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汉。无名古歌
入夜,风珠衣携着一卷待修整的讴词回到了寝房,命笛女挑亮了铜铸枝状油灯,替她煮一壶浓茶来。
“我今晚要改词儿,会晚些歇下,你烹完茶就先回去睡吧。”
“小娘子,奴陪着您吧?”笛女忙道“夜里寒,奴不放心呢。”
“不妨事的。”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瞿府炭盆里烧的都是好炭,屋里暖得很。”
笛女只得乖乖听命退下。
风珠玉展开了那卷锦帛,上头录着后日“绮流年”欲在婚宴上出演的戏码,字字句句尽显喜气庆贺之意,却总觉少了些什么。
就算明知是桩利益结合的姻缘,风珠衣还是希望他们这一对能蒙天之幸,从此珠联璧合,恩爱到老。
她熟练地磨墨,狼毫沾了沾浓黑墨汁,笔尖轻巧地落在锦帛上,行云流水般地补上了一段段祈愿祝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的讴词。
灯影倏然轻晃了一下,她眼前一花,一个熟悉至极的高大健硕身影已然出现在面前。
“你?!”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霍地站了起来,心脏狂跳、双膝发软。
他,黑了,也瘦了,可还是那般风华璀璨、令人心悸。
完颜猛俊美阴郁的脸庞在灯影下越见深沉,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毫不见笑意的微笑来,碧眼中有一丝疼楚。
“小儿,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她心一痛,目光狼狈地低垂下来,哑声道“你早知我没有,又何必浪费辰光在我身上?”
“不准再胡言乱语!”他一个大步上前,霸道地将她抓进怀里,暴躁低吼道“往后做了爷的夫人,再说这等傻话,看爷怎么收拾你!”
她被紧箍得险些喘不过气来,那温暖坚实强壮的胸膛有一刹那令她心生悸动,几乎就要浑忘现实,沉浸在其中……
——汝姬讽刺的笑眼蓦然闪现眼前!
风珠衣彷若被闪电触及般,用力地推开了他,浑圆猫儿眼里的脆弱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警戒,和一丝难喻的挣扎。
“侯爷,我那日在山洞中便已说过,我们互不相欠了。”
软玉温香才入怀不到几息,立时又空了,胸口空荡荡怅然若失,完颜猛想吼却又舍不得,牙关紧咬得格格作响,最后悻悻然道“爷才不会同意答应这种鬼话!”
风珠玉瞪着他,又急又恼,心下又是一阵无力。“你……到底想怎样?”
“爷不是一早就说了,我要娶你!”
“是纳!”她狠狠一记白眼提醒。
“现在是娶了。”他咧嘴一笑,像是迫不及待要向她邀功。“小儿,你瞧,爷都退让了,许你做我定国侯府堂堂正正的侯府夫人,做我完颜猛的正妻,凌驾于侯府后院所有姬妾之上。小儿,你欢喜不欢喜?”
风珠玉张口结舌地望着他,被他口中的“娶”、“堂堂正正侯府夫人”、“正妻”等等字眼震得脑子轰轰作响,惊喜与恍惚交错,茫然和不解混乱成了一团。
可下一瞬,等终于慢慢消化、明白过来他这番话后,她的脸顿时自涨红转为发白,最后漆黑如锅底了。
——完颜猛!你脑袋装大粪吗?谁稀罕啊!
“小女真是受宠若惊。”她心中又酸又苦又愤又恨,不由一声冷笑。“一个小小戏子居然有幸能被您大侯爷钦点为正妻,我风家祖坟定是冒青烟了。”
“……你在生气?”他傻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又生我气了?”
