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有其他喜欢的人还能当理由,但她确实没有。他可以感觉得出她是喜欢他的。那,问题在哪?
“……有十几个姊妹,母亲是正房,她排行十二。”跟金璧一般人家的家庭一样,多子多福,也没有什么问题。
“……喜欢璧族。”不是喜欢金璧之后的璧人,而是之前的璧族。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他隐隐觉得必须找出来,否则迟早冯无盐会从他手里溜走。
……溜走?他盯着空荡荡的掌心,黑色眼眸微凝住。她敢!他要留谁在掌心里,谁就得留,包括冯无盐。只有他不要人,没有别人不要他的道理。他的自尊也不允许自己去强迫索讨一个不给他脸的女人身子,那就冷着放,这世上万没有他委曲求全的人。
少年时曾想过无盐女若是妖媚之辈,见面一刀便杀了:若是有武力的女人,也要先下手为强:偏偏是一个毫无威胁性的女人……
既然是毫无威胁性,又怎会溜走?他微地感到疑惑。
“在海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么……”确实有啊。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笑眼,他都想立即回海上去了……她没见过海吧?带着她一块走,她会很开心吧?
……帝毁?他似乎稍稍触到了这充满杀意的字背后所带来的涵义。
“龙爷。”
龙天运不经心地往门口看去。门前正是一名女子。
女人背着光,隐约看得出抱着琴的窈窕身姿柔软又动人,依身形明显是宽袖衣裙,裙未垂地。
一缕漠漠的催情香气,既陌生又熟悉,进人他的嗅觉里,让他想起了那个疯狂、极尽销魂的夜晚。
藉着钟怜扶持,冯无盐一下马车,立即对着钟怜与充当车夫的燕奔道谢。
钟怜见她心情真的好极,不由得暗松口气。这阵子她一直想找个机会点一下冯无盐,也许今晚就是个机会?
燕奔离去后,钟怜正要陪冯无盐回去,却见冯无盐站在原地不动。
冯无盐安静了片刻,像是下定决心,抬眼正视着钟怜。“我跟龙天运之间不能悬而不决,明天他若方便,我想跟他谈谈。”
钟怜闻言心里一喜,又仔细看她的表情,看不出所谓的“谈”是要留还是走。她迎合道:“明早我就去找喜子。喜子在,爷必在。姑娘,那今晚……”是不是该好好补眠,以最佳的容貌去面对陛下呢?
冯无盐眼微微亮了,又是那一脸的期待。“今晚就等你拿工具来了,我在小厅等你。”
“……好。”
两人要分头而行,忽然远处一阵琴音传来,钟怜脱口叫道:“啊。”
冯无盐转头看她,留意到琴声令钟怜错愕,而钟怜很快地平静下来,不再流露出大惊小怪,似是平常就会发生的事。
冯无盐若有所思地往琴音那方向看去……龙天运的寝楼?深夜?谁在弹?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她想起来了。幼年时她娘亲也听过这样的琴声,当时她就在一旁,琴声来自她爹的房里,然后……她瞳眸微微一缩。
她听见钟怜温柔的声音彷佛自远处而来:“姑娘,我去取了。”
冯无盐应了一声,乐音停止了,她试着无视,举步要回小厅,走上一步便踉跄一下。
冯无盐没有说话,转头对她抿着嘴笑了笑,挣脱她的扶持,又走了几步。有灯光自乐音那头过来,近时彼此打了个照面,是齐总管与喜子。
齐总管先是怔了下,又恢复正常。倒是喜子吃了一惊,讶道:“不是留过夜吗?我就说那些石刻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晋城大街玩呢。”
“嗯。”冯无盐轻声道:“我先回去了。”语毕,也没有等人回应,就自己走回去了。
钟怜迟疑一会儿,转头跟齐总管说道:“爷几年前要你订的雕版工具放在哪,带我去取。”
齐总管与钟怜离去后,喜子也要回去,他回头看了眼冯无盐的背影,又看了看手头的灯笼,追上前去。
“冯姑娘,我送你回去吧,今晚虽有月光,但多盏灯引路也好。反正主子那里也不急于一时,药可以晚点送去。”
冯无盐顿了顿,继续走着。
经过一间小院时,喜子看见两个眼生的美貌婢女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候着,不由得低声感慨:“连婢女面庞身段都是上上之选,不看底子,只看外貌,都可以跟宫中女官一较长短了。”
冯无盐没有回应他。
喜子也知道这个主子看中的女人本性话不多,甚至在他眼里就是不讨喜的,偏偏陛下喜欢,能怎样呢“小心!”他及时拉住她胳膊,稳住她的身子。他正要说她是不是太累了,就看见她转过头来对他微笑道:“多谢。”
顿时,喜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轻轻挣脱他的力道,自己一个人走着。喜子面上流露出疑惑,眼见她就要消失在灯笼光芒的范围,他连忙跟上去。
明明他一头雾水,却有头皮发麻之感。“那个……冯姑娘,今天石刻看得还好吧?”
