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然记得他异变时的目瞳,浓眉大眼,亮如黑曜石的眼中不见一丝眼白。
但这一世再次重逢,落入乐鸣秀眸底的他,浑身玄黑的衣着与披风让他彷佛与胯下坐骑形同一体,衬得那张麦色面庞轮廓深明,那两道浓眉依旧如剑飞挑,眉下的一双深目黑白分明,即便隔着一小段距离望去,仍可感受那目中神俊,拢着勃勃生机。
飕飕飕——忽地一阵箭雨从昊极宫大殿门外射进!
箭雨瞄准的目标物自然是擅闯王廷大殿的不速之客。
乐鸣秀根本不及叫喊,亦叫不出声,就眼睁睁看着那闯进来的一人一兽瞬间化成一道黑风,一个飞跃竟已越过整座殿堂,跳上丹陛,那头巨兽再来一个甩尾,把数根近身的飞箭尽数扫落。
「停!住手!快快住手啊!会误伤君上的,弓弩队住手!」一向随在萧阳旭身边服侍的温公公在此刻展现出护主的气魄,硬是挺身出声,就怕前来救驾的皇家弓弩手贪功冒进。
单单这一瞬间,乐鸣秀是看出来了,这就叫「擒贼先擒王」。
万箭齐发,那一人一兽就仗着艺高人胆大,倏忽间移到帝王所在之处,尽管单枪匹马没有任何应援,却能拿北陵君上当盾牌。
而萧阳旭若想脱困也并非不能,只要他迅速退下丹陛,离他的宝座远远的,北陵的皇家侍卫必然一拥而上将他护住,对方想挟持他便已失去先机。
可惜萧阳旭被人打蛇打七寸,身为北陵一国之君,要他第一时间退下丹陛逃命,任宝座所在的位置遭人占领,感觉像是将王位拱手让人了……他办不到!
于是丹陛上形成对峙之局,萧阳旭抽出腰间王剑直指侵略者,温公公与一干近身侍卫围在丹陛下方,弓弩连发已止,侍卫们全亮出兵器、擎刀在手。
各国使臣们早吓得四散奔窜,但大批禁卫军追着「刺客」冲进昊极宫,把大殿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使臣们一时间也逃不出去,只得往大殿的边边角角一撤再撤,自个儿寻找避难之所。
唯有乐鸣秀还跪坐在原处,不是被吓到腿软跑不动,而是错愕到不知该如何反应。
「金玄霄,单凭你一人一兽想霸占我北陵王廷,作你的春秋大梦!」萧阳旭气到几乎怒发冲冠,王剑出鞘,锐气凛凛,倒也不坠他身为君上的气势。
无奈他的怒火和气势彷佛重拳击在棉花团上,半点不着力,就听黑毛兽上的男人懒懒哼了声,道——
「爷罢占你北陵王廷作甚?吃饱撑着吗?都说是来接人的,接我金玄霄的人,阁下火气这么大,如此易怒,若被气死过去可如何是好?」
「你!」萧阳旭俊庞一阵青一阵白,额角鼓跳,若非顾忌那头宿狯低咆露出利齿的恶兽仅离他一臂距离,他手中王剑大有要往前一送之意。
金玄霄却不理会,目光朝丹陛下一瞟,微扬声道:「跪坐在那儿干啥?还不过来?」
隔着一小堵侍卫人墙,乐鸣秀与他四目相接,遭他突如其来发话,她背脊一凛,暗暗吞咽唾津,心音已大到能鼓动自个儿的耳膜。
她再次成为许多人注目的点。
事到如今,可还有其他路能走?
乐鸣秀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重新打起精神,尽可能让自己盈盈立起,表面镇定从容,甚至微微喰着笑意,她举步踏上丹陛的殷红石阶。
不知是殿内气氛过于紧绷,抑或是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自在模样装得太真,见她一步步踏上来,几名围攻的侍卫在面面相觑后竟都乖乖让了道,令她能够通行无阻走上丹陛。
「听说你在寻我?」
头顶上方响起男人慵懒的问声,乐鸣秀粉颈轻垂,微羞般敛眉。「……是。」温驯应声,内心却是纳闷至极,今日昊极宫大殿上发生的事,她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
她拿他金玄霄的名头行事,欲挣脱北陵后宫这座笼城,事情都还没得出个结果,他竟然就知晓了去……「听说」、「听说」,他究竟听谁所说?
