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公用电话前,白衬衫,牛仔裤的轻便装束裹着纤小身子,尽管背对着人来人往的大厅,低垂的肩膀仍泄露了她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疲惫。瞧,衣物还露出一大截在行李袋外,看得出是仓卒间随手塞入的。
苏达娜原本已规划好的人生全因一场骤变而彻底被扰乱。
“皮耶,是我。”历经十多个小时的飞行,略显沙哑的嗓音透出疲惫。
“达娜,你去哪里了?我一回到米兰就急着要跟你分享我的灵感,我想,如果能够把这些想法透过我们的设计传达出来,今年的米兰时装周我们绝对可以朝自己的梦想更迈进一大步。”话筒彼端的声音激昂高亢,像进行曲般的迫不及待。
“皮耶,我在台湾。”不同于对方的激昂,苏达娜力图冷静的说。
怔愣须臾,话锋一转,“什么?!你在台湾?达挪,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那闲工夫跑回台湾去?你知不知道时装周已经迫在眉睫——”他激动控诉。
酸楚一度哽在咽喉,她深深的呼吸后,倾吐着歉意,“皮耶,很抱歉,我放弃我们的梦想擅自回台湾了,但是,请相信我,这的确是我最万不得已的选择,MARINARA……我就快要失去MARINARA了,你知道那一直是砥砺我在米兰勇往直前的精神支柱,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被夺走,皮耶,原谅我的任性,我真的很抱歉。”
没等对方回应,苏达娜毫不迟疑的挂上电话。
那样的坚决、毫不犹豫,仿佛得透过这强硬的举措才能铁了心的告诉自己,米兰的设计师梦想已经彻底粉碎了,而眼前MARINARA保全才是她唯一的目标。
她怎么也无法相信,某个清晨来自台湾的越洋电话,竟会残忍的宣告了MARINARA的死期,爸爸亲手创立的民宿旅馆就要被强势的债权银行法拍,哥哥又下落不明,只留下年幼的小侄女和MARINARA那群慌了手脚的员工。
她当然可以自私的不理不睬,留在米兰专心一意的朝自己的设计师梦想迈去,可是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是以她唯有狠心牺牲自己的梦想。
额头靠在电话上,久久没有回身,苏达娜用掌心狠狠的压住湿润的眸子,并吸了吸鼻子,然后握住电话上头那杯几乎失去温度的咖啡,转身义无反顾的迈开步伐——
“啊!”一声惊呼传出。
毫无预警的碰撞,让苏达娜手中的咖啡整个滑出她的掌握,狠狠的往来人的胸口砸去。
刹那,一场无可挽救的意外上演,雪白的衬衫、精致的西服全都无一幸免的被黑咖啡听浸染、破坏。
怔愣了下,她旋即满是歉意的说着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长期浸淫在世界性的时装领域,苏达娜一眼就看出这套西服属于亚曼尼的品牌,强调精致品味的纯手工打造、独一无二的最高级订作,一改传统的领带装束,时髦的领巾系在脖子上,让都会雅痞的型男风格更抢眼。完美,绝对的完美!
而她手中的咖啡把这一切都毁了。
仓皇的打开行李,混乱之中她随手抓了条白布赶紧往对方身上擦拭,试图挽救咖啡所造成的狼藉。
“抱歉,真的很抱歉……”她全然不敢想象对方会是怎样的愤怒,颤抖的手在他胸膛上乱无章法的胡乱擦抹。
正在六神无主之际,蓦然,她忙碌的手被紧紧扣住,强势的温度火似的圈住她的手腕,苏达哪愕然抬头——
锐利盯住她的双瞳宛若黑夜灿亮的星子,紧抿的唇、微拧的眉无一不透着他隐忍的怒火,不单只是这样,她还看见更多……
这男人有着得天独厚的身材和高贵的气质,剪裁合宜的西服把他的王者气势衬托得更加突出,叫人忍不住打从心里慑服子他的威仪。
苏达娜在打量他的同时,心里也不禁揣测起男人包裹在手工西服下的,会是怎样的完美体态,假想无懈可击的身材脱下西服后,畅步在伸展台上又会是怎样的魅力风貌?然而思绪一转——
荒唐!她怎么会在这时候胡乱想起了这些?她可是惹怒了一个大男人呀!
那冷得叫人发颤的两颗墨冰,正瞬也不瞬的瞪视着她,胸口几度起伏,她屏息以待,像个等待刑责的罪犯那样不安、无助。
面前的女孩肌肤几近完美得纯净无瑕,白得就像寒日里山野飘荡的冬雪,仿佛只要朝她一呵气,雪似的花容月貌就会彻底融化。
也正因为雪白,所以她眼下的黑痕怎么也躲藏不了,叫人一眼就看穿她的疲惫,贝齿紧紧扣咬着下唇,令人打从心底不舍,小鹿似的无辜眸子泛着微红……等等,她不会是要哭了吧?
康泽尔眼也不眨的望着她,铜墙铁壁般的心好似有一角正在无形中溃堤,他竟然怜悯起了她,破天荒的!
