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开口,杜晴蜜找不到话说,也不想说,迈着艰辛的步伐,每走一步都是痛,不禁悲从中来。忍住不哭,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在泥地上搓起几颗汤圆儿。
看着因她的泪水而凝结成的小土丸,蒋负谦的心也揪疼了下,她明明不想离开,为何要逼自己作出这种决定?跌倒前明明都还好好的啊!
等等,跌倒前?!
蒋负谦对她的行为总算有了点眉目,如果不是对他动情,岂会因为误会了他一、两句话而难过,甚至兴起离开鸣台山的念头?知道她有情,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回到圆楼后,蒋负谦突然有些头疼,为了博览圆楼情况,当初特意将房间跟书房设在顶层,她得忍痛走上百来阶的楼梯才会到。晴蜜是他两年前姿的媳妇一事,早晚会传回圆楼,他也有意坐实这件事,因此没有顾忌或回避,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他巴不得早早让人误会!他打小就知道一件真理——客气的人没饭吃。
“你——”杜晴蜜吓得不得不圈抱住他的脖子。一楼晒茶、翻茶的人不少,全没错失这幕,教她如何做人?有何脸面在鸣台山待下去?“别闹了,快放我下来。”
不想她误会,偏偏做了一堆让她误会的事,她才不想当个自作多情的傻蛋。
“抱好。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在这里把事情讲清楚。”他淡然地俯首,在她耳边细语,杜晴蜜立刻羞红了脸,捂住耳不再挣扎。
蒋负谦当着茶户的面将她抱上楼,大伙儿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眼角余光却都舰着,她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更加深了她想离开的念头。
她现在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到时掩不住心里爱慕,痛会如何稚心、如何刹骨?她不是飞蛾,不会傻傻扑火,也不认为只要她坚持,最后终能得到。
她屈起食指,送入嘴里咬着。情字伤人,她总算体悟到了,幸好她不是烧了个体无完肤才发现男方根本是无情流水,他的体贴给得起任何人。
要是没听到那句话就好了,她还能待在鸣台山,装作没事般待在他身边。
到了顶层,蒋负谦才放她下来,让她自个儿走进书房,
“坐吧,随意点。”蒋负谦开了窗,再燃起书房内的炭炉,置上陶壶,由靠墙柜中取出茶具,她仍垂首站在门边。
“过来坐好,站着怎么讲事情?”
杜晴蜜如上战场般先吸饱气,事情总要处理,她不能逃避。“我签的合同,要多少钱才赎得回来?”
“你以为我会同意让你每月摊还吗?”蒋负谦提壶冲了两杯茶,抬首时,如苍鹰般锐利的眼神狠狠地匀住她正落坐的身影,害得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眉目一松,推了杯茶到她面前。“坐下,喝茶。”
杜晴蜜做好的准备顷刻间全瓦解了,乖乖地坐下,捧起陶杯,烫也不敢缩手。
“你没交代清楚前因后果就要离开,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想做就做,想走就走,鸣台山岂不大乱?打合同跟孩子扮家家酒一样,谁还理会我定下的制度?”蒋负谦举杯,徐徐地喝着,不温不火的语调却像利刃,全往她心头插。
是她承诺会学,会做好采茶的工作来报答他,现在却恩将仇报。他不喜欢她,至少把她当自己人照顾,她在自以为是什么?她实在汗颜!
杜晴蜜搁下陶杯,起身跪在他跟前。
“你做什么?快起来,你膝盖有伤啊!”蒋负谦吓到了,连忙过去扶她。他只想让晴蜜心虚,让她有愧对之意,如此一来他开出来的条件就好谈多了,没想到她老实过头,竟然朝他下跪,完全超出他料想的反应之外。
“不,我不起来。是我愧对公子再造之恩,是我不知轻重。直到偿清公子恩情之前,我不会再提离开的事,还请公子责罚我今天的鲁莽。”钱债、人情债都一样,不是她能逃避的事情,再辛苦都要咬牙撑下去的。杜晴蜜本想磕三个响头,第一下头点地,撞上的却是他温热的掌心。
“你这个傻丫头——”蒋负谦终忍不住,将她抱入怀里,狠狠地吻上她的唇,两人跌坐在地,杜晴蜜的手就压在他的腿上,整个人像条鱼贴近他的身子。
“唔——”突如其来的状况害她来不及思考,乱哄哄的,只知道掉泪,不管怎么想,脑海里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蒋负谦为何要吻她?为什么?
