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怎么了?
——不知道啊!
——是出差不顺利吗?
——怎么可能?
宽敞的大办公室里,一个个高大汉子互相挤眉弄眼交换眼神情报,而刚刚上来交班的大江则是蹲在一旁饮水机边假装低头捡东西,冷汗直流。
老板居然这时候回来了?而且还是这样一张冰冷严肃可怕脸?那、那该不会是跟家珍小姐不、不太OK吧?
本来充当喜鹊(实则报马仔)当得不亦乐乎的大江,此刻却心虚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好心办坏事了。
闻镇目不斜视的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伸手松开了一路上总觉得格外发紧难受的领口扣子,在皮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大掌搓揉了下疲惫酸涩的头脸。
……被家珍小姐讨厌了。
继之而来的,不是传说中像中了枪一般的心痛,完全没有那么夸张和戏剧化,他胸口……只是有一股陌生的、不太舒服的闷绞感岀现而已。
但初始只有一点点,却随着每一次呼吸,那种窒息苦涩的感觉就越发滞重紧缩。
就像对家珍一样。
他确实,对她并没有一见钟情。
一开始只是单纯觉得她表面上礼貌好脾性,内心满满都是戏,口是心非又嘴硬心软,他还从没见过这种女孩子,跟野生的猫一样看起来萌萌的、又有小小挠人的杀伤力。
但逗她真的很好玩,看着她耳朵羞红又龇牙咧嘴的炸毛,他就有莫名奇妙的满足感。
后来他发现和她相处起来很舒服,斗智斗勇也妙趣无穷,她看似端庄有礼平凡无奇,但压抑隐藏的属性却十分有趣又迷人。
她对这个世界和人生表现出一副循规蹈矩,努力当个老好人的样子,但是骨子里对某些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却总压抑不住疯狂吐槽的冲动,然后吐槽完了这个社会之后,回头顺道再狠狠地吐槽自己一把。
他就没见过比她更爱捅自己刀的……
闻镇嘴角不自禁上扬,眉眼底的冷凝也被自心口泛涌上来的温柔消融了。
而且,他也没见过像她这样,这么保护自己却又同时觉得自己不值得被保护的女孩了。
矛盾、违和得……让人心疼。
闻镇不曾跟她说过,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开始心动了,其实早在吃酒家菜的那个晚上——
有个笑话说:有一种饿,叫做长辈觉得你饿。
闻镇身边周遭,包括堂表姊妹们和女性战友们在内,若不是娇滴滴地为了维护身材吃得比小鸟还少,多让她喝一口汤就跟强灌毒药似的,就是独立倨傲的三分钟扫完战斗饭,劝她吃慢点还要被投以「真烦」的白眼——哪怕这样的关怀,是来自于长辈们一片慈爱疼惜的好意。
而那晚,她在席间明明已经吃撑了,已经悄悄松开裤腰带偷偷搓圆圆的小肚皮,可面对吴老爷子殷勤欢喜地不断夹菜到她碗里劝食,她还是笑嘻嘻地把老人家夹的菜通通吃光,并且用一口极其可爱的兰屿腔闽南语跟老人家交换美食心得。
老人家被她逗笑得前俯后仰,高兴得把纵横酒家菜界的得意秘辛(当年勇)全拿出来海吹了一把,她听得眼睛滚圆,小脸发亮。
闻镇觉得,老人家几年前连接受采访出自传都没兴趣,那是因为听他说话的那个人不是家珍吧!
她忽闪忽闪干净真诚的双眼,真的能让人心都融化了,更别说她认真扒饭,喜孜孜夹菜吞吃的小模样……
就是那一刹那,闻镇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像这样的媳妇儿,不只长辈会喜欢,他也喜欢啊!