隐藏在冷凝面容下的兀自揣想,反复的在心里探索着她可能哭泣的原因,失控的目光久久都无法从这张脸孔上收回。
就这样静定的凝视着彼此,苏达娜全然不敢挪动半分,最后实在是手腕上的紧度着实勒疼了她,逼得她不得不开口——
“我的手好疼。”她疼得皱起了眉。
一闪而逝的异样情绪迅速掠过康泽尔的脸,他略松了手劲却没打算就此放开,并转而把目光从她的脸庞挪向自己胸前的手,下一秒,嘲讽、揶揄的笑容在他嘴角同一时间划开。
“很抱歉,真的!我愿意全额……”支付清洁费用。
话还来不及全部吐出,康泽尔嘴角的嘲讽还有揶揄的视线彻底撷去她的注意。
她不明就里的望了望自己手中的白布,蓦然,上头的一朵小粉红蝴蝶结让她两颊瞬间爆红。
“天啊!”她花容失色的死命挣扎着把自己的手从男人的钳制下缩回,接着飞快的往身后一藏,可是火烫烫的脸颊却怎么也压抑不住绋红爬升的速度。
太糗了,她竟然……她竟然拿着自己的白色小裤裤胡乱的往这男人身上擦!
天啊,苏达娜,你怎么会干出这么可笑荒唐的事情?
她恨不得马上来一场地震,好彻底把自己掩埋销毁。
康泽尔始终没有对她的窘态吭声,瞅了瞅她须臾,转身带着嘲讽的笑意离开。
回过神来,“先生——”她唤住了他。
“有事?”顿下脚步,他微侧过身子扫来一眸问。
这是苏达娜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低低沉沉,沙哑带着磁性的嗓音有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衣服的清洁费我愿意……”
“不用了。”他断然拒绝她的好意,旋即再度迈开步伐以着昂然姿态疾步离开。
望着远去的男人,她对自己的糊涂感到懊恼。
她从来不曾这样的,真的,这一切反常全都是因为即将失去MARINARA的恐惧所致。
抚了抚疲惫的脸庞,拎起行李,苏达娜暂时把这荒谬的意外从脑海里清除打包。
*
突如其来的小感冒把远赴意大利出差的康泽尔折腾得头疼欲裂,尤其是经历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三万六千英呎高空的腾云驾雾让他浑身上下更不舒服了,眼下他迫切需要吞颗止痛药,好让自己几乎爆裂的脑袋暂时冷静下来。
低头看了看被黑咖啡糟蹋了的衣着,脑海里本能忆起那张姣好的面容还有那荒唐的举措,他不禁莞尔一笑,跟着甩了甩头,克制住心头的骚动快步走向大厅。
不远的人群里,他的秘书艾瑞克浑身精力充沛的活像只猴子,不住的在人群里跳跃挥舞着手臂,疯狂的模样逼得康泽尔不得不怀疑起自己当初是不是判断错误,居然会选了这么个毛躁家伙来当秘书。
正打算对他视而不见,艾瑞克已经一马当先的街上前来——
“执董!执董!”忠心耿耿的他全然不懂新主子的心思,像个讨糖吃的孩子,欢天喜地的冲到康泽尔面前,弯腰就是一个大鞠躬,“执董,您辛苦了,这趟意大利之行是否平安?和三星级餐厅洽谈合作还顺利吧?”过分热血的艾瑞克口中滔滔不绝的冒出嘘寒问暖。
看见康泽尔身上的咖啡渍,护主心切的他马上发出不平之鸣,“天啊,执董,是谁把你的衣服弄脏了?该不会是哪个居心叵测的空姐故意把咖啡倒在你身上,好藉机吸引你的注意吧?可恶,我一定要向航空公司提出最强烈的抗议。”
康泽尔顿下脚步看了秘书一眼,对于他过分激昂的情绪没来由的感到不舒服,尤其是他聒噪不休的嘘寒问暖更叫他头疼得难以忍受。
他皱着眉压沉嗓音。“艾瑞克。”
“是,执董,请说。”艾瑞克马上精神抖擞的立正站好,活像是总统府前的宪兵队。
眯起锐利的眸子,他微微低下头盯住自己的新秘书,“你心情很好吗?看到我有这么欢天喜地吗?你到底在亢奋什么?是不是嘴巴有闭阖障凝?舌头是不是太长了点?需不需要我介绍外科医生帮忙缝合截短?”随着他每一次的发问,火气就更添加一点,口气也就更恶劣一点。
“呃?”连串的问话让艾瑞克哑口无言,心想,倘若真又是缝合又是截短,这样一来他岂不成了哑巴?
窥了窥主子的脸,阴晴不定的模样搭配零下五度C的口吻,这对艾瑞克来说根本就像是被闪烁森冷白光的刀刃抵在喉咙上,随时要来个见血封喉那般惊悚。
生死交关的危机感把他层层包围,紧得几乎窒息、吓得瞠目结舌,聪明如他本能的伸手捂上嘴,硬是把嘴边灿烂的笑容抚得无影无踪,再松开手,艾瑞克脸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表情。
见状,康泽尔总算满意的缓了缓脸部线条,“听着,我迫切需要安静,你最好给我牢牢记住这点。”
“是、是,执董。”他戒慎恐惧的应答,只差没跪下去叩谢主子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