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转角的热狗摊,是她和黛安放松心情的最佳去处,她们喜欢坐在街边的路梯上,大口咬下手中的热狗堡,晒晒阳光,聊心事。
她和黛安约好四点半碰面,显然她来得太早。看了一下手表,她不经意的抬眼一扫,目光蓦然僵住。
一个很面熟的白种男人从她面前悠然走过,还停在老乔的热狗摊前,一边跟老乔攀谈,一边拿起刚挤上辣酱的热狗堡吃着。
蓓莉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手还横抬在胸前,整个人像被下了定身咒。
是那个男人。
当初她在暗巷中撞见被杀的男人。
她的记忆力一向过人,所以她不可能错认。
以为已经埋进土堆的尸体,此时此刻正毫发无伤的,站在她面前一边吃,一边笑。
撞见那桩杀人事件后,她就被绑到了天堂鸟酒店,遇见了凯洛……一切就像是悬疑小说的开端,只是添了更多浪漫元素。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切就像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电影,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巧合。
放下了已经开始发酸的手臂,蓓莉白着一张脸,在一旁的阶梯上坐下,开始从头回想她与凯洛从认识到现在的一切经过。
不安,像病毒一样,开始吞噬她的心。
生活中一旦出现猜疑,再甜蜜的情感,都只是浮光掠影。
怀特的病情与日加重,蓓莉只能将所有疑惑压下,全心全意的投入照顾工作,用她的开朗与热情陪伴父亲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凯洛一如既往的忙碌,在世界各地的戴维斯产业来来去去,他依然会尽可能的挤出时间来探望怀特,三人经常一起度过愉快的晚餐时光。
为了就近照顾怀特,蓓莉暂时搬回洛杉矶,导致外界不断谣传两人已经分居,等待时间办理离婚手续。
每天早上醒来,蓓莉都会告诉镜中的自己必须微笑,时时微笑,不能让怀特见到她悲伤哭泣的模样。
尽管每晚入睡前,总有一股快崩溃的巨大压力淹没她,那个承诺会一直陪在她身旁的男人,却夜夜睡在远方别张床上,镇日与冷冰冰的数字缠绵。
“小甜心,你不能再这样对待你自己。”黛安走向蓓莉,伸手抱住僬悴消瘦的她。
刚才一路走来,就见蓓莉一人呆坐在医院的花园中庭里,美丽的大眼已失去昔日那抹热情,让人心惊且心疼。
“黛安,我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我的爹地……我不能失去他,我爱他,可是我始终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用我一生的幸福与凯洛交易?”
“怀特先生这么爱你,肯定有他的理由,他不是那种会为了利益,出卖女儿的人,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黛安搂紧怀中的蓓莉,心疼她的消瘦。
这段时间,蓓莉用着让人震慑的坚强,以欢笑与喜悦填满怀特剩余的每一天,让他知道她是幸福的,不必牵挂与忧心。
面对死亡的威胁,蓓莉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怀特,但是她选择了欢笑,而不是流泪面对。
蓓莉想让深爱自己的父亲,毫无遗憾的离开人世,因而将所有对父亲的质疑,与对丈夫的失望,全都藏进心底。
老天,蓓莉才二十二岁啊!面对这些突来的巨变,她表现出来的坚强与勇敢,足以令所有轻易放弃生命的人惭愧。
“但愿一切都是艾森鬼扯的谎话。”蓓莉喃喃的说。“黛安,你懂我,你知道我不可能接受一桩安排好的婚姻。”
即便那人是她喜欢的对象。
“我知道。”黛安轻拍她因为沮丧而弓起的背。
“如果我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凯洛对我的爱只是一场骗局……噢,黛安,我一定会崩溃的。”
“但你是爱凯洛的,不是吗?”
“是的,我爱他……可是我绝对不会接受透过交易而来的婚姻。”
蓓莉抬起头,脸上没有半丝笑意。
黛安太清楚她那样的眼神。
就某方面而言,蓓莉是极端固执的,她总是坚守自己的原则,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旦做下某些决定,也许到死都不会改变念头。
看着强装快乐的蓓莉,黛安开始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改变什么,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一切都会好转。
情况并没有好转,一点也没有。
绝望的打击甚至比当初预估的,来得更快,完全让人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阳光不露脸的阴日,怀特的葬礼在一个私人墓园里举行,东西两岸的知名华裔人士都出席了,还有许多重量级的政治名人也前来吊唁。
葬礼简单而隆重,蓓莉穿着一件素雅的黑色长洋装,头戴覆着黑面纱的贝蕾帽,遮去了红肿得像两颗核桃的双眼。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是没能将心中的疑惑向父亲求证,她不要让他怀抱愧疚或懊悔离开,哪怕是一丝丝也不要。
“你还好吗?”一只手臂搂上她的肩膀,凯洛俊美的脸庞写满了忧心。
为了筹办好这场葬礼,他费了许多心神,即使他是她的丈夫,她还是很感激他。
身为他最亲密的枕边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每日的行程有多忙碌,忙着替戴维斯集团赚进大把钞票,忙着巩固自己的商业王国。
或许,还得忙着扮演一个好丈夫。
蓓莉牵动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葬礼结束后,她和凯洛搭乘私人专机飞回拉斯韦加斯。
舒适安静的机舱里,蓓莉异常的沉默,凯洛一直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
“下个月我想休个假,不如我们来个旅行吧?”俊美的琥珀色双眸,直直望着蓓莉低垂的侧脸,凯洛无法确定自己心中一直闪烁的预感是好还是坏,只晓得他的小妻子似乎变了,变得陌生而难测。
遮掩在黑纱之后的大眼扬起,蓓莉侧过脸望向他,一身黑装衬得她的肤色更加苍白,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疏离。
凯洛心口一阵窒闷,心中的预感开始往坏的那一方倾斜。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快要失去她的感觉?不,这不应该发生,不可能发生。
他更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刚刚上飞机前,我和强纳森通过电话。”蓓莉突如其来的开口,映着光线的眼眸太澄净,却也忧伤。
强纳森是怀特的法律顾问,是洛杉矶知名的大律师,更是怀特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他负责处理怀特死后的财产继承各种相关问题。
“强纳森告诉我,爹地把他名下的产业全都交给你。”初听到的那一刻,她觉得后己像个傻瓜。
“是的,怀特很早就有这个打算。”凯洛并不打算隐瞒她,也无从隐瞒起,他早和怀特商量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怀特知道你无意继承他投资与经营的事业,所以决定由我接手。亲爱的,如果你是怀疑我的动机,那我可以放弃。”
“放弃?”蓓莉轻笑,不曾眨过的大眼却没有一丝笑意,“这是你费尽心思得来的,为什么要放弃?”
