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阿贵叔到穆家报到,手里抱着一块大石头,光看就觉得重。
他晒得更黑了,不过精神奕奕、身子结实,三十几岁的熟男看起来像二十几岁的小夥子,尤其是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憨厚可亲的模样真讨喜,和她家阿娘站在一起,分明是郎才女貌。
穆小花就不懂,阿娘干么光和阿贵叔搞暧昧,却迟迟不肯松口嫁人?
她不会反对这件亲事,虽然挺讨厌多一个弟弟,尤其那个弟弟叫做于大山。
于大山—— 一个古灵精怪、嘴巴恶毒,会让人想咬断牙根的臭小子。
进门,阿贵叔把石头往窗边的柜子上摆,下头还放了个木架子,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
他就晓得这石头摆在这里好看,木架子还是他这一路上亲手刻的。
「阿贵叔,你干么带石头给我们?」
他憨厚一笑,说道:「上回你在集里,喜欢一块纹路漂亮的石头,可老板价钱开得太贵,你阿娘舍不得,这回出去,恰巧看见,就顺手带回来。」
阿贵叔这是在讨好她,她哪能不知?「阿娘要知道你乱花钱,肯定要叨念。」
「很便宜的,才六两银子。」
「六两?!都能买一亩良田了,厚,阿贵叔惨罗。」她笑着睨他一眼。
「那、那……说我路上捡的?」他紧张兮兮模样逗乐了穆小花。
「行啊,阿贵叔打算拿什么封我的嘴?」她笑眼望着阿贵叔。
「这个行不?」他从怀里掏出个木匣。
穆小花接手打开,里头有几颗红宝石,哇咧,她知道这时的缅甸很落后,宝石比粮食便宜,一匹上好的绸缎可以换上一匣子,可阿贵叔也未免太大方了。
她摀住自己的嘴巴,用力摇头,闷闷的声音从手指后方传出。「封住了!」
阿贵叔笑得两道浓眉相聚,揉揉她的头发说道:「给你攒嫁妆,将来我们家小花要风风光光出嫁。」
松开手,她勾起阿贵叔的手臂,亲昵道:「要攒嫁妆也是我阿娘先攒,阿贵叔等急了吧?」
一问,阿贵叔的脸爆红,她在大山那死小子身上吃的瘪,在阿贵叔身上全讨回来啦。「阿贵叔说说,这回挣了多少,能不能给阿娘下聘?」
想到她家阿娘,阿贵叔僵硬的五官变得异常柔软。
马队回来,于贵到主人家卸完货、领过银票,就到街上卖货。
在主家做那么多年,得到主人信赖,升上领队之后,他便有权带上一辆私人的车,跟在马队后头跑。
买货卖货这种事,全仗一双利眼。
他带去的盐、茶叶和上一趟从京城带回来的丝绸,在缅甸赚到不少银子,他用赚得的银两在当地买下玉石珠宝和漆器,装了满满一车。
一趟远路,让这些货品变得身价非凡,若是卖到京城,再让高明的师傅打磨雕饰过,会更水涨船高。
阿贵叔笑着挠挠头,回答:「还好,如果你阿娘点头,我随时可以下聘。」
穆小花咯咯笑开,分明是再精明不过的汉子,可每回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他却是一副憨厚样,偏又不是装的。
她曾听过一个实验,让一个女人束胸,走到一群正在交谈的男人面前,男人不会有反应,继续交谈,但同一个女人穿上性感衣服、挤出乳沟,再次走到男人面前,他们大脑会瞬间分泌大量的脑内啡,感到无比兴奋。
换言之,并非女人胸大无脑,而是胸大的女人会让周围男性变得无脑。
她家的阿娘符合这种状态,再加上漂亮的五官外表,她想,阿贵叔想在阿娘面前表现出有脑袋,有现实上的困难。
「还好是多少呀?说吧说吧,反正阿娘早晚会告诉我。」
他腼腆回答:「连同主家给的两百两,这次进帐近三千两,是运气好。」
哇塞,三千两!