“你这个傻丫头……”蒋负谦又琢吻两回,抵着她的额头急促地吐纳着气息,捧在她脸上的虎口处聚了一小滩泪。
这心疼得他难受,而他却让她承受这种苦。“我不可能让你走,但也不是想让你自责愧疚,妹既然听了我跟姊姊的对话,为什么不听完呢?你误会了。”
蒋负谦将她扶走,果然两腿膝盖的伤这一折腾又裂了,看来比甫跌倒时严重,鲜血直流。让她坐定后,蒋负谦赶忙到柜子里翻找良药,找出他重金买回的金狗毛,是棵长满金色绒毛的罕见中药,其绒毛有止血的效用,毫不心疼地拉了一大把敷上她的伤处,效果立见,这才安了他的心。
“你啊,该听的不听,听了又断章取义,瞧你这样我心里好过吗?”他净手完后,回来替她换了杯热茶。“姊姊要我借一步说话,要我假戏真作,直接把你当媳妇儿,我回说“她会听见的,万一当真就糟了”。我这句话不是嫌弃你,而是不想委屈你,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我的妻子,都还没问过你肯不肯呢。”
“啊……”杜晴蜜一阵天旋地转,怎么事情发展完全跟她想的不一样?她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天呀,她究竟闹了多大的笑话。
她将脸理进掌心里,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原来一切全都是她庸人自扰,平白无故寻来的麻烦,她还撒泼呢。天呀,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是真心喜欢你,否则不会一路帮你这么多。”他心里紧张得很,就算有把握也不太敢问出口,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愿意下嫁于我吗?”
她是在作梦吧?杜晴蜜压根儿不敢相信,这梦太美好了,不只美,场景还跳得好快。她捏了捏自己的脸,可能是她没使劲,不然就是肉太多,竟然不疼,于是她伸出食指,弯腰想往膝盖戮去,半路又被蒋负谦拦截了。
“干什么跟自己的膝盖过不去?”地上两滩血还没全干呢,怎么不当一下借镜?就算她的膝盖是铁打的,他的心还是肉做的啊!
“我……”他的手好热呢,这不是梦,是真的,蒋负谦真打算娶她。
天底下竟然让她遇见这等好事,她还以为等钱还完差不多都二十了,找个长工或是店铺伙计勉强凑合,组个家庭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别遇上会打人的丈夫就知足了,不料老天却给了她一份大礼,让她喜欢上一个原本以为高不可攀的茶号当家,而他还低声下气地问她愿不愿下嫁,她能不心动吗?
杜晴蜜红着脸,朝他点点头。“我愿意,这辈子只嫁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喜欢上如此杰出的男子,为他情绪脱序,怕是条件再好的男人都比不过蒋负谦在她心里的位置,还能凑合什么呢?
蒋负谦像吃下定心丸一样,垂首沈目,淡淡地,露出笑容。
他伸出手,握着她的,准备一步一步,把关系定下。
杜晴蜜是他的,谁都带不走、抢不了。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这回处理他跟晴蜜之间的事,便事事存着私心。他跟晴蜜商量好,既然彼此已经确认下关系,对外就不必再澄清他向油行老妇胡诌的事了,不然一下成亲是假,一下又要结为夫妻,茶农还以为他把人生大事耍着玩,人一旦冲上怒气,即便无心,也会说出些难听话。
杜晴蜜听了也觉得有理,当真依他,当晚茶农起哄要蒋负谦补请酒宴,更提到一件事——夫妻俩哪有分床睡的?既然他们错过大闹当家洞房的趣味,几杯黄汤下肚壮了胆子,非亲眼见到晴蜜搬上顶层不可。
蒋负谦顺水推舟,杜晴蜜半推半就,就这样同房住了。
她怕羞,就以不胜酒力为由躲在房里,像个傻瓜似的碰碰翻翻他的床褥。她还懂分寸,不敢窥视其他的部分。这里充满他的气味,让她感到安心踏实。
默默地成了蒋家妇,什么仪式都没有,说真格的,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反过来想想,她今天若嫁给寻常人家,谁供得起她穿戴凤冠霞被拜堂呢?一条红巾就牵回家了,又有什么不同?老天还赏她个好丈夫了,够本啦。
杜晴蜜在房里等着,既期待又害怕该如何面对突然推门入内的蒋负谦,情绪累积化为掌心与额间的薄汗,等得她眼皮愈来愈沉重,直至撑不住困意,侧倒在床上时,他都还没回来。
