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临发现自己心里已相信起霓悦悦的话了,因为他深知,将来就算他不要太子那个位置,拱手让给了老二,成贵妃那老谋深算的人可会放过他们姊弟?
他为什么要留着那些谋士,为什么要拢着那些兵权?
他必须自保。
他知道,他的父皇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父皇如今还无心立储,因为他在位多年并未把整个王朝捋顺。
门阀把永宁帝拱上了王位,但也尾大不掉,随着两朝王权更迭,兵权虽然牢牢据在皇帝手里,可门阀世家控制的是朝中任官权力,而霓相和兵部尚书便是门阀的头头。
霓相位列世家之首,几乎把持着朝廷所有的中枢要职,权倾朝野。
想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他上辈子为什么要拿霓相开刀了,无论哪个皇帝,谁能容忍势大到把持着满朝上下官员的门阀,中枢被世家把持,坐在龙位上的皇帝又能做什么,只能一筹莫展。
如今朝中文官多是以霓相和成尚书为主的门阀所组成的臣僚,多方设法有意无意的削薄君权,永宁帝却是希望中央集权,因此,一个王朝就在这种拉锯战中持续向前行。
国政有内忧还有外患,除了要内剿水寇、马贼、匪盗,还有对夏魏虎视眈眈的西夷、犬戎和西夏。
虽然以夏魏朝目前国富民强的兵力来说,这些都不足为惧,但是就像一块疥癣,时不时的要痒上一阵子,总归是恼人。
霓悦悦看着凤临半天不说话,好像碟子里的糖蟹与他有仇似的,竟用巾子擦了手,动手剥起了蟹壳。
她很想提醒他,不是她老王卖瓜,她做的糖蟹是可以整只入口的,而且还好吃到不行,入口即化!
但是他爱剥,她干么要提醒他?
暴殄天物!
但是凤临反应得也快,吃了半只才发现这蟹和他以前吃的滋味不大一样。
「你来替本殿下剥蟹壳。」他仍未反应过来。
霓悦悦也不搭话,圆乎乎的手指拎起一只蟹,一口咬下,干净利落,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朝着他呲了呲一口小白牙。
凤临勾起眉,有样学样,吃完一只蟹后眉开眼笑。「你做的东西似乎特别好吃。」
「谬赞了!」这要感谢窦家两姊弟还有她三兄的喋喋不休,为了那几张嘴,她只能卯起劲来,说起来她两辈子在厨艺上都没有这些年这么认真。
她常常在想,一个身为相府三郎君,另两个是国公府的娘子和郎君,要什么吃的,厨房里的厨子不会弄?
根本就是她交友不慎,连带宠坏了三兄的嘴!
霓悦悦走神的当下,凤临已经把一小碟的糖蟹吃完,还让青苗打水来洗了手,甚至收拾了桌面,他这会儿正心满意足的眯眼看着霓悦悦。
霓悦悦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起了一身汗,她阴暗的想,这人看起来连客气二字都不会写,他的翩翩儒雅根本就是面具。
「晚上我没有应酬,你把浑羊殁忽收拾好,往皇子府送,我会吩咐门房让你进门的。」
霓悦悦把当他妖怪,眼神有多不善就有多不善。
这会儿又用「我」自称了,哼。是谁一开始就摆款,自称本殿下、本殿下的,现在吃了她的糖蟹,也知道吃人嘴软了吗?虚伪!
但是转眼他又说了什么?这还是人话吗?她不是厨子,她重申,她不是厨子,也不是他的谁,凭什么他嘴馋她就得动手?
她做垂死挣扎,「府里没有白沙龙羊羔。」
白沙龙羊羔产自冯翊一地,肉嫩细致。
「我会遣人送来。」
「那很费工。」
浑羊殁忽说穿了就是把鹅给收拾好,肚子里寒上糯米饭、核桃等各式各样的作料,放在整只羊肚子里下去烤,烤熟了之后只吃吃进了整只羊肉滋味的鹅,至干仆人们就可以很美的把整一只小羊羔给分食了。
「我可以等。」
「这些天我就先将就着吃糖蟹好了。」虽然看她快要变脸的圆脸很可爱,可一旦喷火,他有可能就吃不到美食,所以他退而求其次,他这可是作出了牺牲。
啊啊啊啊啊啊啊,所以呢?