他斜斜窥去,可以清楚看见她柔顺的黑发及腰,侧脸在光芒下阴暗交错,带点晶莹的蒙蒙碎光。他没有看错……
他听见轻轻一声嗯,才意识到她回应他了。
他舔舔唇,思考着是哪里出问题了。思亲?“冯姑娘是否需要写信给家里人?改日我差人送出,以免他们担心?”
这一次他等了许久,才又看见她侧过头朝他微笑。“不用,”顿了一下,像在压抑喉口,再轻声回着:“寻了两天找不到我,就不会再找了。何况,我也该回去了。”那声调如涓涓细流,几乎带着几分气音。
喜子避开她回不回去的问题,同时下意识回避去看她。他总觉得,这时不要看或许比较好。“我以为冯姑娘是家中生计来源,他们应该心急如焚。”那头嗯了一声,又顿了半天,才回:“是心急如焚。但是他们一向不愿想太多。我的木刻版画都收在家中,真的等不着我,生计若有了困难,他们会去卖掉版画。当然,如果聪明点,可以用加印的方式。”
真是冷静,他想。可是既然冷静,为什么突然会……“我当年会卖身,也是因为家中穷困,我亲爹卖掉我的。这在金璧里也不少见,早就不是大晋朝末的民不聊生了,为何还有这种情形发生呢?那时我常这么想着。”
喜子听见这话,轻吁一口气。其实刚才话说出来就有点后悔了……只是看她这样,就忍不住说一下自己过去的事。
“我们都困在其中,一时找不到出路。”她道。
他看去,由她侧面的微弯嘴角看出她一直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他又听见她道:“你找到出路了吗?”
喜子目光落在她衣襟上的湿意,低声答道:“好像有。跟着主子,是最好的出路。”
她又嗯了一声。
喜子想起她说的那句“我们都困在其中”,难得起了同病相怜之感,安慰道:“如今你跟着主子,也算是有好出路了。”
这一次,喜子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嗯”字,灯笼里的烛火忽地熄了,虽然天上有星辰,但一时间明暗的落差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对他施了一个谢礼,并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推门进去了。
或许该告诉主子,冯无盐的状况不太对。可是,现在怎能打扰主子?等明早,他想。傻子都知道此时不能打扰主子的兴致,就明早吧。
关上门后,室内一片漆黑。
她站在门前,动也不动,朱唇微启,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像无法呼吸一样,肩头微微耸动,急促地吸着气。
小厅无声,只留她隐蔽的细碎吸吐声。
她往桌子走了两步,膝下一软,她及时用双手撑住地。厅里,响起沙哑声音:“你行的。”
掌心缓慢而小心地离地,站稳后背脊挺得十分直。
“小事。”
她露出笑容,摸黑走向桌旁,摸索到烛台点亮后,晕黄的火苗驱赶些许的黑暗。她从腰间小袋拿出碧玉刀,轻轻抚过刀面,紧握着刀柄。
不经意间,她瞥到她替龙天运画的像,衣着还没画好,一双眼眉却已经有十成像了。
画像有些模糊,她闭了闭眼,再张开依旧是模糊着。她低低吐了一口气,手指压住眼睫半天,再张开时已有几分清晰。
趁着还没再次模糊前,她盯着画像男人的一双眼。
“……原来,我也会当作没有看见来骗自己。”一个人,再怎么遮掩,眼神最容易透露周身的气质,何况龙天运从不遮掩。
非要等到心灰,才肯拿掉自己亲自蒙上的眼纱。她动了动嘴,轻轻嘶吸着黑夜里冰冷的空气,拿起画像送到烛火上。
橘黄的火光吞噬起画像,她木然地看着。
“姑娘,雕版工具送来了。”
冯无盐沉默一会儿,轻声说道:“请拿进来吧。”
钟怜推门而人,往桌子这头看来,脸色大变。“姑娘!你在烧什么?!”她冲进来,立即从冯无盐手里夺下烧了一半的画纸。不能用踩的,正在着急时,跟了进来的喜子反应很快,拿起茶壶的水淋了下去。
“冯姑娘,你……”
“不小心烧到的。”冯无盐不经心地回着。
喜子看得分明,根本是她拿着烧的。“冯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烧的画像是谁,要是让人知道了,你——”
“不知者无罪。”
钟怜与喜子同时怔住。
“工具都取来了吗?”
“有,都在这……”钟怜将一排工具放在桌上,近距离下看见冯无盐抬头朝她笑着道谢,她顿时呆住。
“原来这就是那位雕版师会用的雕版工具吗?”冯无盐的表情略带惊喜,爱不释手的,但她的声音却是轻中带着沙哑。她抬头看他们一眼,说道:“你们可以先去休息,我想试看看。”
“不,”钟怜回答得极快,“我留下陪姑娘。我对版画也很有兴趣。”
冯无盐没有回她。她在阴暗不明的烛光下研究着工具,看似入迷认真,小厅里也静得无声,直到钟怜试探地说道:“姑娘,何不……服个软呢?”