所以,她方才在电话里说的那番话——我想你真的喜欢错人了,我其实不适合你,我也不是能让你觉得幸福的那一个女人——完全不成立。
这年头,不是坏女孩才有人爱,真正的好女孩,更是应该被人们捧在手掌心 好好疼惜的家中珍宝。
「家珍,我就是喜欢你,」他声音低沉得恍若叹息,温柔得不像话。「想让你给我幸福感那样的,让你也感到幸福啊……」
可是,他却被家珍讨厌了……
思及此,闻镇眼底眉梢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头顶又开始乌云密布起来。
「我紧迫盯人?我真的很紧迫盯人吗?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时时刻刻 跟她在一起吗?这样算紧迫盯人吗?」
而另一头的海家珍则是在计程车上努力收拾好了心情,直接杀到台北车站把大海老男儿海冬勇领回家。
才一开门,听到动静的粉圆就撒娇地扑上来了。
「喵喵喵喵喵。」阿公阿公阿公……
「哎呀阿公的乖孙啊……」一脸郁闷的海冬勇在看到粉圆的刹那心都快化了,眉开眼笑地抱住这毛茸茸软嘟嘟的胖粉圆好一顿亲唯揉搓。「有没有想阿公?有没有想阿公?你缩缩(说说),有没有想阿公?」
「喵喵喵喵喵喵喵。」
「阿公也好想我们粉圆,都是你马麻坏坏,不常常带你回兰屿看阿公,阿公给你抓了好多阿立棒棒(达悟语:飞鱼)等你回家吃捏,阿公是不是最好惹?粉圆最爱阿公对不对?对不对?你缩缩(说说),阿公最好了素不素(是不是)?」
「……」海家珍嘴角抽搐。「你们两个,会不会太夸张了?」
可是阿公和孙女(?)才不鸟她,一个劲儿的亲热。
等到一人一猫终于腻歪完毕,粉圆快乐地叼着阿公从浪迹天涯小包包里拿出来投喂的烤飞鱼干,跑去角落里舔舔咬咬大快朵颐,海冬勇则是抬头对上女儿审视的目光,下意识心虚起来。
「怎、怎样?」
「阿爸,您怎么突然跑来台北了?」海家珍倒一杯出门前冲冷了的麦茶递过去,「跟我妈吵架了?」
「才、才没有呢。」海冬勇接过麦茶,皱眉道:「没有金牌台啤喔?喝那个才会解渴。」
「白开水要不要?」海家珍挑眉。
海冬勇瑟缩了一下,嘀咕道:「麦茶就麦茶……阿珍,有吃的吗?我肚子饿了捏。」
海家珍叹了口气,也不忙着追问,起身去煮了一锅汤面,还开了罐广达香肉酱,挖一匙拌进去。
肉酱独特的香味在热汤中翻腾弥漫开来,就算搭配着简单的小白菜、贡丸、虾饺、鸡蛋、面条,也能瞬间化身平民美食,令人不禁食指大动。
海冬勇拎着小锅子唏哩呼噜吃将起来,海家珍也端着自己那碗面挨着老爸边上慢慢吃,尽管心里带着疑惑,却还是忍不住开心。
她都三个月没回兰屿了,真的很想阿爸妈妈和哥哥……
「阿爸,您难得来台北,多住一阵子吧。」她笑嘻嘻道。
「好喔好喔。」海冬勇乐呵呵,然后不知道又联想到了什么,手上筷子气呼呼地把碗底的贡丸捅了个对穿。「我要住到过年才要回去!」
「……你确定?」她差点被嘴里的面条呛到,吃惊地望向阿爸。
「你不欢迎阿爸吗?」海冬勇扁嘴,看起来快要哭了。
——肯定是夫妻吵架了。
海家珍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安慰老人家脆弱受伤的小心灵。「哪会,阿爸想跟我住多久我都欢迎。」
海冬勇「破涕为笑」。「还是女儿最贴心了呵呵呵,不像你哥那个神经大条的不肖子,哼,果然生儿子没效啦。」
怎么连哥哥都搅和进去了?难道这不是夫妻吵架,还是家庭战争?
