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寻阳王日前向朕请旨,希望朕能将文华王的幼女许你为妻。”穿着一身黑底绣金龙纹锦袍的温靖和,随意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墨瑛熙,似笑非笑的说。
墨瑛熙没接腔,垂眸瞥了眼棋盘,思索须臾,拈起一枚白子搁在黑子的斜前方,接着将被围截的那些黑子全都收了起来。
棋场如战场,即使面对云奉皇朝至高无上的帝王,他也毫不留情,将皇上杀得片甲不留。
温靖和见棋局一败涂地,已无力回天,瞅了他一眼,叨念道:“其他的臣子与朕下棋,总会让个三、五子,只有你不仅一子不让,还大开杀戒。”
“倘若皇上想赢,就不会找臣下棋。”墨瑛熙的嗓音如同他深邃如刀凿的五官,透着一股凛冽的气息。
温靖和抚着唇上的短须,扬唇而笑。“还是瑛熙了解朕。”因为臣下的退让而赢来的棋局,确实让他赢得很不痛快,所以才会一见墨瑛熙进宫,便拉着他下棋,接着他话锋一转,“文华王的幼女你可中意?你都已二十六岁,是该成亲了。”
两人虽为君臣,但多年来他一直视墨瑛熙如弟,倘若问他,整个皇朝他最信任的人是谁,他的答案不是后宫的任何一个妃嫔,也不是朝中的任何大臣,而是墨瑛熙。
在他仍是太子时,由于被七皇弟陷害,曾贬到军中数年,那时墨瑛熙还未及冠,却熟谙兵法韬略,用兵如神,屡屡立下军功,他因此对墨瑛熙存了结交之心,有意拢络他,与他称兄道弟。
在军中那三年,他遭逢多次暗杀,也多亏墨瑛熙相护,他才能保住一命,于三年后返回京城,在父皇驾崩后,登基继位。
五年前,他甫登基一年,列屿国来犯,他听了一位大臣的意见,为显皇威,御驾亲征,不想那大臣其实早被因他一念之仁而饶过的七皇弟收买,他们暗中勾结敌军设下埋伏,令他所率领的大军受困于山谷,被敌军前后夹击,敌军同时在两边山岭上射下火箭,点燃谷中事先暗藏的火药,大军猝不及防,在那轰天一炸中,死伤过半。
他侥幸没被炸死,但眼看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个死去,那时他几乎以为自个儿也要魂丧牛心谷。
不想墨瑛熙竟率领一队兵马奔驰三天三夜赶来救驾,当时他彷佛一尊杀神,手中银枪所过之处,敌军无人能挡,但最后墨瑛熙却……
想起当年那场残酷的战役,温靖和眼神一黯,忍不住心中愧疚,当时是他一时误信人言,才会导致二十万兵马折损一半,更累及墨瑛熙遭难。
“臣还不想成亲。”墨瑛熙明白皇上没有径自指婚,而是先征询他的意思,已是对他莫大的恩宠,所以回答时语气倒也算婉转。
这位容貌儒雅的皇帝,看似性情温和,实际上是个杀伐决断之人,否则焉能在当年那场凶险的夺位之争中顺利登基为帝。
温靖和看向他,略一沉吟,露出一抹关切之色。“你若是顾虑那事,朕可召文华王的女儿前来,亲自向她说明,想来她听了之后,应当能体谅你。”说到这儿,想起一事,他语气流露出一抹欣喜之意,“你可知道朕这次为何召你回来?”