她睡得很沈,连蒋负谦推门入内时木门发出的咿呀声、不察而未减轻的脚步声,都没让她紧闭的双眼裂出条细缝,轩声微微,可爱又甜蜜得紧。他不禁失笑,替她褪去鞋袜,将她挂在床沿的一双腿搁上床,拉出折在床铺内侧的棉被准备为她盖上时,正好对上她甫睁开、视线仍然模糊的双眼,而她正抬手揉着。
“别,对眼睛不好。”眼睛折磨坏了,连穿针线都吃力,届时后悔已晚。
“几更天了?”她止不住睡意,猛打呵欠。这样也好,正好遮掩她的羞怯。
“梆子过两声了。”蒋负谦坐上床沿,替她松开发髻,以指梳顺拢好,再拨到胸前,拧来一条布巾,轻轻为她拭脸。“擦完脸再睡会舒畅些。”
“我自个儿来吧。”这不是妻子该做的事吗?怎么反过来由丈夫服侍她了,明天一定要改过,要比他早起晚睡。杜晴蜜接过布巾,拭完脸,睡意顿时全消。
“你户牒给我吧,我明早送姊姊跟姊夫下山,顺便到官府把入籍的事办一办。”赶快把关系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担心又有变故,
“龙夫人要离开了?不是才刚来吗?”还以为会在鸣台山住几天好观察她呢。
“他们是要往福州,顺道过来一趋罢了。”来看看他信中所写的杜晴蜜长什么样子,也没什么要紧事。他跟姊姊稍微聊了一下,姊弟俩很多事不需要太多言语解释,都能大致了解彼此的想法,他愿意定下来,姊姊就很开心了,不管他要娶什么样的姑娘,只要他喜欢,姊姊就支持,而且待愈久,姊夫话题就愈紧缩,几手全绕在铺货鸣茶的事,不只他,姊姊同样认为早点离开的好。“放心,姊姊对你印象很好,很支持我们两个,还说鸣茶就交给我们打拼了。”
“龙夫人对我真好。”她脑筋很死,一次只能想一件事。当初发昏,不顾一切就答应嫁给他,完全忘了两人身分差距可比天地,但他们全然不介怀,完完全全地接受她,实在让她感动。
“忘了跟你说件事,姊姊很在乎称谓的,以后别唤她龙夫人,你是我的妻子,要学我改口称她姊姊,”当年为了听他喊一声姊姊,她可说费尽浑身解数,如果连他的妻子都要重新走这一遭,他怕姊姊发火呢。
“是呀,是该改口了,我下回会注意。”杜晴蜜笑中含泪,她有家人了呢!娘走了,她只剩亲戚,但没家人了。
“晚了,明早还有事要忙呢,快睡吧。”
她掖着被子往床铺里缩,想在熄灯后再把外衣脱掉,岂知蒋负谦摇了摇头,要她自个儿独眠。
“我去书房,你好生安歇,有什么事对着书房喊我一声,我就听得见了。”
“这么晚了,你还要忙公事?”他一个人在顶层,就算通宵达旦也没人知晓,她搬过来后,不能再放任他糟蹋身子,“睡吧,别忙了好吗?”
“好吧,就听你的。”蒋负谦拗不过她,先熄灯后,再褪去鞋子,缩腿上床,躺在她的身侧,曲肚面对着她。
杜晴蜜知道,因为他的呼息就喷在她的耳边,有点痒又带着幸福,而且窗外透入的月光虽不足以明室,但让房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习惯黑夜后,仔细瞧还是看得出他的五官。
“晴蜜?”蒋负谦在她耳边以气音唤着,久等不到她的回复,便翻身下床,套上鞋子,轻手踢足往书房走去,
杜晴蜜根本没睡,直到他掩起卧室与书房相隔的雕花门,她才睁开眼。
他只脱鞋,外衣、袜子根本没褪,早知道是敷衍她,像哄孩子睡觉。她知道要改掉一个人的习性是急不得的事,才不揭穿他的底。
她像只耗子似的,吸脚尖、贴墙角,走近雕花门,从雕空的缝间里偷觑他,看他究竟在忙什么,鸣台山有谁能帮他分忧解劳。
定眼一看,杜晴蜜心都拧了,他并非案牍劳形,而是伏在案桌上入睡!
为何有床不睡,宁可睡书房?如果今天是她态度忸怩放不开,不习惯身边躺了个男人,他体贴先睡书房,那还说得过去,可刚才他还躺了一会儿,是以为她睡熟了才……才……杜晴蜜想不下去了,她心好沈好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蒋负谦为何不愿意与她同床?
对了,难道是他以为她尚未调整好心态要当蒋家妇,所以才留宿书房,想给她时间习惯?
这也不对呀,她要是真睡热了,不可能知道他夜半离床,换地方窝去了。
杜晴蜜咬着下唇,顿时慌乱了方向,又不敢多作猜测,免得又闹出笑话,负谦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考虑,她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以行动告诉负谦,她会当个称职的蒋家妇,让他对她多一点信心。
没错,就这样办!与其暗自神伤,倒不如做点努力,也可以让她少一点时间胡思乱想,以为甫到手的幸福成了一现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