「阿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次你妈妈不来跟我道歉,我过年也不要回去!」海冬勇气鼓鼓的。
海家珍看着面前这个幼稚老男孩,又有抚额的冲动。
海冬勇自顾自生闷气,吃完面以后又去找粉圆讨安慰了。
海家珍只得先帮忙把行李袋收置好,然后开始布置出老人家睡的地方。
海冬勇不习惯睡软床,所以她翻出了一张摺叠式的椰棕床垫铺在小客厅另一头,装了一套干净的新枕头被子堆放在上头,还搬来了个小茶几给阿爸放手机、老花眼镜等杂物用。
她兴冲冲地对单人沙发座上正在担猫的海冬勇道:「阿爸,我们等一下一起去大卖场买东西吧,您不是爱吃万峦猪脚吗?附近有一间很好吃喔,我们去买两只回来啃。」
「然后金牌台啤来一手。」海冬勇眼睛一亮。「吃猪脚就是要配金牌台啤。」
「……」到底是对金牌台啤有多执着啊?
「阿珍晚上陪阿爸喝几杯蛤!」海冬勇话刚说完,又扁了嘴。「啊,不过你这酒量不行溜。」
海家珍太阳穴又有突突抽跳的迹象。
父女俩后来还是一起出去大采购,海冬勇左手拎了一手六瓶的台啤,右手提了大购物袋,海家珍则是拎着一袋子外带的万峦褚脚,自己买了一杯特大无糖去冰的桂花乌龙茶。
猪脚要吃,肥也要减。
回到家后,海冬勇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看日本摔角频道,海家珍在小厨房里洗洗切切,为晚餐做准备。
她在炖竹笋玉米蛤圳汤的当儿,偷偷Line了哥哥。
哥,爸妈是吵架了吗?
海哥哥的回覆来得很快——
啊你怎么知道?妈妈打给你哦?
阿爸在我这里。
海哥哥火速传了个「震惊」的贴图。
啥毁?
你不知道阿爸上台北?
我以为他去椰油村找石头叔喝酒咧。海哥哥下一句传了个「吓到吃手手」的贴图。
海家珍差点笑岀来,指尖轻点——
他们为什么吵架呀?她顿了一下,有点心虚。不是为了我们俩一个还不娶一个还不嫁的原因吧?
爸妈其实都还满豁达的,一直以来就没有催婚的意识,所以当她的同学们开始面临被迫相亲的痛苦时,她还能在外头自由自在的浪咳,逍遥。
从以前到现在,对她而言最大的压力都是来自于社会氛围,而不是父母的期待,对此,她真是深深感谢老天爷给她一对这么可爱潇洒的父母。
不是啦。海哥哥传了个「叹气」贴图,是妈妈生气阿爸管东管西的,还管到她跟美丽阿姨她们又去唱卡拉OK,说阿爸是不是更年期到了,然后阿爸说妈妈是不是嫌弃他人老珠黄了……
「……」海家珍一时无言以对。
贴图魔人的海哥哥又丢来了一个「鹅的天公伯啊」的跪下图,然后补了一句 看他们这样,谁还敢结婚啊?
海家珍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偷偷瞄了边喝啤酒边嚼花生,激动地随着电视萤幕中摔角大汉们的动作挥舞手势的阿爸……
所以说,上吊也要喘口气……呃,不是,是婚姻生活再甜蜜,还是会需要偶尔有私人空间,去享受一下单身生活的快乐啊!
一直以来,妈妈和美丽阿姨、秀娟阿姨去唱唱卡拉OK,阿爸和石头叔他们去大树下喝酒聊天,都是这样配合得刚刚好。
可是他们往常的默契,怎么这次不管用了?就为了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到要离家出走?
果不其然,海家珍还没问出疑惑,海哥哥已经自动爆料了。
你还记得家明叔叔吗?
家明叔叔?她眨眨眼,印象很深刻。是妈妈跟美丽阿姨她们国中时代的校草、代号兰屿白马王子的那一个家明叔叔吗?