「你剩余的糖蟹都打包让我带回去吧。」
霓悦悦只有一个想法,凤临一定是那种脸皮最厚的土匪!
霓悦悦几乎是愤怒的把所有的作料往大白鹅的肚子里塞,心里把凤临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小厨房里的厨娘们见到小娘子那好像和大白鹅有着深仇大恨的扭曲表情,都纷纷倒退三尺,一时间她身边的空气显得清新不已。
霓悦悦绑着头巾,手下不停的忙碌着,她腹诽的是,这个凤临,有种你就连我霓府的一滴水也别沾,结果吃了还带打包,甚至点菜,他随便动动嘴皮子,她就要在这炎炎夏日,连苍蝇都远远避开的厨房里,热得满头大汗的和浑羊殁忽奋斗!
呜……她做错什么了?
慢着!她是不是想偏了重点?!
那位大皇子刚来的时候的确是板着生人勿近的一张脸,似乎只要她说错什么就要赶尽杀绝的狠戾神情,她桌上摆着什么款待客人,他根本不屑一顾。
她手上一顿,感觉呼吸好像通顺了些。
莫非、莫非他是信了她的话,这才放松心情,连带的有了食欲?
他后来不再纠结七皇子的事,一心扑在吃食上面,也不再咄咄逼人。
在他面前,她总是会无端的紧张,就像上辈子的阴影时刻笼罩着她,只要一见到他的脸,她就不好了,所以,脑袋压根没办法分析事理。
她放下手里已经被她折腾的面目全非的大白鹅,要是她再客客气气的送上浑羊殁忽,她和这位将来的皇帝陛下有没有可能就此老死不相往来,一拍两散,他再也想不起她?
可能性很大,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十一岁的女童,他堂堂一个大皇子殿下,总不会没有名目的纠缠她一个小女娃,传出去他的声誉可就难听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自己只是个短腿短脚,完全不济事的女孩子。
看着灶上早就被收拾干净的白沙龙羊羔,还有手里已经被作料塞得几乎要爆炸的飞鹅岭大白鹅,不用说,这羊和鹅都是凤临一早就令人送过来的,她咧开嘴,笑得很是愉悦。
她打算完成这只浑羊殁忽以后,向母亲禀一声,去阿婆家过上几个月吧!她开始想念阿翁家的那些个表兄弟姊妹们了。
远离京城,远离凤临那个祸源,等她再回来,他应该早就忘记她是哪号人物了吧?
因为解决了心头大事,她心情愉悦,不自觉的哼着小曲,「公鸭同母鸭,悄悄说情话,公鸭嘎嘎嘎,母鸭嘎嘎嘎……」
声音戛然而止,心里忽地一阵恶寒。
她什么曲儿不好唱,唱这个,她对这首曲子有阴影……
机械似的将白鹅缝上麻线,放进羔羊肚里,又将羔羊一针不漏的缝起来,最后的活儿才让厨娘接手,就是把它抬上烤架,又扬声吩咐要注意烤羊的时间,烤好后,直接让皇子府的人把羔羊抬回去。
她拆下围裙,笑容可掏的出了小厨房的门。
完成一件大事,嗯,果然心情好,就连天空的蓝看起来也亲切多了。
尾随着出来的银苗觑着小娘子变化无常的神色,暗忖,好像自从她们家小娘子和大殿下几度「交手」,不,是偶遇相谈之后,小娘子的情绪就很奇怪,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这就叫一物克一物?