难怪都说好男就得进马帮,在田里从年头忙到年尾,能够养家活口,再攒上几两银子,就得感激老天庇佑,让她得意到掉渣的茶叶,也不过换得几百两,阿贵叔这趟出门,还不到一年呢,进帐就这么多?
不过这得看人,三十几岁能当上领队的没几个,而目光精准,能找到正确货品做成买卖的人更少。
十几年前阿贵叔走一趟缅甸,发觉玉石是好货,可是得懂得挑玉,之后他押队进京时,带回几本玉石书籍,花大笔银子请人翻译,从此日夜苦读,再加上亲身到当地学习,换来一身本事,几回试着出手,从小赚到大赚,这当中的功夫和眼力,可不是一句「幸运」可以道尽的。
「你阿娘呢?」
「又要把银票交给我阿娘?阿贵叔就不怕阿娘卷款潜逃?」
这些年,每出一趟马队都得大半年才回得来,阿贵叔说银票和儿子带在身上不方便,交给阿娘保管才安心。
也亏得他全心信任,阿娘才敢作主帮阿贵叔买田买地,寻的全是良田,佃与人耕作,每年收回来的租子又是一笔收入,阿娘再把收入投入买地产,现在阿贵叔名下有近千亩田地,至于现金她就不方便问了。
因此村里谁不晓得阿贵叔家产多,谁都想把女儿嫁给阿贵叔,即使是买一送一的交易也愿意。
好心的邻居大婶让阿娘把肥肉给咬紧罗,别让旁人插手,阿娘听见这话只是默默笑着,不多话。
但穆小花看得出来,阿娘信心满满,不晓得是两人早有默契,就差那么点时机,还是阿娘天性豁达。
摇摇手,阿贵叔连声说道:「不怕,不怕。」
在阿贵叔眼里,他和阿娘早就是一家人,不管有没有成亲。
古人守信守诺,阿娘答应阿贵婶照看孩子,连契约都没立,就一句口头话,阿娘便贯彻到底。
人在做、天在看,这样的品性,若穆小花是男人也会心喜,更甭说外在模样,阿娘虽然年近三十,可腰是腰、腿是腿,一张俏脸人人瞧。
穆小花随了娘亲,越长大样貌越像,浓眉大眼,瓜子脸,五官明媚,肌肤更是得天独厚,天天在阳光下劳作的人,偏有一身雪白肌肤,谁见了不嫉妒?
说到这点,她就远远甩于大山几条街啦,大夥儿见到她总说:「一看就晓得你是你阿娘的女儿。」
这话可没人对于大山说,就算他把「阿娘」两个字喊得震天价响也没用。
「阿娘去镇上卖绣品,傍晚才回来。」
「我去接她,晚上别开伙了,我到饭馆带些菜回来。」
「嗯,多谢阿贵叔。」
「自家人道啥谢?」
这时,于大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指着她的鼻子说:「收下我阿爹那么多东西,还喊阿贵叔,不懂得感恩图报。」
他刚从东巴院下学,大大的包袱背在小小的背上,都快把人给压垮。
「哦,你不喊我阿娘婶子,是因为感恩图报罗?」她从鼻子轻哼一声。
「错,我是想抢走你家阿娘。」
「那也得抢的走才成呐,这两家人变成一家人的事儿,得我点头,我一天不点头,你就乖乖当隔壁邻居吧。」
「我不急啊,反正你很快就要嫁掉,到时……嘻嘻嘻……」
小屁孩,怎么会有人那么讨厌,四岁时哭着把她从阿娘床上踢下来,理直气壮、霸占她的位置,之后抢饭抢菜、抢阿娘注意力和关爱,若非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老灵魂,肯定会暗中下药,把那张臭嘴给毒哑。
「还不知道吗?我不嫁呢,我要守着阿娘一辈子。」
「说得那么大声,也不怕闪舌头,村口那顶蓝篷马车里的胖金哥是来找你的吧,还守一辈子呢,能守得过今晚就不错啦。」
干柴呦!烈火呦!这一烧,不晓得柴房会不会幸存下来,他皮痒地冲着穆小花邪笑。
蓝篷马车?是木裴轩?不会吧?他只来过那么一回,又相隔一年多,不是他,肯定不是!
