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花虽然不忍心,但也无法松口答应。
她慌了,连忙跪下来,「院长,求求你……」
杨春花连忙扶起她,无奈道:「你求我也没用啊,孙小姐,规定是不能轻易打破的,这关系到孩子的幸福啊!」
「不是双亲就无法给他幸福?这什么道理!让爱他的人收养他不是一桩美事吗,为什么不能?!」她尖声问。
杨春花没辙,只得说出残酷无情的现实,「不说理事会那边不可能答应,即使我想办法替你开相近的收养条件得以配对上小夏,社工的评估以及开会审查未过,或是法官裁定那边被判不合适,你同样也无法收养啊!你无法证明你能给他幸福,孙小姐,你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合适的育儿环境,这是事实。」
她身躯晃了一下,表情像是绝望了一样,脆弱得让人不舍。
杨春花看她的状况很糟糕,将她扶到一旁的沙发上,把卫生纸塞到她手里,叹道:「孙小姐,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很无奈的,你就看开一点吧,不收养,你还是可以继续爱这个孩子啊。」
她颓丧道:「但是……我答应那孩子要成为他真正的家人……」
「什么?!」杨春花瞪大眼,和蔼的表情随即变了,「你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随便承诺的吗!」
「我……」
杨春花的反应让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这时,院长室门口传来花瓶碎裂的清脆声响。
杨春花脸色大变地冲到门口,而她也因为不安也跟上去一看。
他们看见门口的花瓶因为一个男孩不小心踢到而碎裂一地,花朵也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而那名踢倒花瓶的男孩从地上狼狈爬起,身上被水沾湿,跌倒的伤口在流血,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看得出来有泪水淌过的痕迹。
「小夏……」孙美人担心的想上前碰他,却被他挥开。
一旁的杨春花看得出来,这孩子肯定是因为孙美人给的承诺而有所期待,所以偷偷跟来院长室偷听,但却听见了不好的消息。
长痛不如短痛,她决定快刀斩乱麻,「小夏,孙姊姊做错事情,你就当她什么都没说过吧。」
孙美人挣扎了会儿,附和院长的话对他道歉,「小夏,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江初夏的表情闪过恨意,用力推了她一把,大吼,「如果你什么都给不了我,为什么要向我承诺这件事情?
你给了我希望才告诉我你做不到,我讨厌你!」
「小夏……」看到他的表情,她后悔不已。
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向来温柔的院长为何生气,纵然是因为爱,但她在确认能做到前,不该开口做出轻率的承诺,给了小夏来到育幼院后最奢望的美梦——拥有新的家庭。
她亲手摧毁了他的美梦,他已经因为原生家庭伤痕累累,她却给了他二次伤害,他那带着恨意的表情,说明了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温柔。
她究竟做了什么啊……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江初夏用尽力气对她喊了这句后,转身跑开,那踉跄仓皇的脚步,像头受伤的小兽。
杨春花深叹一口气后,转身严肃地说:「你以后别来看他了。」
孙美人慌乱不已,没想到院长会这么说,「但是我……」
「你固然可怜,但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做了伤害孩子的事情,说明了你不适合继续当志工。」杨春花淡漠道,「把志工证和背心交给我,以后别再来了,至于小夏,我们会对他做后续的辅导。」
她唇瓣颤了颤,终究无法为自己辩驳,交出了志工证和背心后,她失魂落魄的离开育幼院,走出大门时,她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这栋老旧的建筑物。
再见了,小夏……还有,对不起。
她做了最糟糕的事情,令她更难过的是,她连想弥补都没有资格……
她在家颓废了几天,什么都不做,天天边吃零食边看影片,哭点很低,一点悲伤的地方就哭得淅沥哗啦,孙安国买来的便当她也都没吃多少,他看在眼底很担心,但苦口婆心劝她,都只会换来「我没事」三个字。
这日孙永在从工作房间出来,用挂在颈肩的毛巾擦额际的汗,走向饮水机要拿杯水喝,撞见她一脸憔悴地抱着几包从巷口杂货店买来的零食,准备要窝回房间看影片,他突然来了气,喝住她,「你够了没,要继续这样要死不活的多久!」
