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反观这家伙,却一点都不在意旁人的指指点点,只专注于眼前的街景,那震愕的神态,就好像看到天降红雨,又或者是外星人驾驶的飞碟在他面前降落似的,还是她硬扯他的衣袖,才将他拉回医院。
好不容易办完出院手续,带他去停车场开车时,他又是一副新奇不解的模样,绕着车子打量了好半晌才上车,沿途倒是不发一语,只是猛往窗外看。
最让她觉得诡异的是,当他们走进电梯时,他虽然故作镇定的直挺挺站着,但她分明瞧见他不着痕迹的将背贴上电梯壁,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则微微颤抖着。
想起那一幕,夏孟苓连带回想起他刚苏醒时的怪异言行,说什么自己是大楚王朝的三皇子、是勋王,又想起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电器炉具,还有她方才打电话给佣人,佣人说的话,叫她不免怀疑,难道……
不,或许是因为那是透明电梯的关系,对于有惧高症的人来说,的确是挺恐怖的。
所以那个叫做楚祈的男人应该是有惧高症,而不是她一度闪过脑海的想法——他是穿越到现代,对什么都陌生、对什么都惊讶的古人……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耳边响起,将夏孟苓的思绪自楚祈身上拉回。
她担心的看了眼躺在床上、年近七旬的老人,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并轻拍老人的背帮他顺气。
「黎叔,好点了吗?」她关切地询问。
黎晓生喝了口水,点点头道:「没事,没事。」
夏孟苓接过杯子搁置在床头柜上,接着拿起枕头放在他的背后,并扶着他,让他可以半坐起身,又拉过薄被替他盖上。
「行了,你别忙了。」黎晓生温和的笑笑,示意她坐下。
夏孟苓仔细的将被角掖好,才照他的意思坐回床边的椅子。
「我看你刚刚想事情想得出神,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摇摇头,把自己方才那可笑的念头抛开,「没,只是想到之前看的一部电视剧,虽然剧情挺有意思,但仔细想想,这种事哪可能发生在现实中,太荒谬可笑。」没错,穿越这玩意儿,不过是电视小说里杜撰的情节罢了。
「喔?哪种事?我正好闷得慌,也说来让我笑笑吧。」他感兴趣的说。
夏孟苓有点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别了,那只是无聊的爱情穿越剧,我也是看了几集就没看下去了。」
「什么穿越剧?」他更加好奇地反问。
「现在正流行这样的题材啊,要不是古代人莫名其妙跑到现代,就是现代人发生什么意外跑到古代,然后遇到真命天子或天女,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夏孟苓简单的带过
「原来这就是穿越剧,难怪我上回看新闻,说什么有个年轻人老幻想要回到清朝,真是异想天开。」黎晓生浅浅笑道。
是啊,真的是异想天开,现在她更肯定自己是小说跟电视剧看多了,才会莫名其妙地以为楚祈是穿越来的。
「不过,」他又开口了,「虽然明知故事情节都是虚构的,但黎叔还是希望你能跟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遇到真命天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黎叔……」闻言,夏孟苓将手轻轻覆在他枯瘦的手背上,唇畔扬起一抹故作轻快的笑容,「我现在就很幸福快乐啊。」
「那怎么会一样?」黎晓生不苟同的摇头,「我们的婚姻只是权宜之计,你总要为自己的未来好好打算。」虽然他们名义上是夫妻,但实际上,他是将她当成女儿一般疼爱照顾,自然希望她以后能有好归宿。
「当年若不是你的帮忙,我母亲也不能走得安详,我妹也不可能出国留学,黎叔,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是真心想照顾你一辈子。」她诚恳的道。
当年,母亲罹患肺癌末期,什么方法都用尽仍无法遏止癌细胞扩散的速度,最后的希望就是标靶治疗。虽然健保有给付,但陆陆续续需要动刀、住院,还要请看护、买营养品,这些额外支出让本就经济困难,只靠她一个人扛起家计的夏家更加雪上加霜。
那时,母亲不忍她日夜拼死工作来支付生活费、医疗照护费,以及妹妹的学费、补习费,便毅然决定不再接受治疗,而妹妹可芯则是为了减轻她的负担,竟偷偷办了休学,瞒着她到酒店打工……
那一段一家人抱头痛哭、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全在认识了黎叔之后有了改变。
她跟黎叔相识在某次母亲因肝转移而住院开刀的时候,那时她正好经过个人病房,听到一阵咆哮自房门半敞的病房传出,接着看到一男一女讪讪然离开。
从门缝她看到咆哮的是个老人,原本她并没有多想,只认为对方是因为久病而脾气暴躁,所以才赶走了亲人,不料当她正准备离开时,房内突然传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她放心不下,瞄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护理站,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询问老人是否需要帮忙。