“臣不知。”墨瑛熙前一天很晚才回到京城,稍作休息后,今日一早才进宫,便被皇上拉着下棋,还未来得及询问皇上召他回来究竟是何事。
温靖和眼中的笑意加深。“两年前钟天师为了你的事,亲自远赴列屿国,数日前朕接到他命人送回来的折子,说是已寻得一个方法,再过一阵子便能赶回京城。”
闻言,墨瑛熙的神情终于起了一丝波动,起身拱手道:“多谢皇上,不过臣暂时无意成亲。”
温靖和也不再勉强,颔首道:“好吧,日后若你有中意的姑娘,再告诉朕,眼下还是先等钟天师回来再说。”
两人再叙了几句话,墨瑛熙才离开皇宫。
行经东市口,瞥见转角处有间书肆,他屏退随从,独自一人走进去,为了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这些年来他养成了习惯,一见到书肆便想走进去寻书。
他的目光在一本本的书册间梭巡,最后挑了几本书,付了银钱离开,正要返回寻阳王府时,不经意瞟见斜对角那儿也开了间书铺,他举步走过去。
来到门口,他向书铺内张望,没见到伙计或掌柜,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柜台后方,手里拿着一本画册,一边看着,一边发出咯咯的笑声,似乎看得津津有味,铺子里还有三只猫,黑猫蜷缩着身子睡在柜台上,黄白相间的猫则蹲坐在旁边取书的木梯上舔毛,而灰色的那只趴在书架上。
那几只猫在他踏进来时,全都霍地站起身来,微微伏低身子,颈间的毛发竖了起来,露出警戒之色。
穿着一袭紫衣白裙的小女孩抬头瞅向来人,柳眉下那双细眼疑惑的眯起,接着似是看出了什么,抬起一只手抚摸着黑猫的毛,用轻轻软软的嗓音安抚道:“没事,是客人。”
黄白相间的猫跳下木梯朝墨瑛熙走去,绕着他脚边嗅闻。
墨瑛熙低头瞥了眼那只猫,想起昨儿个夜里,在他住的跨院,也瞧见过三只小花猫,不知是谁养的,一瞧见他,那几只猫便炸了毛,拱起身子朝他叫了几声,便吓得逃走了,结果今早竟又悄悄溜回来,躲在屋后院子的一处角落。
那三只小花猫怕是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才会惊吓成那般,没想到这间书铺里的猫似乎不怕他。
黄白相间的猫喵呜叫了两声,又回到木梯上继续舔毛,其他两只猫也全都恢复原先慵懒的模样。
小女孩那双细细的眼睛瞧了他几眼,拿着手里的画册遮着脸,嘀嘀咕咕的似是在同那只黑猫说话。
她的嗓音太轻,墨瑛熙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只听到那只黑猫咪呜的叫了几声,似是在应和她的话。
他没理会,径自走往左侧的书架,从这些陈旧的书册看得出来,这家书铺里卖的都是旁人看过的二手书,他也不介意,随意浏览。
原本趴在另一头书架上的那只灰色的猫,突然窜到他面前的书架上,那双墨绿色的猫瞳盯着他,朝他喵呜了一声。
他原本正要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书,不知怎地竟错拿到旁边一本,既然拿出来,他也没再放回去,随手翻开一看,他讶异的发现这不知何人所写的故事,内容竟与他的遭遇有相仿之处,翻看几页,他便决定要买下来。
他将书拿到柜台前。“小泵娘,这本书多少银子?”
小泵娘笑眯了眼睛,露出左边的一个小梨涡,指着旁边的一个箱子,用软嫩的嗓音说道:“咱们这儿的书是由客人自个儿决定价钱,再自行投入箱子里即可。客人若觉得这书值一文,就投一文;客人若觉得这书值一两,便投一两。”
墨瑛熙有些讶异,这些年来他去过不少书肆,还是头一次听闻这种算钱方式,他略微沉吟,伸手取出钱袋要拿银子时,顺道将里头一枚随身带了多年的玉扳指与一枚碎银一块拿了出来,他微微一怔,索性将玉扳指和碎银一起投进箱子里。
他心忖,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这枚跟了他多年的定情玉扳指,也没有再留着的必要,如今舍了它,就当是舍了过往的情分。
见他要离开,小泵娘抱起黑猫,一边用手抚着它的毛,一边笑咪咪的对着他的背影说:“大哥哥,咱们这里的书大多都是被主人遗弃的,听说这些书可神奇了,它们会帮助跟它们有同样命运、同样遭人舍弃的新主人喔!”
