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门和厚重垂幔所围起的空间内,“奥客先生”竟动手推人了!
挡在那对老夫妇面前的玛丽莎被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左脚小拐一下。
“奥客先生”仗着体型优势,很凶地逼近。
鲁特在这时介入。
黄猪、吃生肉的野人、蠢货、垃圾……
一长串不堪入耳的辱骂从“奥客先生”口中喷出,布幔内,浓浓酒气充斥。他绝对是醉了,才会大剌剌地用那些难听话骂人,忘记把真正的心思藏在文明表象地下,他骂的那些字眼,肯定能让他赔上一大笔钱!
汪美晴后来回想,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勇气冲过去挡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是醉到完全丧失理智,另一个则脸色阴沉,瞳心迸发出来的锐光几可杀人。她实在是傻了,才会自动靠过去,但……这场面哪能少她?
她是座舱长啊!
她是这架飞机中除三位机长外最最大尾的,她不出面谁出面?就算有挨揍的危险性,放马过来,她、她拼了!
双手平贴在“奥客先生”的胸膛上,她试图将对方隔开一段距离。
她眼神很严肃,语气很郑重,半劝半警告。“菲烈先生,请您冷静下来,您的言行举止已造成其他乘客的困扰,有可能形成飞安问题,触犯公共危险罪,依法,我们有权请您——哇啊!”还管什么有权、没权?身高差人家一颗头,体型仅有对方一半的她被满身酒味的菲烈先生随便一扫,立即滚到一边亲吻地毯。
额角撞地,她头晕目眩,眼前都出现星星了。
今天的团队里没有任何一位空少,清一色全是弱女子,她头很痛地想,看来必须打Call进驾驶舱,请里边的男丁们出来助阵了。
捂住额头,她才抬起脸,就惊恐地瞥到一只穿着名牌皮鞋的大脚正对她踹过来!
死定了!
这下子,连叫都没时间叫了,她反射性地抱头,缩起身躯护住自己。
但,预期的剧痛没有降临,倒是周遭发出不少惊呼。
……怎么了?
她抬头再看,动作小心翼翼的,连呼吸都不敢轻纵。
那个要踹她的人被一脸铁青的阿夫兰先生紧紧揪住衣领!
揪着人,他力气大到不可思议。
他竟然把跟他差不多高的男人提起来,指节暴突的拳头狠狠抵在对方喉咙上,压迫得对方表情痛苦,胀红脸没办法说话,而且怎么挣扎都没用。
“别动手!不要打人啊!”
汪美晴肾上腺素大激发,顿时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跳起来冲上去,拉住鲁特高举的手臂,那触感都快跟花岗岩一样硬了。
“不要冲动!你、你也冷静,拜托!拜托拜托啊,大家都冷静,千万别动手……”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左胸剧烈跳动,感觉每一下心跳都撞在肋骨上。
她死盯着他的侧脸。
鲁特的表情严峻得吓人,轮廓刚硬而且粗粝,分明的棱角形成阴影,仿佛遭岁月反复苛待过的壁石,紧抿的唇瓣形成无情的一道线。
很怕他也跟着失控,她摇摇那只肌筋突起的刚健臂膀,尽管无法摇动半分。
然后,她叫唤他,低哑唤着他的名。
“……鲁特,我必须写报告,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有一叠例行性的书类还没检视完,现在机上又发生这种事,不写报告不行,今晚要想在饭店好好休息时不可能了,你别让我的报告字数继续增加,我写不完的……拜托,我真的会写不完,你别这样,我、我就算非写报告不可,也不想把你写进去啊!”略顿了顿,她吞咽口水,这一次不是垂涎他,而是提心吊胆,紧张得要命。
“还有,我不希望等一下飞机降落后,连你也要被当地航警带走。你如果动手打人,被带走、遭拘留,那、那跟着你的两老、两小怎么办嘛?他们是你负责的,不是吗?人是你带出来的,他们跟着你,你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你进拘留所,难道也要他们跟进去吗?你要负责把人安全送回家啊!”
汗湿掌心下的铁臂蓦地一震,汪美晴感觉到了,心脏都要跳出喉咙。
“你把他们带出来,就一定要照顾好人家。鲁特,我希望你没事。希望你和其他人都好好的,没事。”
他目光移向她,虽然仍面无表情,但脸庞线条已见软化。
牵动唇瓣,她试着对他笑。
“鲁特,拜托你……”拜托啊!
终于,他冰冻的眼神注进一些活气,鼻翼翕动,臂膀缓缓放松了,但五根手指头还是揪着对方的领口。
他阒黑瞳仁微淇,焦距对准她。
然而,就在汪美晴以为他即将放手的时候,他反倒把快要晕过去的菲烈先生重新抓紧。
“鲁特?!”胃袋一沉,她心跳快停了。
万幸啊万幸,哈利路亚!阿弥陀佛!感谢阿拉真主!他并没有动手!
他没动手,只是脸对住脸,眼对住眼地冲着菲烈先生说了一段话。
长长的一大段,应该是因纽特语,要不然也是某种古老方言。
总之,汪美晴有听没有懂,只觉得他说话像在持咒,每个音都连在一起,语调平淡无波,听进耳中却觉无比神秘。
忽然间,那对老夫妇扬声惊呼,瞪圆眼,很错愕似的。
老婆婆甚至震惊得捧紧自己满是皱纹的脸颊,眉头深皱,好像鲁特不应该说那些话似的。他们紧张地直呼他的名字,还急急说了好多话,但除了男人的名字外,其余的汪美晴全都听不懂。
……有、有这么严重吗?