“蓓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凯洛胸腔一个倏然紧缩,大手握住她的手心,那冰凉的触觉让他心惊。
“事到如今,你还想继续骗我吗?”
“我不懂你指的是什么。”即使心再慌,凯洛依然能用着超然的冷静面对她。
“你和我爹地私下做了协议,而且是以我的婚姻当作交换条件,然后呢?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看着那张总是笑得甜蜜的脸蛋,此刻却笼罩着冷淡的生疏,一直认定自己不会为谁的离去感到恐惧与惊慌,凯洛发觉自己错了,错得非常离谱。
这一刻的他,已被害怕失去她的恐惧深深包围。
“蓓莉,你必须听我解释。”凯洛不晓得她是从何得知这件事,但肯定不会是怀特。
他非常清楚,他甜蜜的小妻子虽然单纯,却不笨,实际上,她的脑袋瓜聪明得很,只是比起动用脑力去跟数字搏斗,她更乐于冒险,如果他再继续编谎,他可能真的会失去她。
“我正在听。”没有高分贝控诉,没有歇斯底里的尖叫,那个总是笑得灿烂的闪亮精灵,只是静静的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她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那种失去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凯洛的胸口不停发紧,紧得几乎快窒息。
喉间的硬结滚动了数下,然后他才低哑沙涩的开口,“最初,是怀特先找上我,他让我看了他的健康报告。”
蓓莉颤了颤睫毛,把手从他掌里抽回来,脸色益发苍白的深望着他。
老天,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怀特的病情,却没有告诉她。
凯洛看得出她的震撼与痛心,苦笑一下,又继续往下说:“怀特又出示他名下的产业,询问我有无兴趣。当时,我以为怀特是要找我一起投资合作,结果怀特却开出一个条件,那就是跟你结婚。”
“为什么?”蓓莉的眼眶已经濡湿,嗓音听起来是彻底的绝望。
“因为怀特想确保在他死后,有一个男人可以和他一样的爱你,照顾你一辈子。”
心疼她的泪水,凯洛想拥她入怀,却不敢贸然举动。
“凯洛,告诉我,我们相遇的一切不是一场骗局。”尽管心中早有答案,但人总是很傻,不亲耳听到答案,很难彻底死心。
凯洛缄默片刻,握紧了想拉住她的那一只手,才面无表情的说:“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怀特告诉我关于你的各种兴趣与喜好,所以我特地安排了那场戏,让你以为自己撞见了一桩杀人事件,然后有理由可以接近你……追求你。”
“这也是我爹地要你做的?”
“是的,他要我追求你,让你自然的爱上我,心甘情愿与我结婚,这也是我们订下的协议之一。”
凯洛直视着她的双眼,害怕错失她释出的每个情绪与反应。
“还有?”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绝望。
“我承诺怀特,会照顾和保护你一辈子。”他平铺直述的说,不去渲染什么或澄清什么,而是如实告知,“这也是怀特与我订定这个协议的最大主因,他知道我是个视承诺如生命的人,他认定只有我,可以真正做到一辈子守护你。”
她举起双手,摘下了贝蕾帽,没了黑纱遮掩的大眼,黯淡如蒙尘的水晶。
“蓓莉……”凯洛伸手想碰触她的颊,她头一偏,硬生生的闪躲开,那一瞬间,他心如刀割。
“原来,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都是你安排好的电影?你既是导演,是编剧,也是主要演员,而我……是你选定的女主角。”
昔日那个爱笑热情的甜蜜精灵,收起了眼中的热情,收回了曾经深镶在眼底的爱慕,只是淡淡的望着他。
凯洛的胸口被那样疏离的眼神狠狠刺穿,呼吸凝窒。
不!别这样对他!他对她的爱,并非出于伪装……然而事到如今,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信了。
片刻,蓓莉对他扬起一个就算到死,也不会忘记的笑容,一个闪着破碎泪光的微笑。
“凯洛,你听清楚了,我要退出你自编自导的这出电影,我不当你的女主角,你另找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