喜子讶异地往钟怜看去。钟怜身为宫中女官,向来规矩,只做该做的事,不多言不多做,陛下看中的也是她这点。
冯无盐抬头看她,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微笑道:“我不吵架的。”
钟怜也没有逼问,再继续道:“陛下有意让姑娘有孕,这对姑娘来说,是一件值得大喜悦的事。”
听到“陛下”两个字,冯无盐心头一颤,竟产生短暂的耳鸣。已经猜到了,不表示愿意亲耳听见,就如同明明知道这一切迟早会发生,可是,一旦亲身面临了,还是会炸得肢离破碎不成形。
……为什么她会被炸得肢离破碎?她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啊。
她放下手边工具,看着半在阴暗里的钟怜与喜子。她这头火光虽小,却足以照亮她的所有神情。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客气笑道:“我只是一时缓不过来。”
在旁的喜子突然说道:“缓不过来什么?我不太明白。”
她看着他。“是啊,我也不太明白呢。”
钟怜低声说道:“姑娘想太多了。陛下是一个男人,在这天底下,他本就能拥有许多女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法则:但,那并不表示每一个女人都会被带进宫里。姑娘进了宫,已经远胜过许多女人。”
冯无盐面上有点无奈,仍是噙着笑,彷佛这朵笑容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她偏头想了一下,对他们道:“我要不说,你们肯定站在这里一晚。”顿了一下,咽下喉口的异物感,再道:“这是我的错了,我一直在幻想,天上的鸟入海也可以生活,只要有一只,而他属于我,就够了。不过人都是合群的,不可能脱离这种本来的环境,这就是你说的,理所当然的法则下为什么要去违背呢。只是,”她又停一下,笑道:“百年前的璧族给我太大的震撼,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竟这么合我心意。为什么要让我看见那么多书里的真实呢?”
钟怜柔声道:“姑娘,我们活在现在,现在这世间就是这样了。它能够一直存在,必定它是对的,那为什么不试着接受呢?男人这样,天经地义,世上没有任何人会去指责这件事是错误的。”
喜子一脸茫然。
冯无盐看着她,微笑。“因为这样的事一直存在,就是正确的?”沉默了很久,“那么,就当我离经叛道吧。我做不到他的想要,他也做不到我的想要。断了,其实很好。”
“姑娘!”
“就如喜子说的,他是明喜的转世一样:有时我也会想,我的前辈子一定是百年前的璧人,因为我的,独占欲太强了,跟天下的男人一样强。这种,不是理所当然的,法则,在百年前,却是再自然不过的。”
她说话到最后,中断愈多,到最后她又笑开了,道:“让你们担心了。我,能不能独自看雕版器具?”
钟怜屈身退后。
喜子脑袋乱纷纷的,临走前他开口:“虽然我不太懂,不过其实,入宫前我怕得要命,人了宫每天都是笑咪咪。过了那个槛,就好了。”
冯无盐微笑。“是的,你说得很对呢。”
门静静地掩上了。
她直直地站在那里。
“是的。”她又重复一次,“可是,我不想,过那个槛。过去了,就不再是我了。”
烛光摇曳不定,她盯着良久,弯身轻轻吹灭了,小厅里陷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规则,可以变的,只是我们愿不愿意被影响。”
她有些晕眩,扶着墙慢慢地坐到地上。
只是坐一下,她想。今天去看石刻像,确实有些累了,累到眼睛疼痛火辣,她真的好累……她轻轻噗哧笑一声。光是笑出声,她就觉得力气被抽空了。
即使合着眼,仍然感到酸涩的痛感在眼里峰拥而出,落在冰冷的脸颊上,一直止不住。
她轻轻吐着气。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只是,不小心,太投人了点。”她嘴角弯起,胸口起伏微微加快。
没有办法,每个人都会被影响的,即使她不愿意,也被娘亲影响了。从小就看见娘亲求而不得,在不知不觉中她也受到影响,所以她放下书。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她早就格格不入了。她另找兴趣投入其中,乐此不疲,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她很满意了。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剥去幼年时期的记忆,是不是可以跟十六她们一样,不要想太多,停止去思考,活在规则下,一定可以过得很好。
长兄三年前死,即是谨帝:谨帝登基不过数日意外身死,金璧不正统的流言又起,但宁王为帝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强势压住不稳定的局面:甚至有传言,宁王才是真命天子,谨帝只是挡路的……连她只埋首在雕版世界里都能听见这些风声,她早该想到的……早该的……只是心里一直压着这份怀疑……不想面对。
一旦面对了,她什么都完了。
“主动权在我,我贪心,我好奇,不小心,跨线,我可以解决的。”
她的运气差了点,看中的是地位不对等的男人。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对她而言,却是一个庞大的怪物,活生生压灭了她内心深处微弱的嘶鸣。
“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情。”
“这种伤,不算什么。”
啪哒啪哒,衣裙湿了一片又湿,她双臂环住头,埋在膝上。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我会站起来的。”
“我会走回我自己的世界,只要给我时间。”
“我是冯无盐,我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