「……别管我。」她眼神毫无光采,淡淡地说了这句话,踏着虚浮的步伐要绕过他。
「站住!」她的忤逆让孙永在气得抓住她的手臂,因为力道过大,她痛呼一声,好几包零食掉在地上。
「干么啦!」她拧眉挣扎。
孙永在没放手,对着女儿苍白的脸吼,「成天自怜自哀像什么样子!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最可怜吗?」
她这阵子心情一直在谷底,被训斥,内心的伤更是隐隐作痛。
为什么她不能自怜自哀?不管她想要做什么,有着怎样的目标,永远都是失败的。
爸爸的店不需要她,正欉因为她没办法有孩子和她分开,连小夏都推开她。
越是努力想抓紧什么,最后拥有的都会像流沙一样从她指缝流失,她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麻痹自己,不让自己感受内心深渊般的黑洞。
然而,她疗伤的行为在父亲眼底看来,居然是「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最可怜吗」这种博取同情的无聊戏码。
她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失控怒回,「我就是很难过、不想振作,不行吗?!」
孙永在指着她的鼻子重话警告,「明天起,你给我出去工作!不然就给我滚出家门!」
父亲的话勾起她前段时日很在意的事情,她抖声问:「怎么,觉得有我这种离婚的女儿很丢脸吗?平常避着我忙工作,现在还嫌我碍眼了?」
孙永在绷紧下颚,「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我是你爸!」
「那你说清楚啊,你是不是觉得有我这种女儿很丢脸!」她瞪着眼执拗地问。
孙永在不回答,一脸她在发神经的模样。
父亲的表情让她更受伤,忍不住大吼,「你就承认吧,因为我的离婚,还有我的不孕症,让你从风光嫁女儿的幸福父亲变成人生的失败者,无法跟亲朋好友解释这一切,看到我就像看到一个污点一样难以忍受!」
她咄咄逼人的话语恰巧被刚送货回来的孙安国听到,他匆匆上前分开他们父女两人,向来温和的他疾言厉色地对侄女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父亲他是疼你的!」
「疼我?那为什么他平常连和我说话都懒,好不容易跟我说话,却是把我看做米虫废物!」她的情绪完全控制不住。
这时,孙永在气势汹汹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够了!」
下一刻,他踏着怒火冲进她的房间,将她的衣物还有钱包、手机塞进背包,走出来扔给她,「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这个逆女!」
孙美人楞了楞,寒意从脚底板窜遍全身。
孙安国眼见状况变得非常糟糕,连忙劝道:「哥,冷静下来,别说这种气话!」
孙永在不理弟弟,狰狞地对女儿吼,「没错!我躲在工作的房间就是因为难以面对你!看到你我就觉得羞愧!这样你满意了吗?!」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夹在中间的孙安国不知所措。
半晌,孙美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吐出一句虚弱的话语,「……我明白了。」
背起爸爸丢给她的背包,她转身走出茶行。
孙安国见状,拉着哥哥就要往外跑,「快去追啊!」
孙永在用力扯回自己的手,冷着脸说:「没那个必要,她也该改改她的个性了,成天只会闹性子。」
语毕,他走回焙茶的房间,坐在椅子上看着炉火,搁在大腿上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得连青筋都浮现。
他不是觉得羞愧,他只是对女儿无法幸福这件事不知道如何是好,觉得无能为力,另一方面也难过自己没能做到对过世妻子的承诺,所以关在房间里,藉由工作来逃避痛苦。
这样郁闷的情绪累积久了,看到她颓废的样子,无法谅解她既然受了伤,为什么不爬起来振作,让他看了更痛苦自责,忍不住出言骂了她。
或许他和女儿都像困在压力锅里,谁也找不到出口解脱,只能互相伤害。
赌气出门的她应该晚点会自己回家,买她喜欢的碳烤当配菜好了……
盘算好补偿方案的孙永在觉得心里的愧疚退了些。
但他没想到,孙美人这一出门后,再也没回来。
孙美人边走边用手臂擦着不断掉下来的眼泪,茫然地走在街头。
家她是不会回去的,那里不是她的容身之地,她不想再面对将她视为耻辱的父亲了。
在她徘徊街头不知何去何从时,她好想那个对她最好的男人,田正欉。
即使这一年来她对两人之间有田家父母的居中干扰,未来也许只能当朋友这点努力释怀,但在脆弱的时候,她还是好想依赖他。
这份任性,他会接受吗?