金玄霄笑笑再问:「如今寻到我了,可欢喜?」
乐鸣秀不禁又暗暗咽下唾津,柔声答道:「再欢喜不过了。」
耳中似乎捕捉到一声极淡的冷哼,她不及分辨其意,男人已略带霸道出声——
「上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探到她面前,是相邀亦含命令。
萧阳旭绝不容许到嘴的鸭子就这样飞走,用计使谋,他在乐氏女身上可是耗时了三年多,今朝一变,他岂能善罢干休!
「金玄霄,你当真以为自己入了无人之境,我北陵王廷任你说来便来、说走就走吗?」他觑见温公公以眼神示意,知道已有一支禁卫军精锐绕到殿后,围势滴水不漏,只待他一声令下。
乐鸣秀不等金玄霄回话,两只手心微汗的柔萸蓦地握住他的大掌。
她很怕,形势已然如此,她能依靠的仅剩下眼前这一人一兽。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毫无退路,今日若不随金玄霄闯出一条道来,后果不堪设想。
下一瞬,她根本没使什么力气,人已被带上黑毛兽背上,落入男人怀间稳稳跨坐。
忽然间居高临下,她能清楚看见萧阳旭恨到五官微微扭曲的表情,她是把他得罪狠了,而经历过上一世那种无路可逃的巨大无力感,她当真痛恨此刻这种不着边际、无法掌握自身的感觉,彷佛形势所逼,她又要沦为某人手中的一粒棋。
她以为的那个「某人」突然往她腰腹前横来一臂,很理所当然地将她往怀里箍紧,冲着萧阳旭笑笑扬声——
「虽非进到无人之境,但爷想来便来、想走就走,还真不是难事。」气死人不偿命般地一个挤眼,问:「阁下要不要试试?」
「给孤拿下……呃!」喉头顿时被掐住。
事情发生尽在瞬间,乐鸣秀处在视野「最佳位置」,本应看得清清楚楚,但说句实话……箍紧她不放的男人出手着实太快,加上胯下那头大兽似与主人心意相通,一人一兽骤然异动,等她回神定睛,萧阳旭的咽喉已被男人蒲扇般巨掌紧紧扣住,手中王剑遭黑毛兽张口咬下、一甩,只闻「磅啷——」一响,不知被甩到哪儿去。
可想而知,温公公以及一干禁军侍卫登时惊成一团,叫喊声不绝于耳。
乐鸣秀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叫嚷什么,因她整个人已被带起,随着黑毛兽的闪避、跳跃、飞踵,她本能地揪紧巨兽黑毛,双腿用力夹紧。
砰——哗啦啦——
轰天般大响,天光陡亮,劲风拂来,黑毛兽竟一个踵高撞破大殿瓦顶!
「放开我家君上!」、「放开君上饶你不死!」、「放开君上啊!」
殿内殿外的侍卫们纷纷吠个不停,埋伏好的弓弩手不敢轻举妄动,就怕自家君上被拿来当盾牌,射出的箭会全往他金贵无比的身躯上招呼。
即使被箍紧腰身,乐鸣秀仍禁不住想伏低身子,她实在自顾不暇呀,在极短时间内得适应黑毛兽跃上跃下、非比寻常的跳跃力,更得努力保持平衡,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被甩飞下去,周遭发生何事她根本不及看清,却忽闻身后男子一阵冷笑,清声朗朗——
「应诸君所求,有何不可?」
乐鸣秀勉强稳住心神,抬眸去看,恰见满脸涨得通红、涨到双目都已微突的萧阳旭骤然被人从昊极宫瓦顶上抛落。
萧阳旭身形也算得上高大,但被金玄霄一手制住要害,直接提上瓦顶,竟半点不能反抗。
她震惊于这个猎狼族男子的力气,更震惊他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嚣张行径。
底下的宫人和侍卫们叫嚣着要他放人,他金玄霄说放就放,健臂一挥,五指一松,把一国之君当成破抹布般扔将出去。
挤在下端的众人自然又是一阵惊呼狂叫,然而乐鸣秀耳中听得最最清楚的却是身后男子张狂清朗的笑音。
就在宫人与侍卫们忙着接住自家君上之际,金玄霄哈哈大笑,骑着大兽一跃已出几丈之外。
来时,一人一兽,去时,兽背上多添一人。
他接走属于他金玄霄的人,扬长而去。