墨瑛熙没有回过头,脚步也未加停顿,只是嘴角轻轻一勾,当她的话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
小泵娘也不在意,抚着黑猫的毛,歪着小脑袋,软软的嗓音像是在对黑猫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记得他买的那本书是说,有个少年武将,在战场上为救自家君上,中了敌方巫师的诅咒,变成怪物,他的未婚妻因为畏惧变成怪物的他,而改嫁给别人……”
寻阳王府
只有每月初一时,王府里的各个主子才会齐聚在膳堂同寻阳王一块用晚膳,其余时间都是在各自院子里用饭。
但世子昨晚回来,为了替世子洗尘,王妃原是吩咐了厨房,今儿个要设宴替世子接风,可就在厨房将宴席的饭菜都备妥时,总管突然派人传话取消宴席。
掌厨的王大厨只好命人将准备好的饭菜分送给各院主子,分量多到就连府里的下人都跟着加了菜。
处理妥当后,大厨和二厨便先行离开,厨房里只剩下三厨袁婶和其他几个杂役小厮和丫鬟。朱涓和几个丫鬟收拾好厨房后,拿了些残羹剩饭准备要去喂食她偷偷养在偏院里的三只小猫。
就在她要离开时,袁婶将熬好的一盅甜品从灶里取出来,回头叫住她,“涓儿,你把这杏仁羹替我送去虹姨娘那里,她今儿个差人来吩咐,说晚上要吃杏仁羹。”她专做各种甜品糕点。
朱涓微微一怔,下一瞬她很快掩饰住自个儿的异样,露出一抹娇憨的笑,应了一声,接过那盅杏仁羹。“好,我这就给虹姨娘送过去。”
她生了一张鹅蛋脸,柳眉细眼,娟美的模样透着一抹憨厚。
在她接过杏仁羹时,袁婶悄悄把一包吃食塞到她手里,并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声张。
朱涓是家生子,她爹娘先前也是王府里的奴才,偏偏两人命都不长,几年前先后走了,只留下她一个女儿,由于她爹娘生前待人不错,她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因此王府里几个与她爹娘相熟的人,便多少照顾提点她一些。
朱涓感激的接过,将那包吃食塞进怀里,这才端着那盅杏仁羹离开厨房。
虹姨娘名叫杜梅虹,本是王妃杜氏的侄女,王妃原本有意让她嫁给墨瑛熙,两人当初也是情投意合,未料杜梅虹竟移情别恋,爱上墨瑛熙同父异母的弟弟墨琏熙,完全打坏了王妃原有的盘算,王妃恼怒得对杜梅虹撂下狠话,倘若杜梅虹真要嫁给墨琏熙,只能为妾,杜梅虹迫不得已之下只能答应了。
王妃杜氏原是寻阳王的侧妃,墨瑛熙是已故的前王妃所生,前王妃膝下也只生了这么个儿子,所以他一出生就被册立为寻阳王世子。
他三岁那年前王妃病笔,寻阳王这才抬了杜氏为王妃,杜氏为寻阳王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墨琏熙排行老二,女儿已在几年前出阁。
墨瑛熙军功赫赫,又极得皇上宠信,杜氏倒也不敢对他动什么坏心思,原欲让杜梅虹嫁给他,也不过是为了帮扶娘家罢了。
墨瑛熙的世子地位动摇不了,为了给自个儿的儿子安排一个好前途,所以她看上明康侯家的千金,想与明康侯结为亲家。明康侯乃太后的侄子,与当今皇上算是表兄弟,她琢磨着日后儿子有明康侯这个岳父当靠山,也能多一个依仗。
不想杜梅虹竟横插一脚,暗中和儿子勾搭上,差点坏了她的盘算,闹到最后,她逼着杜梅虹为妾,这才顺利将明康侯府的千金伍春莺给娶进门。
能前后虏获墨瑛熙和墨琏熙两兄弟的心,杜梅虹自然生得国色天香,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在那绝美的容貌下,隐藏着怎样一颗阴毒狠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