“你跟他说了什么?”她不禁问,再次摇摇根本丝毫不受撼动的男性臂膀。仅是抓着他而已,她的手指已经又酸又痛,像在硬邦邦的石头上用力。
鲁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话一结束,他很自动地松开掌握,眉宇之间显得阴晦,很高深莫测。
“啊!”这一边,汪美晴惨叫了声。
她反射性举出双手,跨步,上半身靠过去,因为菲烈先生一得到自由,整个人竟然像断线的傀儡娃娃,瞬间瘫软。
她想冲上去扶人,虽然那人是彻彻底底的“奥客”一枚,但他个性再怎样烂,都还是GH的客人,她身为座舱长,怎能眼睁睁看着旅客在机上受伤而不救助?
只是对方比她重、比她壮,她哪有足够力气去撑?
瞬间的重量坍压下来,犹如泰山压顶,她两只瘦弱的膝盖被压得差点要跪地……好重!真、真要命啊!救命救命……咦?咦咦?有人帮她扛住!
肩上的重担一松,没时间吁气,她眼角余光很快地往旁边瞟,及时出手帮她的那个男人,两道浓眉压得很低,他仅用单边的宽厚肩膀就撑住菲烈先生大半重量,一只大手则是从身后提住对方的裤腰带。
鲁特极为不悦地斜横她一眼。
“谢……谢……谢谢……你……”唇舌僵硬,汪美晴有点忘记该怎么说话。
这种“瞬间失语症”的症头,自从当年她脱离菜鸟空服员的行列后就不曾再有过,今天却复发了。
他不爽的目光很明显是针对她,无言地骂她不自量力。
她是不自量力吗?是吗?
唔……好啦!就算真的不自量力,就算会被压成肉饼,她、她至少很认真、很尽责在工作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真被压到折腰,也是为五斗米折腰,他干么用那种责备的眼光扫射她?
咬咬唇,她有些无辜,忍不住又问:“你刚才到底说什么了?”
又或者做出什么?
她很疑惑。
对他那段神秘话语的内容感到疑惑。
对“奥客先生”突然醉到丧失意识感到疑惑。
对老夫妇毫无理由的惊恐表情也同样深感疑惑。
哪知道,男人一听到她的问话,臭脸更严峻,都快罩上一层寒霜了,眉峰深锁,起了好几道皱折,下颚死死绷紧,两只眼睛立即调向别处,不想理她。
疑问归疑问,但事有轻重缓急,汪美晴根本没时间再去弄明白。
她正要请鲁特帮她把人扶回座位时,一名机头已接到消息跑出来支援,接受扛人。
紧接而来的就是忙碌、忙碌、忙碌。
飞机在三万五千英尺高空,机上临时出事,无论事情大小都必须慎重处理。
汪美晴不得不重新分配人力。
她请空服员们帮忙照顾老夫妇,安抚机舱内的旅客,幸好老夫妇没受伤,只是惊吓到了,而其他乘客虽然也有抱怨的声音,但大多数人都能体谅。
她还必须尽快搞清楚事件起因,向机长报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也得持续留意“奥客先生”的状态。
再看看手表,机内第二次的餐饮服务该要开始准备了,但她手边还有部分书类等待处理。
她忙得焦头烂额,几次想要跟鲁特再说说话,都被其他小事件或空服员临时打过来的报告岔开时机,她和他连个眼神也无法对上。
每次她看向他那边的座位,他不是闭目就是把脸撇向窗外,不管是假睡或真睡、醒着或合睫,他眉目间的冷峻都给人很大的疏离感。
没有人跟他说话。
老夫妇和小姐弟都没再开口跟他交谈。
可是她发现,他们会偷偷瞄他。小姐弟偷瞄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应该是察觉到他情绪不佳,所以才不敢跟他说话。老夫妇的偷瞄则带着忧心,不知担忧他什么?
是怕他惹了事,会被航警带走吗?
他不会有事的。
虽然有冲突,但他始终没有动手揍人,这样就站得住脚,不会有事。
汪美晴想给老夫妇一抹安抚的笑,想让他们安心,无奈来不及做。
“奥客先生”竟然选在这时候开始呕吐!
他明明意识不清,却呕吐了,还差点被自己的呕吐物堵住呼吸道。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上面的那张口狂吐过后,位在下半身的“口”,也默默地跟着“吐”了……
汪美晴永远忘不掉自己升为座舱长后的第一趟飞行。
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毕竟过程实在太惨烈,比希区考克的恐怖电影还要惊悚,比日本意识流的鬼片还要吓人,每次忆起,她寒毛竖立,鸡皮疙瘩就会爬满全身,不断反胃。
她忘记自己最后是怎么撑过去的。
根据与她一起飞的同事们的事后口述,她似乎处理得相当不错,镇定沉稳,不慌不乱。其实,她很慌的,偷偷吓出一背冷汗,只是没人察觉。
她想,她还满会装的。
天生我才必有用,她汪美晴很适合用来稳定军心。
她的慌急只在内心翻腾躁动,不容易外显。
她的这一趟飞行没办法按计划顺利飞抵目的地,甚至被迫用机内广播做了“DoctorCall”,在乘客中寻找医生。虽然后来有找到一位医护人员,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老机长马切罗最后还是选择中途迫降。
他们降落到最近的一个机场,放“奥客先生”下来紧急就医,也让弥漫恐怖“浊气”的机舱好好通一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