这座北陵王廷,确实任他来去。
后有追兵。
无须萧阳旭发令,何况被掐到几乎昏迷的他眼下八成也无法发令,北陵王廷的禁军统领很有自觉地率领精锐追击出来,可说是倾巢而出了。
然,怪的是,禁军侍卫们刚追出王廷,胯下坐骑忽地不受控制,纷纷原地钓蹄打转,在马鞭狠狠疾挥下竟还倒退,若把它们打狠了,便发狂环跳直接把背上的人给甩飞。
乐鸣秀没法再看仔细,她人已被带远,王廷外有一小支马队前来相迎。
「爷,事都办妥,人已接出。」中年瘦汉一见金玄霄便快声禀报。
金玄霄颔首,无甚表情。「撤。」
「是!」十多名汉子异口同声,随即调转马头往城门奔驰。
乐鸣秀可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稍能稳住心神,脑中转着那中年瘦汉的话,对方适才说「人已接出」,指的……是她吗?还是说除她以外,他们还接走什么人?她欲与金玄霄长谈一番,但毫无机会,他们一路奔出北陵盛都,非常地通行无阻,原来连城门守卫也被他的人马控住,想来是出其不意才能以少胜多,城门这边无法及时传递消息,莫怪王廷与盛都内外的兵力完全不及反应。
一出盛都王城,乐鸣秀发现前来与他合流的手下越来越多,渐渐有百数左右,近百头骏骑齐齐往北边奔驰,气势惊人,乐鸣秀心里越发着急,再顾不得时机对否,硬是在劲风扑腾中抬头、对着身后男人奋力张声——
「金玄霄,我得去寻我阿娘和族人,得快啊,我怕……怕萧阳……啊!」
惊叫陡地冲喉而出,全因男人横在她腰腹上的那只铁臂,他大手蓦地往上挪,几乎碰到她的ru/下,那让她瞬间紧绷,话都说不全。
感觉他很故意,乐鸣秀又苦无力量反制,一时间眼眶发烫,但不忍不成。
又一阵急驰之后,离盛都至少有五十里了,众骑随黑毛兽进到一座天然形成的岩壁谷地。
谷中腹地超出想像的宽敞,且别有洞天,这里亦有一小部分的人留守,见金玄霄领着百骑手下返回,留守的众人发出欢呼,而马背上的汉子们也跟着欢叫回应,登时笑声、叫声轰隆隆暴响,整座谷地彷佛都震动起来。
既是如此毫无忌惮,足显示他们已抵达安全之所,乐鸣秀被男人从黑毛兽背上挟抱下来,足尖才落地,她立时挣扎地转向他,急声道——
「我阿娘和族人尚在北陵,我不能……」他好高,又高又精壮,此际近距离面对,立时发现她即使抬头挺胸站得直挺挺,头顶心也抵不到他颚下,说不准连他的肩线都构不着。
为降低那压迫感,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终是看清楚他的面容。
五官与她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浓眉大眼,长睫高鼻,原有几分娃儿脸长相,偏偏两片唇生得太薄太红,唇角似笑非笑,加上两丸瞳仁湛着意味难明的辉芒,让他的表情更加难以揣测。
乐鸣秀在他锐利的注目下鼓勇又道:「我不能把我的人留在那里,我必须跟他们在一块儿,金玄霄你既然来接我,说我是你的人了,那我的亲人和族人你也得负责到底,要不……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见他双臂从容地往胸前一盘,一副好整以暇等着她长篇大论的模样,乐鸣秀颊面略热。
她自是清楚自己眼下处境只能任人鱼肉。
她开出七次灵疗为酬,想使东黎、西萨和南雍群起对付北陵,却因他的出现功亏一篑,此时她是他的囊中物,他完全无须理会她的任何要求,但无论如何,她仍想表明一下心志,遂咬咬唇加强语气道——
「就算你使强硬把我带走,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你不应我所求,我是不会乖乖跟随你的。」
她等着他答话,却见他慢悠悠挑起一道眉,随即薄唇微撇,嘲弄般哼了声,他竟然……转身就走?
「金玄霄你——」错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