个肃穆起来。
“律师都不是好东西。这人长得又是一副超不诚恳的样子。”“没错,我从以前就看他不顺眼,可茵,你要小心。”“为什么要跑来家里?他来做什么?”
父兄们义愤填膺地说着,他们对于女儿、小妹一向保护过度,倒是熟知一切内情的罗母,只是一直用忧心的眼光看着有些闪神的女儿。
怎么又是这个人?为何多年来一直阴魂不散?
而他一出现,女儿似乎就又成了那个没什么自信的十六岁女儿要到何时可茵才会明白自己是多么独一无二、根本不需要仰望他人?
“可茵,他来找你做什么?要约你出去吗?”
“当然不是。”罗可茵强打起精神回答。“只是路过打个招呼而已。他有提到最近因为公事要联络爸爸——”
“联络我?”罗父皱眉。“他们是想要跟我们合资开发天喜旁边的地,两边都当面开过好几次会了,哪需要透过你来联络?”
所以,只是借口而已了。席承岳为什么要找借口来看她呢?前两次,又为什么不跟她打招呼?
是避免尴尬?还是随口说说?甚至,是不是想透过罗可茵来探问合作的情况与可能性?
“我就说嘛,这小子我从以前就看不顺眼。”罗家二哥义愤填膺的说:“鬼鬼祟祟不晓得在打什么主意。可茵,你不要跟这种人来往,小心被骗走。”
几年前妹妹还差点给这人给拐到美国去,光是侧面听到消息,罗家的哥哥们就对这个臭小子有了如山高如海深的仇视。
“不会的。他只是顺路经过,打个招呼而已。”罗可茵温驯地笑笑。
其实席承岳并不像罗家人想的,有那么深的心机、老谋深算,他自己也恍惚了一个下午;回到办公室好久了,依然无法把心拉回来认真工作。
从国外拿了学位,还考到律师执照的席承岳,回来台湾之后并没有立刻挂牌开业,甚至没有到母亲的律师事务所上班,这算是跌破大家眼镜的一件事。因为在法界,普遍认为一流的人才不是当教授,就是进入院检系统;再来的当律师,最低等的才到各大企业当法务。
但席承岳毫不犹豫地到弘华集团的中央法务处工作。弘华集团的管理阶层很多也是国外留学回来的,深知法务的重要性,不但高薪礼聘,大小决策也都非常谨慎地让法务参与,因而席承岳的专长才得以发挥。
工作以来,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文件、拟不完的建议书。他非常投入自己的工作,加班到深夜是常事,忙到没时间吃饭也成了常态。当整个城市都在全家欢聚吃晚餐的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桌上有冷掉的便当,面前有堆积如山的文件,电脑萤幕闪烁着冷光,陪伴他。
今夜,他却感到特别疲惫。一切都变得有点难以忍受起来。
下午经过罗宅时,他真的是临时起意,像是鬼迷心窍似的想进去看看。
应该没关系吧,男人要有风度一点,他又是学长,来看看学妹有什么不对?
就像上次在餐厅外面偶遇,若不是她匆忙离开,他也是愿意过去跟她——以及与她超级亲密的李宗睿——打个招呼的。
还有上上次,他到信华饭店开主管会议,讨论饭店投资山区温泉旅馆的案子时,自己也是特地绕过去精英会的party会场看看,打算好自然、好有风度的跟久别的她问声好。
可惜当一个有风度绅士真不容易,前两次都失败了。看到她跟别的男人亲昵谈笑,他就完完全全不想上前去。
第三次,他把车停在路口,在车里坐了好久,武装自己,确认自己可以云淡风轻地说声嗨、然后潇洒离去、了却一桩心事之后,才下车去见她的。
结果……
“席律师,还没下班?”经过的主管探头进来打招呼,才把沉浸在思绪中的席承岳惊醒。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外面已经换上了夜景,他的办公室也全暗了,只有电脑萤幕的光线映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
“是,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他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回应。“副总要走了?”
“老婆还在等我吃饭。”性格的副总笑了笑。“不眠不休加班打拼是你们这些单身的年轻人才能做的事,结婚之后,可就是由不得我了。”
听起来有点无奈,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大家都知道这儿长袖善舞的聂副总虽是商场上猛将一名,大方飒爽、手腕高明,但看似很有条件花心的他,其实与另一半感情绝佳。
所谓成家立业,就是这个感觉吧。不管有多忙,当夜幕低垂时,有人在家里等你回去,一同分享一天的点点滴滴,说说聊聊,吃饭时不需要面对冷冰冰的电脑或报表,睡觉时不用独自占据一张大床——
待聂副总离去之后,席承岳再度陷入了飘渺思绪中。奇怪,今晚不管怎样都没法子专心。下午跟甜甜喝茶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柔嫩可爱的嗓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当然,还有她姑姑那双温柔的、安静的、有如琥珀般的眼眸,挥之不去。
多年不见,她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相去不远,只是成熟了些。在他心中,可茵一直是当年那个有些退缩的高一小女生,即使精心装扮,换上了贴身的旗袍,身处灯红酒绿的饭店总统套房;或是一身宽松家居服,旁边有个鬼灵精的可爱小女娃……不管怎样,那双眼眸一直都没变。
也跟当年拒绝他时,一样。
渴望像是一口烈酒,从胸口慢慢焚烧起来;一面,又忍不住要嘲笑自己。
——都已经几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没用?不是下定决心要云淡风轻,展露出毫不在乎、甚至面对她也能谈笑风生、恩怨不计的绅士风度吗?
以手抚额,席承岳无声地苦笑起来。
结果就是,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罗可茵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