怀抱着忐忑和充满期待的心,她叫了计程车,去他公司找他。
门口保全看到她的到来,脸色略显尴尬,「孙小姐,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看到熟悉的员工用有些疏离的态度面对她,她感到自己已不属于这里,但她仍忍下转身逃开的冲动,细声道:「我想找一下你们总经理……」
「这……」保全表情有些为难。
「很为难吗?」她不安地问。不明白保全的态度,即使她已经不是老板娘,但和前夫还有一份交情在,为何连想进公司找他都变得不再容易。
「不,这个……」保全欲言又止,「您在这里等一下,我请柜台小姐打电话上去问一下。」
「嗯,麻烦你了。」她微微颔首,有些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需要通报才能见到他的客人了……
没一会儿,在她怀疑自己是否被保全忘记时,一个女人的身影跟着保全走了出来。
「好久不见。」田蔓莉对她微微一笑。
「大姑。」她有些诧异,大姑虽然会来公司,但是一个礼拜也只来一两次而已,怎么凑巧就碰上了。
「我们已经没有亲戚关系了,你还是叫我孟太太比较好,你来这里是想见正欉?」
田蔓莉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孙美人顿时觉得更尴尬。以前她对她还算友善,但总是很关心她生孩子的事情,关注的程度有时候让她觉得像是另一个婆婆,而且,她对正欉很疼她这件事情,表情有时候会很复杂,会说几句要她对正欉好一点,仿佛她对正欉很差似的。
再见面,如此翻脸无情,让记忆中的那些关心瞬间变得虚假了几分。
硬着头皮,她回道:「对,我想要见他。」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对我弟弟继续纠缠不休比较好。」田蔓莉有些凉薄地道。
孙美人有些不服气,「这种事情应该是他做决定,而不是你吧!他一直都有跟我保持联络,你站在你父母那边敌视我,我没有什么意见,但如果你坚持要拦我,不让我见他,我现在就打手机给他,看你还有没有办法把我挡在这!」
田蔓莉忽然笑了,在睥睨着她的同时,露出嘲讽的神情,「你不要觉得我在找你碴,我是为你好。」
孙美人眯起凤眸,口吻充满不信任,「什么为我好,你的态度分明就是不希望我跟正欉复合。」
田蔓莉对保全点了点头后,对她道:「你跟我过来吧。」
「去哪里?」她警戒地瞪着她,不跟上去。
「放心,我会让你见到他的。」田蔓莉意味深长地说,「只是,你最好有心理准备。」.要她准备什么?