家明叔叔是她们口中永远的白月光,高岭之花,可惜国中毕业后就到美国去了。
嘿啊,就是那个号称全兰屿五十五到五十八岁之间(当年的国一到国三)男人们的全民公敌——家明叔叔,他从美国退休回来兰屿探观兼度假,厚,那天消息一出,你是没看到挤在码头接船的阿姨们啊——我看那个阵仗跟电视上那些粉丝在迎接男神没两样,轰动的咧!
哇塞哇塞!
海家珍两眼发光,笑得好不猥琐……咳,是惊奇,指尖点点如飞——
怎么样怎么样?你有看到家明叔叔吗?是不是真的跟妈妈和阿姨们说的那么帅翻天?
Line那头的海哥哥已读不回了三十秒。
就在海家珍以为哥哥是在组织语言,要向她感叹昔日翩翩美少年在经过数十年的时光摧残后,果然已经不敌岁月是把杀褚刀这句至理名言,忽然一张照片从海哥哥那一端咻地蹦了出来。
海家珍低头盯着那张照片,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惊叹——
哎哟,你传费翔美大叔的照片过来,是暗示我,家明叔叔俊美不减当年吗?
……我传的就是家明叔叔的照片,码头当天现场照,无修图。
海家珍嘶地倒抽了一口气。
——什么?妈妈跟费翔是同班同学?!
海哥哥在Line那头甩了张「你褚啊!」的贴图,没好气地回道——
家明叔叔长得跟费翔那么像,就算年过半百了,你说还帅不帅?
帅?????海家珍回传的字都自动荡漾了。
她忍不住又偷瞟了客厅那头高壮黝黑腰间圆、正在抓肚皮的阿爸……欸,自家阿爸是也没有不帅啦!
不过跟费……家明叔叔一比,当然……嗯……
尤其那还是妈妈跟美丽阿姨们的少女时代,是青春里永远不褪色的诗篇呀!
海家珍完全可以理解妈妈的心情,就像对男人而言,多半也都有过自己青葱少年时仰慕的梦中情人,心头上的那颗朱砂痣。
只不过家明叔叔杀伤力实在太强大了,阿爸和同年纪的叔叔们瞬间被打得落花流水、横扫千军……也挺惨的。
总之,阿爸就是在吃醋啦。海哥哥总结。
唉,那我明白了。海家珍同情地瞄了瞄阿爸一眼,决定这阵子对老人家再好一点,猪脚任意啃,粉圆随便担。妈妈呢?
刚刚在院子边补网的时候边骂阿爸幼稚鬼,幼稚园没毕业是不是?海哥哥觉得自家妈妈好像也没有成熟到哪里去。不用管他们啦,最多三天两个人就复合了。
——「复合」是这样用的吗?
不过海哥哥没有再丢一长串贴图来炮轰自己,她已经很满足了,所以结束Line的对话后,海家珍也放下了心中大石,开始专心煮起晚饭。
手机搁在边上,海家珍没发现自己隔几分钟就不自觉地扫过一眼,等到终于发现自己的异状时,顿时对自己大大恼火了起来。
既然自己不想受束缚,也没打算耽误人家,都斩钉截铁把话讲清楚了,就别还在那边腻腻答答的,搞个屁忧郁愧疚啊!
海家珍!别当矫情的妖艳贱货!正经一点!
她气愤地对着自己手上的万峦猪脚狠狠一剁!
吓得客厅那头的一老人一胖猫同时惊愕地望过来——
「没事没事。」她切万峦褚脚的动作赶紧放轻了一点。
海冬勇小小声对窜到自己身边求安慰求抚摸的粉圆道:「粉圆啊,你马麻是不是失恋了?这么阴阳怪气的……咦?不对啊,你马麻连男朋友都没有哩,真口怜……」
「……」小厨房那头的海家珍。
——八坪的套房是能有多小,会小到听不见您这位「阿公」跟「孙女」的悄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