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会作诗?”
“不会。”
“我也不会。娘子想跟一群小姑娘在那里攀比谁的发簪是新花样、谁的衣衫料子疑似是去年的旧蜀锦?”
“不想。”虽然她不过十六岁,但少妇和少女的穿着打扮还是不同的。
“我也不想。”柳震一摊手,“说穿了,三婶只要占到便宜,我们在不在家都不重要。”最好永远消失无踪,想来三叔夫妻很乐于接收留下来的一切。
凤娘心想也是,反正点心和花瓶都送去了,桂嬷嬷会带人把守好门户,柳震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谁敢擅闯春渚院?
说好的赏菊诗会不过是沽名钓誉,哪来这么多才女?更多的是拿前人的诗词隐一隐,附庸风雅一下,应景即可。闺阁聚会重在结交一、两位闺中密友,其它的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姑娘,都只是在嘴上攀比,或在心里打算盘。
人生难得知己,更不可能在诗会中寻觅得见,凤娘从来不参与,以前是怕受人取笑不会作诗,重生后是懒得理会,做女红孝敬祖母还实在些。
此时车夫挥着马鞭,马车稳稳出了京城,向东而去。
柳震伸手挑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马蹄声靠近,嘴角扯出一弯笑意,“沈寄来了。”
“相公该去陪朋友。”
马车暂停,柳震下车,自有护卫牵了他的马匹上前。
沈寄也带了一群护卫,双方会合,朝普济寺而去。
冬月、巧月在马车里服侍凤娘,后头还有一辆小些的马车载着几位随行出门的媳妇和备用的物品。
凤娘含笑道:“日子过得真快,好像荷塘里的莲花才朵朵绽放,这一夏便过去了,一入秋便想着何时降下初雪。日子是好日子,但也不能含糊地过去,你们贴心伺候我几年,我不能不为你们的终身打算。”
“大奶奶!”冷不防听到这事,两位丫鬟都害羞了。
凤娘无声无息地笑了,“车里只有咱们主仆三人,你们只管放心直言,是想放出府去,还是留在府里配人?”
能放出府去是做主子给的最大的恩典了,冬月和巧月互望一眼,喜出望外。
冬月是家生子,当初能被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挑中,和春月、夏月、秋月一样,父母都是侯府里有些体面的世仆,日子过得安逸,坦白说,外头商户人家的小姐都未必过得比她们富裕舒服。
若是能出府,那肯定是将冬月送回侯府中她爹娘自行婚配,而民间一向有“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千金贵女身边的大丫鬟所接受的教育和见识不是普通民女能比的,外头想求娶的人家很多,不愁嫁。
冬月没吃过苦,心思活络,对于此事是心动的,有机会脱了奴籍,日后有了儿女也不会再是奴才。她知道秋月给了二姑爷作通房,春月、夏月也逃不过这宿命,还沾沾自喜,以为有一天能当上姨娘呢,但姨娘也是奴才,冬月不愿意,情愿像她爹娘那样,至少回自己的家有个人知冷知热,而不是斗鸡似的去争宠受。
出嫁前,凤娘便跟桂嬷嬷坦言不要陪嫁丫头作通房,有那小心思的全留下。心腹丫鬟作通房,再忠心的婢子也会生出二心,桂嬷嬷自然十分谨慎地挑选人,再报给大长公主定夺。凤娘待人宽和,但愿意将大丫鬟放出去,是万分难得的恩遇。
巧月没有那么天真,她小时候家里贫寒,她娘还连生了五个女儿,祖母和爹都想要儿子,前面三个女儿都卖了,她是第四个,眼睁睁看着她娘怀第六胎还要下地种田、拾柴喂鸡、洗衣做饭……活生生累晕倒在田里,流产大出血,一尸两命,一张草席裹了,埋在荒山里,祖母和爹转身就把她跟妹妹卖了,得了三两银子再娶一个女人来生儿子。