在孙美人思忖田蔓莉话里的意思时,田蔓莉已经转身走进公司,她只得追上去。
一起进了电梯,见田蔓莉确实按下顶楼的按键,她顿时松了些警戒。
「你刚刚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忘追问。
田蔓莉笑而不答,当电梯到了顶层,发出叮的一声,门往两侧滑开,她领着她走出去,止步在会计部办公室外一大片占了墙面上半部的长形窗前,没有走到廊道底端的总经理办公室。
她不解她为何停在那,随意往窗内一看,整个人一僵。
几年没见的吕芷琴怎么会在这?而且,还跟田正欉亲昵地站在一块,不知在谈论什么,两个人有说有笑,部门里其他人没打扰他们,还很识相地做自己的事情。
「你应该明白,他适合更好的人,那女孩进来半年多了,这是她第一份工作,她做事很勤快,人也很温柔亲切,知道我弟离婚,天天为他做便当,也常陪他加班,她对他的仰慕,公司里人尽皆知,我妈很喜欢她,她事事替正欉着想,以他为中心在打转,那一心一意爱他的模样打动所有人。」
孙美人耳边听着田蔓莉打击她的话语,眼眸直直盯着他们不知聊到了什么,吕芷琴娇羞地伸手槌了一记他的胸膛,而田正欉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抚。
看起来多么像一对情侣。
她记得芷琴说过从未交过男友,像她那样单纯的人,初恋肯定是难忘的,所以才会进来这间公司吧……而她和他的离婚,更是让她有了机会……
她多想要将芷琴想象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冲进去,但她没办法,她知道芷琴的确是个温柔婉约的好女孩……
田蔓莉转头看着她,不客气地道:「别再打扰正撮,让他拥有真正的幸福吧!如果你真的爱他,就别再占着他的温柔,他舍不得伤害你,但你心知肚明自己无法给他孩子,就算重新在一起也无法解决问题,继续这样下去真的好吗?你该好好想想。」
孙美人的脸色苍白,田蔓莉的话犀利得像把刀,刺中了她一直逃避的问题。
是啊,她根本给不起他要的,却一直贪图他的温柔,有个人能代替她照顾他是好事,她该高兴的……
「……抱歉,当我没来过。」她抓紧背包的肩带,淡淡地说了道句歉。
走出公司,保全微微向她点了点头,她没理会,随着自己的脚步离公司越来越远,她觉得胸口那颗心像枯萎雕零的花,剩下一片死寂。
不能回家,连依靠的人也没有……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被命运如此玩弄,糟糕的事情没有尽头的折磨她。
拿出手机,想找个人诉苦,却发现LINE的通讯录上,一些就学时期认识的朋友早在她当人妻的这几年,因为生活没什么交集而渐渐疏远,即使想谈心,也不知如何说起。
默默地,她收起手机,继续晃荡在街道上,在嘈杂的人群中,悲凉划过她心头。
当站在马路前等红绿灯时,看着一台台从面前呼啸而过的车子,一刹那间,她很想冲进车阵中,结束充满苦涩的人生。
但她没这么做,因为在她冲动前,有台车子因为违规逆向回转,撞到一台机车,砰的一声巨响划破天际,骑士连人带车摔飞好几公尺,路人的惊呼声此起彼落,有人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
望着血淋淋的骑士,撞歪的汽车车头,她发现自己害怕得脚在发抖。
她很想死,但也很想活。
即使前方什么都没有,她也不想要这样就结束……
目睹车祸的刹那,妈妈的脸也闪过眼前,包括她温柔的话语——
妈妈将你的名字取叫美人,不只因为我喜欢喝这个茶,也是希望你即使面临怎样的困境,都不放弃自己,反而让自己更美好,拥有独一无二的价值。
脸上湿湿的,她没有抬手去擦。
她进了一间书店,买了笔记本和笔,坐在路边把人生新目标全部列出来,然后圈选出她最想要做的事。
她没有花太久的时间决定,她的人生一直绕在茶上面,如果有什么最想做的事情,那一定是开一间茶艺馆,彻底发挥自己的泡茶功力。
她的存款不少,以前田正欉让她在公司帮忙时,他一点也不吝啬的将她和员工一视同仁,有付给她薪资,让她拥有自己的私房钱。
那些钱应该足够租店面,并付装潢的费用。至于店能开多久,她不在乎,能开多久就开多久。
决定好之后,她走进车站,买了下一班车的车票,对目的地多远不在意。
等车的期间,她握紧车票,下定决心。
从这刻开始,她是崭新的,她不要再哭泣,也不要再为了任何人而委屈难过,她要活得率性自在,不再被拘束。
接受自己无法幸福的事实,放下那些曾经渴望却无法实现的梦,让它们过去,去做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火车进站的广播传来,她深吸气,走进车厢,不回头,也不后悔。
车门在几秒钟后关上,列车往北开,将她的人生载进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