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知道带著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比他扛著一头野猪赶路还要慢,偏偏又骂不得打不得,也只能沉默地站在前头看著她,然后等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他再继续往前走。
如此重复了许多次,直到这一次他等了许久,瞧见那个小娘子变成了远远的一个窝在地上的身影,他才无奈的又扛著东西往回走。
“不走了?是后悔了想要回去了?还是……”
杜映红脸色苍白,只有嘴唇还是艳艳的红色,额头上还缀著密密的一层汗水,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努力撑起发软打颤的双腿站了起来,嘴硬的打断道:“谁后悔了?我只是想休息久一点!”
她起身时还踉跄了一下,可最后她还是咬著牙站好,然后迈开双腿继续往前走,甚至还越过了他。
她就是要跟他杠上了!
旬贲虎轻叹了口气,这女人真是嘴硬又爱逞强,他不过是想问问她要不要帮忙而已。
话说刚刚在镇子口,他也想问她要不要搭牛车,谁知道他才刚要开口,她就兴匆匆的往通往镇外的路上奔去,他没办法,只好把话给吞了回去,跟上她。
现在看她那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撑不了多久肯定就走不动了。
旬贲虎估计的没有错,杜映红走没多远,就又蹲坐在地上喘著气,这回当她看见那双大脚又停在自己的身前时,她仰起头,看著那个背著光而看不清楚面容的男人,咬著牙警告道:“你要是敢把我丢下……我就是做了鬼半夜也要去寻你!”
这话乍听挺可怕的,但是让一个声音娇软无力的小娘子说出口,没半点威吓力不说,反而让他觉得好笑。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这心思想东想西的,真不知道之前是怎么被养大的,怎么想的事情老跟别人不同呢?
她瞧他又是一阵沉默,还以为他真的在考虑是不是要丢下她这一个包袱,正想咬咬牙再试著站起来时,他突然俯下身,一手捞起她,像抱著孩子一样的抱著她往前走。
她轻呼了声,正想要说什么,却发现他抱著她的高度,正好让她看过去就正对著那死不瞑目的野猪头,她吓得不断拍打他。
“又怎么了?”旬贲虎无奈到了极点,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娘子居然能够有这么多问题。
“野猪在瞪我……”杜映红低著头,像鹌鹑一样可怜兮兮的。
“野猪都死了怎么会瞪你?”他完全无法理解她在想什么。
“它死不瞑目啊!”她偷偷抬眸,飞快觑了他一眼,然后在快要对上死猪的眼睛时,又马上低下头。
旬贲虎板著脸,虽然觉得她的回答很荒唐,但还是配合的问道:“所以你要帮它烧纸钱念经,让它可以死得瞑目?”
“当然不是!”杜映红连想都不用想就直接反驳了这可笑的提议,只是看著那硕大的猪头就这么直愣愣的瞪著自己,她勉强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要不你把野猪的头换个方向?”
“所以比起猪头,你更想看猪屁股?”他淡淡地问道,可那话里全是明显的嘲笑意味。
她被他这直白粗俗的应答给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明白了自己一向伶俐的嘴,一旦对上这莽夫,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她也不说话了,干脆闭著嘴生闷气。
两个人一路沉默,旬贲虎手上抱著人又拎著包袱,肩上又扛了一头猪,速度是比之前慢了些,但是比起和杜映红两个人磨磨蹭蹭的等来等去还是快了一大截,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刚入夜的时候赶到了家。
沉默了一路,杜映红也想了一路。如果这户人家看起来尚可,她留下也不是不行,毕竟她已经从青楼里赎身出来,老窝在王牙侩那儿也不是一回事,再说了,这男人目前看起来跟石头一样老实,暂且先在这儿待著应该是还不错的主意。
只是想像总是美好的,当旬贲虎说了一句到了,她也被放到地面上站好后,她正眼看著这所谓的“屋子”,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被挖得四四方方的山洞上安了一个木门,边上挂了一个火把,让人可以看清楚路和边上的灶台,还有一个被茅草给围起来应该被称作茅厕的地方。
杜映红忽然觉得早上她闹著要这个莽汉把她买回来的时候,脑子一定非常不清醒,她应该要好好休息一夜,明天马上就告诉他,她一千一百个后悔了,赶紧把她送回去。
等进了山洞,里头倒是不狭窄,但怎么看怎么简陋,而且充斥著一股浓浓的药味,就是她想当作没闻到都不行,她一个个山洞看过去,果然在最里头看见了药味的来源。