微微发愣,穆小花还没做出反应,就见小屁孩拉着阿贵叔走了,一路走一路叨叨说着,「阿爹,咱们去找阿娘,就在镇里吃了吧,别理穆小花。」
「胡说什么?那是你阿姊。」于贵伸手朝儿子后脑巴下。
「这么凶的阿姊,我可不认。」
「不想认阿姊,就别认阿娘。」
「她是小花、我是大山,怎样都比她大,还得她喊我一声哥呐。」
「你比小花小三个月。」
「我个头比她高三寸。」
两父子一面走一面争执,穆小花看着看着笑了,她挺羡慕这样的亲子关系,前辈子父母严厉,对孩子期待高,亲子间总有层隔阂,哪像阿贵叔……
穆小花笑着抬高下巴,得感激她家阿娘,要不于大山那个小屁孩肯定会长成人憎狗厌的歪苗子。
她转身往屋里去,却听见外头出现马蹄声……不会吧,真是木裴轩?
打开门,马车已经停在门口,阿保驾的车,帘子掀开,一张笑脸出现在车帘后。
「怎么这表情?看到我不开心?」木裴轩问。
「没,你怎会这时候过来?」
「我回木府,一早就出门往秀喜村赶,可路上遇到两场婚礼给耽搁了。」
「今天是好日子呀。」穆小花接话。
「成亲为什么非要挑好日子?」依他看,挑人远比挑日子重要。
穆小花笑道:「因为成亲之后就没好日子过啦。」
噗哧一声,木裴轩和阿保大笑不止,一句话都说不成串。「未出嫁的胖金妹……噗……这话……千万、千万……别给你阿娘听见。」
看两人笑得前俯后仰,穆小花一时兴起。「再给你们说个笑话?」
「行,你说。」
「有男人犯了事,被抓进牢里,妻子去探望他,心疼道:『你在这里受苦啦。』男人回答:『没事,监牢和家里差不多,不能喝酒、不能出门,一样要看人脸色,伙食也一样差。』」
前笑未止,后笑又起,两人捧着肚子,咯咯笑不停。
阿保心里开心呐,七爷身子弱,从小到大只有闷着的分儿,几时见他这般快意了,这穆姑娘……全管事说的对,她是个好的。
穆小花双手横胸,望着哈哈大笑的木裴轩,苍白脸庞多出几分血色,有了健康的模样,心也甜着。
木裴轩笑够了,跳下马车问:「你几时有空?」
「有事?」她把人领进门。
才来第二次,他便熟门熟路地进屋,端起茶壶给自己倒水。
壶里头是凉茶,木裴轩喝了肯定要咳嗽,穆小花拿走茶杯,低声说:「我去给你沏新茶。」
他没坚持,松开手,追在她身后问:「暖房已经盖好,你什么时候过来种菜?」
「这么快?从中原到这里得一两个月吧,我以为至少得等到明年。」
谎话被戳破了!裴轩尴尬一笑,说道:「我不知道府里又盖了一座暖房,师傅都在呢,我便让他们先到庄子上做了。」
她从罐子里倒出干燥的玫瑰花瓣,再添点蜂蜜,把沏好的茶盏往他面前递。
他问:「怎不沏普洱,我不爱喝这个。」
「春茶没啦,冬茶还未采收呢。」
与他认识在今年初春,本想听阿娘的话,茶叶就甭供木王府了,却因为「新朋友」,最终还是把春茶、冬茶全交给了木裴轩。
收到茶叶,木王爷心情大悦,一斤茶给三两,还赏下十两银子,让她往后有多少供多少。
可她最怕的就是市场垄断,迟迟不给回应。
提到茶叶,两人联想到冬茶,木裴轩知她犹豫,开口道:「你如实告诉我,我不为难你。」
「告诉你什么?」她还想装傻。
「今年冬茶,可以收多少?」木裴轩不允。
「两百斤左右吧。」她想了想,老实交代。
「你是不是想留下来,交给你的阿贵叔?」
穆小花诧异,他居然能摸透自己心思?好,要敞开天窗说亮话是吧,也成!「王爷把茶叶往京城里送,不知价格要哄抬多少倍,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请说。」
「你打算让这些茶以多高的价钱卖出?」
「有差别吗?」
「如果你只打算卖三、五两,确实可以让于贵带到京城卖与商家,在这种情况下,你需要考虑的是茶园每年可以供应多少产量?会不会因为品质太好,惹来旁人的眼红争夺,到时于贵若卖给东家、不卖西家,得罪京城权贵,你能不能收拾后果?
