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呢?小姐在盼他。」一路上,她冷汗直冒,面色惨白,无意识地落着泪,嘴上喃喃唤着的那个名字,没有停过——
祈君。
原来,小姐如此深爱他。
「差人去找了——」话尾甫落,房门被仓促撞开,陆祈君行色匆匆地奔来,全然失了平日的镇定沈着。
「盼儿!」她看起来好痛苦——轻抚失了血色的苍白脸容,拭了一手的冷汗。他急问稳婆。「现在情况怎么样?」
稳婆忙清场,将人全赶了出去,俐落地交代烧热水、备上干净的巾子。
「君……祈……君……」喃唤声弱如游丝,他听见了,迎上她着慌探询的手,五指牢牢交扣。
「我在,盼儿,我在。」
稳婆看了一眼,没再赶人。
一个时辰过去,她气息愈来愈弱,孩子怎么也生不出来,稳婆都急得满身汗了。
干净的水一盆盆端来,又染红了端出去,她从最初痛苦的喊叫,到后来,连喊都喊不出来……
眼看她神志一点一滴流失,脉息渐弱,他急喊:「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
稳婆为难地瞧了他一眼。「陆公子,我晓得这是陆家长孙,意义重大,您——得做个取舍。」否则再下去,两个都保不住。
陆祈君急怒攻心,吼道:「取舍什么!保住母亲便是!」这种事还用为难吗?
「那……我懂了。」稳婆立即要人熬来药汁。「喂她喝了。」
陆祈君没有犹豫,接了碗便要往她嘴里喂。
「不要——」抓住一丝清明神智,听见他与稳婆的话,她知晓这药喝了,孩子便保不住。「我……要孩子……」
「听话,盼儿。孩子没了——」他一顿,忍痛接续:「往后你和陆武还会再有……」
「不要,我不要!」她摇头,泪花纷坠。「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留,她要他的孩子……
见她如此抵了命执着要保住他的孩子,陆祈君心头痛不堪言。
「别任性,盼儿!」他一咬牙,张口含了药汁,俯身贴上她的嘴,强灌汤药。
「唔——」她紧闭着,不肯喝。用力别开头,使尽了力将药碗一翻。
「陆盼君!」他气吼,又恼又急。「你非得惹我生气吗?」
「你……走开……」她伤心泣喃,好怨他铁石心肠,赌气指控。「你……不要我了……不要我……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为何……他总能如此冷静?难道他一点点都不会舍不得吗?
她哭得惨惨切切,神志游离,浑身都是撕扯般的剧痛,却仍记得他对她说过的一字一句,哭着泣求。「我不要……和离,你……不爱我喊哥哥,我不喊……以后都不喊了……别赶我走……别……不要我……」
「你这笨蛋!你以为这世上没了陆盼君,我真能独活吗?」他心痛难言,逼出了真心。「你以为我真舍得不要你?若不是为了让你拥有你真正想要的幸福,我说什么都不会放手。盼儿,我可以接受失去你,也可以接受你不爱我,只要你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快乐着,我可以身边没有陆盼君……」
他哑了声,泪水跌落,一颗颗落在她颊畔。「可我不能接受,这世上没了陆盼君……一直以来,总以你的情绪为依归,世上有你,才懂方向……」
没了她,他会茫然得不知如何度过往后人生,不知还能为谁而活……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原来,他爱她如此痴狂。
她闭上眼,默默落泪,为他心痛。
「所以盼儿,算我求你好吗?把药喝了。」他端来第二碗刚熬好的药汁,含了倾身渡入她口中。
泪,不曾断过。她启唇,饮下了药汁。因为懂得,她身上有他的冀盼,他的人生……
她,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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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没了。
盼儿小产,病了一场,虚弱地卧床调养。
七月夫妻,宛如梦境一场,醒来,什么也不留。
也好。
他亲手葬了那已然成形的血胎,笑着落泪。与她之间的最后一丁点血脉牵系都断了,断得干净俐落,她更能无罣无碍地追寻她的幸福——
在能够下床走动时,陆盼君不顾旁人阻止,撑着虚弱的身子,坚持前往陆氏祠堂。
岁儿说,哥哥这几个夜里,都躲在祠堂里,亲手刻着他孩子的牌位。
她站在祠堂外,他没发觉,一笔、一划、深重地刻镂,神情空茫而忧伤,刀锋划伤了指腹,他浑然未觉,和着血,流着泪,刻着。
陆氏子孙 敬萱之牌位
父 陆祈君 母 陆盼君立
抛下刻刀,他捧着牌位,无声痛哭。
他不是不在乎这孩子,只是在她的性命之前,他不得不舍,亲自喂下汤药,亲手结束孩子的生命,他所承受的痛,比谁都要深重。
做了选择的不是她,痛与罪他先了一步承受下来,在她醒来之前,一切已然结束,可亲手接过自己绝了生息的孩子,看着成形的血胎,他又该是何等心情?
难怪,他每夜无法成眠,呆坐祠堂伴着孩子到天明。
来到他身边,掌心轻搭上他颤动的肩,他仰首,来不及掩饰的泪滴落她掌心,他狼狈欲避,她不让,扳回他,紧紧搂着,收容他的泪、他的恸。
这是头一回,他从不在她面前落泪,再多的苦总藏着,不教她知晓。
「是男孩儿?叫敬萱吗?」
「是……」嗄哑的嗓子应道。
敬萱。
纵使无缘来世上一遭,仍要孩儿谨记椿萱,莫怨爹娘。
他周身散了一地的婴孩用品,全是她一针一线备上的,一旁火盆烧着,余烬未熄。
她默默拿起婴孩肚兜,往火盆子里堆,一岁衣物、两岁、三岁……两人一同烧尽了足七岁的衣物小鞋。
她问:「这样,应该够了吧?」一直到七岁,都不怕萱儿在那里冷着、没衣裳穿。
「是够了。」她准备了很多,萱儿看见,会开心的。
「那,咱们回房去了,好不好?」她不愿将他一人独留于此,孤单承受失子之恸。
他起身,扶了身子犹虚的她回房,躺下安歇后便要离去。
「你去哪?」纤指牢扣他手腕,没放。「你的床、你的枕在这,空着。」
他没争辩,依言躺下。
他好累,身与心已不堪承载。
闭了眼,便再也撑不住倦意。数日来总是一合眼,便听见孩子哭声,痛楚夜夜囓食心房,不能睡,难以合眼。
她温柔掌心轻抚,暖暖温嗓滑过心扉,奇异地抚平疼痛。
「我在这儿,你好好睡。」一直以来,总是他在守护她、怜惜她,如今,换她来守护他、怜惜他的伤与痛。
数日来,他头一夜安睡至天明,在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