不不不,她不该胡思乱想,她怎么敢生出这种不敬的想法,要小娘子知道她一面倒,倒向大殿下,唔,那后果她不敢想。
霓悦悦回小院换了洁净的农衫,喝了盅冰冰凉凉的酸梅汤,吁过一口气后,这才领了丫鬟往房氏的正房去。
房氏这些日子已经将巴姨娘的管家权拿到手,霓悦悦到的时候她正在对帐,一叠叠的册子摞得老高,她手上的算盘一直没停过。
霓悦悦先是向房氏施礼,房氏虽然惊讶她这时间怎么会过来正房,但也没说什么。
她看了几眼案桌上成堆的帐册。「阿娘怎么心血来潮看这些积年的老帐?」
「我才把管家权拿回来,这些年攒了什么,亏了什么,看在你巴姨娘多年苦劳的分上,就算我不计较,但是也总得知道她从公中拿了什么,往后才好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她。」看是要供着、冷着,还是无视着。
霓悦悦发现她娘就是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人,巴姨娘起先是她爹的通房,霓在天娶了正妻之后,把通房提为姨娘。
要说巴姨娘在霓府是很有底气的一个姨娘,这从霓挽对她这妹妹的态度就知道,要是没有她把持着中馈的姨娘宠着,阿爹惯着,一个庶女哪能在府里横着走?
她阿娘刚嫁过来几年一直无出,是巴姨娘替她阿爹生下了庶长子和庶长女,开枝散叶的功劳非比寻常,在地位上胜过后面那些新纳的姨娘,阿娘能从巴姨娘手上拿回中馈权力,还要收纳巴姨娘手下使用多年的管事和嬷嬷,可想而知并不容易。
宅斗啊,人妻的必修功课,要是这门功课没做好,人生就是黑暗的。
「阿娘,这些帐本一天也看不完,您有空翻一翻就是了,再说我和二兄三兄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至于阿爹,」她人小鬼大的朝着房氏眨眼。「就看阿娘的手段了。」
也就是说,您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就是了,姨娘什么的,还能翻了天去?
「唷,我们家阿穿这是懂事了呢,还能说出这番话来,阿娘真是感动。」房氏放下手边的事,点了点霓悦悦的额头。
那些个有眼色的丫鬟们早就将冷饮果品送了上来,霓悦悦随手把一碗绿豆汤呈给房氏。
「怎么不喝?」房氏见女儿不动便问了一句。
「我方才喝了酸梅汤才过来的。」
房氏直接唤人给女儿换了碗百合红枣银耳汤。
「谢谢阿娘。」
「母女俩客套什么,这么多年我也是白活了,直到现在才明白,阿娘既然嫁给你阿爹,就该把妻子这个角色做好,该我的就是我的,别人都休想抢走。」房氏舀着绿豆汤,眼神带着杀气。
霓悦悦给她阿娘竖了个拇指。
房氏莞尔一笑,如沐春风。「阿穿来找阿娘有何事?」
「阿穿想去阿婆家玩。」往年苦夏,她总是到阿婆家去避暑,今年被皇帝插上那么一脚,暑气没避到,倒是招惹了一尊煞星,回过神来,她这才想起阿婆家那靠山靠水,比起京城这大蒸笼简直凉爽如秋天,每年她都住到忘记要回家的别庄。
房氏听着也有些意动。
房家的别庄距离京城只要一个时辰的路程,往年一到夏天,她那怕热的爹娘就会举家住到别庄去,直到入秋。这些年两老年纪都大了,索性把别庄修好好修整了一番长住下来,京里的宅子就留给了晚辈使用。
其实并非所有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京里钻的,她阿翁和阿爹就是反其道而行的代表人物,他们自给自足,乐活无比,至于年轻人想做什么,他们一概不理,他们认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凭自己的本事。
这些年她因为身子弱,甚少回娘家,霓在天官居相位,更是走不开,每年只有儿女们会去她爹娘膝前替她这不孝女尽点孝心。
她这会儿又初把掌家权力拿回来,万万没有这时候离开的道理。「替阿娘给阿婆和阿翁请安,知道吗?」
「女儿知道。」
「不许淘气顽皮,不许再上房揭瓦掏鸟蛋。」
「阿娘,人家不来啦,阿穿都几岁了,早不做那些揭瓦掏鸟蛋的事情了。」都八百年前的旧帐了,她阿娘这记性会不会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