她忽然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要让她帮著照料家里的病人还有孩子,当然家务活还是要帮忙做的,但是照顾人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其实家务活旬贲虎自己也能够做,只是他为了维持生计,必须不时进山打猎,而有时候进到深山里,无法保证回来的时间,家里一个病两个小就无人照料,虽说可以托邻居照看,但是谁也不是闲著没事专门等著帮著他的,一回两回还好,次次都去,就是再亲近的人家,心里也不免有所埋怨了。
杜映红还没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会见到一个病人,可真的见到了人,还是忍不住心颤了下。
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小娘子,可是皮肤干黄枯槁,连从被子露出来的手看起来都干瘦得跟鸡爪子似的,明明才刚入秋,却已经盖上了厚被子,床边也点了火盆子。
再仔细看,屋子的另外一边也是一张床,上头躺了两个孩子,看起来差不多四、五岁年纪,身体似乎也不怎么好,两副小小的身子在一张薄被下,显得格外的瘦小。
刚刚去放好了东西的旬贲虎就看到他带回来的小娘子正站在弟妹的屋子外,他来到她身后,说道:“里头大一点的是梅娘,另外两个小的是小龙和小桃,我买人就是要照顾他们三个,你如果真的想留下来,就得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看他们。”
“你不在家要去哪儿?”杜映红皱起眉头问道。
“梅娘的病要用药材养著,我几乎每天都要上山打猎卖到镇上去换钱。”
杜映红不是一个滥好人,毕竟可怜的人见多了,她也不可能每一个都发善心去同情,她很想对他说她忍不了,什么买人不买人的,反正契书也没签上,就当作没这回事儿,让他明儿个就将她送回镇上。
可是当她看著屋子里的三个人一个个醒来后都用那样欢喜依赖的眼光看著她身后的男人时,她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去王牙侩那儿了,明明是花银两想买人或者是聘人的主家,却为了家人低著头让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批评。
一向高傲的杜映红,忽然对自己早上抱著逗弄的心情去挑衅他的行为觉得有些愧疚。
梅娘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对旬贲虎的关心,“大哥,吃了吗?苗婶子今儿帮我们多做了点干粮,在锅里温著呢,你赶紧去应付一口。”
旬贲虎淡淡回道:“你不用操心我,你自个儿休息好就行。”
梅娘点点头笑了笑,只是眼里有著无法消除的苦涩。
两个孩子看他们说完了话,也从床上爬下来,一人一边扯住旬贲虎的两条大腿,眨著大眼看著他。
“大哥,你是给我们带了嫂子回来了吗?”说话的是比较不怕生的小龙,他对杜映红的突然出现相当好奇。
杜映红有点僵硬的笑了笑,连忙摆摆手解释,“我是郎君买回来照料家务的。”
小龙啊了声,像是明白了,连忙又问道:“那会像上回那个婶子一样,没两天就走了吗?那天她走的时候还忘了替阿姊熬药,害得阿姊差点晕过去了。”
杜映红想起今天早上说话最大声的那个婆子,呵呵两声干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人各有志,也不能说人家不对。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带她去休息,你们也赶紧睡了。”旬贲虎显然不想让两个孩子多问,毕竟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她是不是会待下来。
就像梅娘始终没有过问杜映红的来历,大约也是看出来了,杜映红不像是能够留在这里的人。
即使杜映红已经打扮得朴素,可是衣裳的料子,还有那白皙细嫩的肌肤,都跟村子里的女人不同,一看就不像是做粗活的,她刚刚虽说是被买回来的,可是梅娘知道家里的银子早让她这不争气的身子给掏空了,就是大哥身上还有点银钱买人,也不可能买下这般美貌的小娘子。
梅娘身子虚弱,不过是想了一会儿,就头晕得不行,刚好旬贲虎也发话让他们先休息,她也就顺从的又躺了下来。
杜映红奔波了大半天也累了,等旬贲虎安排好她歇息的地方,她弄了些热水稍微把自己打理了下后,就直接躺在床上准备睡了。
可也不知道是床太硬还是怎么了,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不是旬贲虎抱着她赶路的情景,就是他柔声哄着两个弟妹睡觉的画面,偶尔也会冒出因为把屋子让给她,他一个人独坐在屋外守着火堆的背影。
杜映红很不想承认,才不过一日的功夫,她就有点被这个莽汉打动了。
一开始只是因为无聊得很,想逗逗这个一次次拒绝她的男人,之后又跟他较起劲,可这一路他默不作声的关注,加上刚刚对弟妹们体贴的照料,一幕幕似乎都在不知不觉中印在她的脑子里了。
她缩在被子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他也知道她说不出口的话,刚刚才会对她说,明日一早如果她想离开的话,他可以先送她回镇上。
她没有直接点头答应,或许是因看着这一家子病的病、小的小,太过可怜,才会一时开不了口。