“你——”她对上他忐忑又温柔宠溺的碧眼时,满心满胸的愤怒与指控,霎时被骨子里透出的深深挫败感淹没了。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
正如她永远无法对他低头,任凭他用他以为的宠爱与喜欢,左右掌管她的后半生。
“小儿,你怎么了?”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有些害怕她此刻疲惫寂寥无力的模样,好似自己令她失望了,可偏偏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别这样,你同我说说话,便是破口大骂我也行,就是别……一副放弃的样子。”“完颜猛,你到底喜欢我什么?”风珠玉没有吼也没有骂,只是静静地坐回锦席上,双手抱膝,下巴靠在膝头上,幽幽地望着他。“我其实白生了这副好相貌,性子倔得像驴,嘴又坏,脑子又固执,我做不好谁家的妾,也当不起你的侯府夫人,有朝一日,你我都会后悔的。”
“爷喜欢你,就因为你是你。”
她一呆,小脸不争气地悄悄红了。
“而且爷知道,你对我也不是不心动的。”
“谁、谁心动了——”她也不知是气是羞的,结巴起来。
“若不是心动,你又何须想逃?”他的声音温柔,碧眼缱绻柔软地凝视着她。
“如果爷向你承诺,爷绝不后悔,也绝不会让你有后悔的机会呢?”
她哑然无言,心乱如擂鼓。
“小儿,”他试着对她伸出手,嗓音温暖哄诱地问“你到底要什么?你想要什么,爷都能答应你,只要你别再将我远远推拒于外。”
风珠衣仰望着他,脑中混乱如麻,心脏鼓噪地震荡着,被他深邃碧眼中的真挚与抚慰吸引着,挣扎不得,无可自拔。
“我不知道。”半晌后,她低微的声音无力地轻颤了起来,眼神迷茫而不安,犹如一个迷失了归家路的孩子。
“……我害怕,我,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男人手中,我……我不要嫁人,我要养面首,面首不敢对我颐指气使,也绝对不会弃我……”
完颜猛心酥软得厉害,可听着听着,听到最后脸都黑了。
什么?养面首?他娘的什么见鬼的面首?是像瞿家小郎那样的娘娘腔吗?
他想暴吼一声除非老子死——
可见她脆弱至此,再无平素一贯的慧黠狡猾,完颜猛心口狠狠一撞,所有的愤怒飞到九天云外,心登时软成了一汪春水,再也压抑不住满心的酸楚怜惜心疼。
“傻小儿,爷养你,也永不弃你,我以生命立誓。”他轻声许诺道。
风珠玉愣怔地望着他,整个人懵了,像是不明白他方才说的字字句句,代表了多么郑重的承诺。
“小儿,信我。”他轻轻捧起她的下巴,忘情地俯下头去覆盖住了她美好如花瓣的柔软小嘴。
她僵住了,本能想挣扎脱逃,可却在他越来越温柔灼热的舔吻轻啄索取中,脑子渐渐迷糊了……
……刚刚,她还想说什么来着?
在那长长的一吻结束后,她娇喘吁吁地倒在他怀里,脑子混混沌沌昏昏沉沉,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小儿,你答应许给爷了,就绝不能再反悔。”
“若是……反悔了又如何?”她犹气息未定,略带傻气地喃喃问。
“爷就把你就地正法,让你三天三夜都下不了榻!”他碧眼顿时狼光大盛,不怀好意地对她坏笑。
风珠玉背脊窜过一阵不知是酥麻还是战栗,当场噤声。
“等、等一下!”见他又要低下头来索吻时,她急急捂住了他的唇,努力找回清明的理智。“先约法三章!”
他一顿,疑惑地瞅着她。“约法三章?”
“是。”她微眯起猫儿眼,“我信你,答应嫁你,可我信不过男人的本性,所以一定得约法三章。”
“爷是一般的男人吗?”他挺了挺胸膛,骄傲地昂起下巴。“像瞿家小郎那种乱七八糟的臭小子,才半分钱都不值得相信,往后你给爷离他远一点——不,是越远越好!”
“你怎么知道?!”她一愣。
“爷什么不知道?”他冷笑,俊美脸庞却是满满醋意。
她眨眨眼睛,不由想笑,这大傻瓜醋坛子呀!
“咳。”完颜猛被她笑得心都软了,可又觉莫名尴尬羞窘,清了清喉咙,粗着嗓音道“总之,你是爷的女人了,哪个不知死活的混蛋胆敢觊觎你,爷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