巧月不晓得她的姊妹们被卖到哪里去,但她知道自己能进武信侯府做奴婢是老天开眼,能服侍大奶奶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她不天真,没有父母家族护着,没有一门手艺,男儿要混口饭吃都不容易,何况是女儿家?获得自由又如何?饥寒交迫时照样被卖掉。
巧月一下子便想清楚了,回答道:“求大奶奶恩典,奴婢想一辈子伺候您。”由主人婚配,嫁人后可以慢慢熬成像桂嬷嬷一样有小脸面的管事。
凤娘点了点头,目光移向冬月。
冬月微微低首道:“奴婢的爹娘把奴婢的姊姊嫁到邻县舅姥姥家,奴婢跟随大奶奶陪嫁过来,自然由大奶奶作主。”
凤娘也不失望,唇角化出几分薄薄的笑意,“你爹娘是侯府的老人了,门路广,在外头寻门好亲事不难,翻过年你也十八了,就回去嫁人吧。”
“大奶奶……”
“没事,桂嬷嬷会替你们备好嫁妆,以后好好地过日子。”她不缺服侍的人,虽然用冬月用得很顺手,但也不是非她不可。
冬月没有纠结太久,恭敬地应下。
巧月暗暗高兴,冬月嫁出去了,就表示留下来的人有机会成为大奶奶的心腹。
前世冬月也是选择离去,由她爹娘作主嫁给一家颇大的药铺东家的二儿子,日子过得和顺,凤娘便由她去了,直到七、八年后才辗转听到丈夫跟着公公去收药,遇到劫匪,父子俩均命丧刀下,药铺也因为损失了一大笔钱,新东家又木讷,最后还是将店铺盘了出去,就再也没消息。
那时候的凤娘自顾不暇,加上冬月的爹娘尚在,她叹息一声便放下此事了,今日却不得不提醒两句,“挑人别挑茶商或药商,每年揣着大笔银票去外地收货,易遭贼眼,不保险。”
冬月笑笑应了,心里有点奇怪,不过也松了一口气,大奶奶没生她的气。
武信侯府与忠毅伯府能在京城立稳脚跟,经历过几代风风雨雨,至今名声不坠,不是已没落的三流公侯之家能比,打死冬月也不敢惹金凤娘不快,那后里不是她一家老小承受得起。
凤娘慵懒地靠着背后的软垫闭目养神,心思已飘远,想着此番去普济寺,除了上香,还要见一位寄居于附近白云庵的姑娘。
林秋容,那个卖身葬父差点被地痞无赖拖回家欺负、被路见不平的柳震英雄救美的姑娘,父丧都过百日了,还留在这里不回原籍,想必是铁了心要在京城落脚。
这辈子,她绝不能让这女人妨碍哥哥的前程。
普济寺的素斋还是一样地美味。
“脆皮豆腐和一品豆腐卷每回来都这么好吃,林姑娘若喜欢便多尝尝。”
男女有别,上香后,凤娘和林秋容在厢房用饭,柳震和沈寄在另一处吃。
林秋容和奶娘在白云庵住了五个多月,为亡父抄经祈福,白云庵住的均是清修的女尼和一些孤老无依的寡妇,又不如普济寺出名,香油钱自然不多。
普济寺每年光是信徒点长明灯所捐的香油钱就让寺里富得流油,还能琢磨出京城贵人也称赞的素斋。而白云庵真的是粗食淡饭,少见油腥,哪能浪费油去炸豆腐卷?
林秋容以前家里虽清贫,却有几亩薄田,一个月至少能吃两、三次荤腥,如今在白云庵都吃得面有菜色了。
等了又等,她终于等到柳震派人传递消息,说找到她的亲人了,她这才赶紧换上一套最好的细棉布衣裙,戴一根银簪,将自己妆扮得清淡水灵,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怜惜。
林秋容一向知道自己好看,林父明明得了病,为何还要带着女儿赶来京城?而且还是卖了田产和一个丫头,拿着全部家产一百二十两进京呢。就是看女儿太美了,想回京城嫡支的祖宅托孤,就算给主家联姻也好,至少女儿不用嫁给种田的或打猎的。
谁知道他们太打眼了,住客栈时被人偷了银两不说,林父又惊又怒,吐血而亡,这才有了林秋容卖身葬父一事。
她带着奶娘立在普济寺山门前等待柳震,心里不无几分旖旎心思,戏曲、话本里面不都是英雄救美,美人感恩戴德以身相许吗?