「若你计划卖三、五十两,就不是普通百姓可以喝得起了,贩售对象非富即贵,在这种情况下,你更需要人脉靠山,否则不管得罪哪路人马,都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倘若交给木王府,便可以省去这些麻烦,至于价格,可以再谈。」
对哦,她忘记这不是公平贸易的时代。「所以木王府有人脉?」
「你知不知道上回的六十斤茶,去了哪里?」
「不知道。」
「宫里,全都上贡了,我们一斤都没留。」他喝的还是穆小花私底下送的。「皇帝发话,有多少全送到振兴茶铺,那是皇太后娘家。」
穆小花愁眉,皇帝老子表孝心,想让皇太后娘家人得利,连木王爷都不敢说不,她又岂能置喙?
闷闷地,她点头低声道:「明白了。」
看她一脸的不甘愿,木裴轩笑道:「放心,我会替你争取更好的价钱,至于茶叶,就种那几亩地吧,别再扩种了。」
她本来就没打算扩种,种茶、管理茶园不困难,难的是制茶技法,每个环节都得小心翼翼,否则品质会大打折扣,她不想把制茶术传出去,就得亲自动手。
制茶期虽说不长,可时间挤在一块儿,往往得熬上好几天不眠不休,她又不傻,有命赚也得有命花。
「嗯。」她有些闷,想像很美好,可一旦实行竟是困难重重,看来在这个时代里,她当不成CEO。
穆小花进屋,抬出一个扁平的四方盆,里头绿豆已经长成三、四公分的芽苗,两片嫩绿的叶子夹在种子中间,眼看就要伸展开。
「你已经种上了?」
「本来想先种在田里试试。」
绿豆喜热,属短日照植物,可以在春夏播种,不过这里四季如春,虽然气温偏低,日夜温差大,可她还是想试试,待长到子叶展开,再移植到泥地里,到时看看生长情况如何,倘若不差,不一定非要往暖房里种。
「不必,种我那儿吧!」木裴轩决定。
她想想也是,虽说四季如春,可山区早晚还是会冷,过秋后说不定还会降霜下雪,种子不多,若辛苦培育出来的秧苗就这样没了,多可惜。
「好吧,你先帮我把几盆豆苗带回去,我明天过去种。」
「行!」想起往后能天天见着她,木裴轩忍不住雀跃。
见她仍神色郁闷,木裴轩道:「我回府要几盆花送你?」
「不必啦。」她也能种花,只是对粮食产物更感兴趣。
这里本就四季如春,繁花似锦,各花有各自风情,野花家花一样美丽,都说无利不起早,她没必要为视觉飨宴劳动身体,当然,如果一盆花可以卖十两银子就另当别论了。
「我还以为女孩儿都喜欢花。」
「我自己都是小花了,对其他花儿,只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竞争情结。」
能够说笑了?所以那点不快已经抛诸脑后?木裴轩松口气,跟着笑开,她的情绪早就能影响自己,她开心,他便惬意,她心闷,他怎么都愉悦不了。
「明天一早让阿保来接你。」
「别别别!」想起让人头痛的于大山,不晓得他会不会在阿娘面前嚼口舌。「我自己过去。」
「那明天……留下来吃午饭吧。」
「是要我留下来吃午饭,还是要我留下来做午饭给你吃?」
她挑眉,望他两眼,望得他脸红红、耳粉粉,啊就……她的厨艺确实比府里的厨娘好啊!
「知道了,我会留下,你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