只不过她好不容易从京都脱身,可不是要让自己做个滥好人的。
这世上可怜人太多,她不过就是一个小娘子,没有那么多能耐,能够看到一个就帮一个。
可看着那几乎病得不成人形的梅娘,再加上两个孩子和旬贲虎身上那补丁再补丁的衣裳,心里那一点柔软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真的就这么视若无睹。
沉默了半晌,她捏着身上又厚又沉却完全不保暖的被子,瞪大了眼睛,在心里说服自己,或许她可以帮点小忙。
比如……比如她贴点银两,帮他们这一家子找个不多话又愿意帮工的婆子,还有这被子,她也让人重新打了新棉花吧!这样入冬之后也可以少添点煤炭柴火,旬贲虎就也可以少花点银两在这上头。
想到了自己能够做的事情后,杜映红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也消散了大半,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睡场好觉了。
她微微一笑,也不再嫌弃这床被子,反正等明儿个她让人把这屋子里的东西都给换了,这被子再也碍不着她的眼了。
不过就一个晚上,她还能忍。
跟杜映红一样难以入眠的,还有坐在外头靠着火堆取暖的旬贲虎。
他先是忙着把野猪给处理了,然后洗干净了手,才又回到火堆边坐下,从怀里拿出那半截袖子,用他拙劣的针法开始缝补。
对他来说,这一日最大的不同就是遇上了杜映红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娘子。
火光照着他的脸庞,将他刚毅冷戾的脸照出几分暖意,他微微扬起嘴角,自从一年多前他从边关回乡后,心情还是第一次这样放松。
只不过这样的好心情也不过一瞬间,一想起明日,旬贲虎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杜映红就算再怎么赌气,可那娇养的样子,怎么看都不该活在这样差的地方,不说吃食跟她平日吃的精细东西无法比较,就是衣裳用度,他也不可能让她用上她习惯用的那些。
即使她没说,但是光看她穿着那件细布衣裳也能够毫不在意地端坐在地上,也知道她是不把这样的衣裳给放在心上的,而他,现在就是掏空了整个家,也买不起那样的一尺布。
今晚,家里需要她照顾的三个人她见到了,存粮多寡他也让她瞧过了,她应该明白早上那婆子说的话半点也不假,若是她要回去,他可以先送她回镇上后再进山打猎,只是如此一来,不只要多花点时间,还要先去附近的苗婶子家,拜托她来照看一下弟妹。
安排好明日的行程,明明知道该早些闭眼歇息,但他还是干瞪的月娘无法入眠。
旬贲虎艰涩的扯扯嘴角,心里苦笑着自己今日多半也是着了魔吧。
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这样勾着他的手指,怎么能够没有半点反应?
那娇人儿就是嘟着唇瞪着眼不满地望着他,都跟幅画儿似的,所谓的倾城佳人大约也就是如此了吧?
他怔怔地想着,彷佛那月娘成了娇人儿的脸,一颦一笑,或嗔或怒,都勾得他心思浮动。
只是,他也很清楚的明白,她之于他,不过是水中月罢了。
总是会离开的,所以他也只能在这夜深之际想想,等明日天明,他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大约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旬贲虎的轻轻叹息声随风散去,连同那一丝丝的绮念也一并带走了。
天才蒙蒙亮,快天明才闭上眼睛休息一下的旬贲虎就已精神抖擞的起身,简单洗漱后进了山洞,来到自个儿的房间外,听着里头隐约的浅浅呼吸声,他不敢轻易进屋。
虽说昨日他抱了小娘子一路,可那不过是急着赶路的权宜之计,现在他若是随意进了屋子,就跟登徒子没两样了。
他一站就是将近半个时辰,看着天色都快大亮,他眉头也越来越紧。
昨日他明明说过的,今日她若是要回镇上,就要早点起身,可是现在她还待在屋子里,难不成她真想留下来不成?
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只好隔着门板喊道:“该起身了。”
喊了两三声,屋子里才传来一点动静,随之传来的是一声慵懒的低喃,“我不起来……这不还早呢……”
若不是旬贲虎的耳力好,只怕还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他顿了顿,不理会那声音就根一根羽毛挠在心上似的,勾得他的心有些发痒,又催促道:“不早了,再晚我就没那个功夫送你回镇上了。”
他同样的话又说了几次,屋子里的人像是被吵得不耐烦了,开始耍赖——
“不回不回了!你赶紧给我走!”
旬贲虎垂下眼眸,顿了下,又问道:“真不回了?”
这回杜映红没再出声,而是从床上抓了一个干稻秆填的枕头扔向门板,用沉闷的响声做为回答。
旬贲虎叹了口气,往外走了出去,他不能再耽搁了,也只能任由那小娘子待着了。
他虽然感到无奈,嘴角却不自觉微微向上勾起,这突如其来的好心情,跟那个有着烈脾气的娇人儿恐怕脱不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