贵公子身边侍卫仆从簇拥,乡下来的美人如何不心醉神迷?即使她手抄经书,也不时走神,怀想他家里是怎样的富贵窝。
奶娘说的对,卖身葬父也要找对买主,酒楼、商铺要买她回去当丫鬟,她当然不愿意。地痞恶霸要抢她回去当小妾,奶娘撒泼打滚扑到路过的几位锦衣公子脚前,果然被贵公子救了,不但葬了老父,还安排她在白云庵栖身。
是不是过了重孝,贵公子便要带她回家?
林秋容满怀小心思地来了,结果现实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
柳震不是单独带仆从前来,一同过来的还有另一位也是救美英雄的沈公子,接着,从豪华的马车上下来了两位穿绫罗衫裙的少女,林秋容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谁知居然只是丫鬟,是柳震发妻的陪嫁丫鬟。
城里的丫鬟都打扮得比她美,竟穿绫罗、戴金钗?
柳震伸手扶凤娘下车,林秋容和奶娘均看呆了,这世上竟有这么美的女子!
自诩貌美如花的林秋容感到自惭形秽,卑微地被比入了尘埃。
原来这才是话本中所描绘的绝艳佳人,
衣香鬓影,春雪玉颜,姿韵秾艳却又有清雅之美,一颦一笑均撩人心弦。
见了凤娘,她这才知什么叫眉目如画,什么叫艳若桃李,绝代风华。
林秋容火热的心一下子熄了,这时的她,还没见富贵眼开,生出作妾也好的念头。可以作正妻,谁肯自甘下践作妾?除去被父母坑了一辈子的,大多是眼红人家吃好穿好,金钱玉环不离身,偏偏怎么拼搏也嫁不进富贵人家作正妻,于是作妾也好,胜过天天起早贪黑劳累得像条狗。
林秋容随着凤娘上香,知客僧客气地引导,亲手点了香奉给凤娘身边的丫鬟,丫鬟再奉给主子。
柳震和沈寄离得不远,护卫在殿外把守。
林秋容生母早逝,林父买了奶娘和丫头照顾她,亲自为她启蒙识字,但也仅此而已,如何见识过这阵仗?
午膳时,满桌佳肴,素斋竟然做得比荤食美味,林秋容不信一般香客也吃这么好,心中揣测着这一桌得捐出多少银子?
她这几个月来嘴巴淡得不行,好不容易有一餐好的,忍不住吃得满嘴油,顺口问了出来。
“不晓得。”凤娘不在意地一笑,“要不,冬月去问一问。”
冬月福身应诺,出了厢房很快又回来,“禀大奶奶,大爷捐了二百两银子,沈大爷也捐了二百两。”
林秋容倒吸一口冷气,身后的奶娘连咽口水。
什么样的人家不把钱当钱,吃一顿素斋就捐了二百两,莫非京城遍地是黄金?
他们被盗去一百二十两就活不下去,全家走投无路,富贵人家却对寺庙这么大方。不对,她和奶娘寄住白云庵,只有一位嬷嬷每个月送十两银子和一袋小麦给庵里,她都感动得以为英雄偷偷爱慕她才这样舍得,如今才明白自己想多了,幸好尚在孝期,没有小做出一些出轨的言行。
不过来京城果然是对的,处处繁华,有钱的贵公子数不胜数。
用膳后,喝茶清口,林秋容知道要进入正题了。
凤娘看她的衣着和言行举止,便晓得此女的家境在平头百姓中算好的,算是小乡村中的富户,到了京城却成了贫户,商铺里的管事都比她家强。
但人心是不容小觑的,尤其是貌美的女子,一旦起了虚荣心,没啥事做不出来。
“林姑娘的父亲张安平张老爷是林家的赘婿吧?因为不明白内情,所以要查出林姑娘的本家是哪一户费了不少工夫,累得林姑娘在白云庵多住些日子,刚好为令尊抄经书,过了热孝期。”凤娘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风的呢喃。
林秋容眼眶含泪,“嗯,我抄了许多《往生咒》和《功德经》烧给我爹。”
“林姑娘是纯孝之人。”凤娘温言软语道:“令尊生前想必十分怜爱姑娘,很少提及张家之事,京城里姓张的官员可不少,姑娘所知的又不多,实在难查,所幸有沈大公子帮忙,才得到确实的讯息。”
林秋容不安地道:“父亲的家人不在京中?还是不愿接纳我?”她再无知也晓得官员外调是常事,而父亲既然是入赘了林家,那就表示与张家再无关系,不同于分家出去的旁支,而是从祖谱上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