后来黎叔才告诉她,若不是她当时「鸡婆」的替他将掉落的氧气管放回原位,他应该会因为过度气愤而缺氧气死。
也因为这样的因缘,黎叔有时会派人送些东西到母亲的病房,而她也礼尚往来,在替母亲送饭时,会特意多准备一份拿过去,逐渐的他们越来越熟稔,直到有次她亲眼所见那对男女又来看他,且惹得他大发雷霆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那对男女是他的儿女,且每次来都是吵着要他立遗嘱、分家产,从未真正关心过他这个罹癌父亲的病情。
或许是因为自己父亲早逝的关系,又或许是同情黎叔孤苦伶仃——虽然有看护照顾,但终究不是亲人陪伴,所以只要她一有空,就会去陪他说说话,逗他开心。
就这样,黎叔开始将她当成女儿般疼爱,送给母亲的营养品也更多了。
就在母亲的病情逐渐恶化,妹妹又执意赚钱,不肯复学就读,让她身心俱疲到无法控制的在他面前崩溃痛哭时,黎叔毫不犹豫地对她伸出援手。
那时候她才知道,黎叔是黎氏集团的总裁,只是因病暂时退居幕后休养,黎叔还说,只要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叫她放心不要难过,他会支付她母亲所有的医疗照护费用,也会安排她妹妹出国留学。
黎叔的话就像暴风雨中的灯塔,让她这条小船在茫然无助中找到了方向。
但无功不受禄,她一方面感激,一方面又想自己怎么能莫名接受这么大的援助?就算她肯,她妈妈也不会答应。
见她犹豫挣扎,黎叔体贴的提出交换条件,说他已是个垂死老人,来日不多,而他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买回拥有过许多美好回忆的起家厝。但那块地已经让别的财团看中,价钱飙高,他必须用黎氏的名义买下,偏偏他那个逆子趁他久病掌握公司的大权不说,还强烈反对他购回祖屋,整天只想要他赶紧立遗嘱,还威胁要找律师研究如何以他生病可能产生的认知障碍为由,宣告禁治产。
「若你不想无功受禄,那就替我回到公司,代理我的工作,重新掌握公司大权,并且帮我完成我的心愿。」
黎叔说,与其认为他是在施恩,倒不如说他是在恳求,他说他能相信的人少之又少,而这阵子的相处,让他能确定她是个可以完全信任托付的对象,所以他恳求她,就当他们是互相帮助,答应他的提议。
她怎么会不知道,黎叔这个提议,或许有七分是真,但也有三分是想让她毫无亏欠的接受他的援助。
但她实在不想趁人之危,正想拒绝时,他又开口了——
「其实还有个附带条件我得先跟你讲清楚,若是你想帮我,就得委屈你嫁给我。这样说好了,目前公司是我那个逆子掌权,我没办法主导买回起家厝那块地的案子,但若是由你出面就能名正言顺,也更能说服董事会。」看她的表情,他就知道,如果只是一般的条件交换,倔强的她不会接受,唯有让她觉得她牺牲的比较多,她才有可能接受他的帮助。
她原本要说出的婉拒,全因为惊讶于他这补充条件而梗在喉头。
「所以你不要认为是我在帮你,其实恰恰完全相反,是我在求你帮我。毕竟一旦你答应了我的条件,你将受到多数人的质疑跟异样眼光,尤其是我那一对不肖子女,肯定不会让你好过。
「当然,这婚姻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你不嫌弃我这糟老头的话,我愿意收你当乾女儿,私下我们就以父女相待,我会尽我所能照顾你们一家人。不过,若你不愿意的话,我也能理解。」
她可以感觉到黎叔有多希望她接受他的援助,甚至不惜解释成是他需要她的帮助,给了她充分答应这个条件的理由。
她几乎无法用言语表达内心有多么感激他。是啊,为了维护自己这无谓的自尊,黎叔都可以婉转到这个地步了,她还有什么资格说不?
思及此,她收回了否定的答案,坚定的点了点头,答应条件交换,并且暗暗发誓,一定要达成黎叔的心愿来报答他。
虽然一开始母亲也强烈反对过,不希望女儿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但在黎叔亲自跟母亲沟通之后,母亲总算默许了,然后在完善的医疗照顾下,看着大女儿嫁人,又看着二女儿出国留学,最后安详的在睡梦中离世。
母亲走后,她虽然伤心,但也替母亲能自病痛折磨中解脱而感到宽慰,然后她打算全心投入在完成黎叔的心愿。
虽然其间黎叔曾说过,她若是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时,随时可以离开。
但她拒绝了,她答应了要替黎叔完成购回祖屋的心愿,迄今还在努力中,她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黎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也知道我这病就怕……拖不了多久了……」彷佛要印证他的说法似的,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咳得背都挺不直了。
见状,夏孟苓担忧的纠紧了眉头,赶紧上前轻拍他的背,「我看还是回医院让医生做个详尽检查。」
黎晓生摆了摆手,又用力咳了几下,缓过气后才道:「不用了,前阵子才刚检查过。」医生说得很婉转,要他放宽心,想干么就干么,但他很清楚这代表什么意思。
「可是……」
「对了,那个男人的现在状况如何?」不想继续讨论自己的健康状况,黎晓生转移了话题。
夏孟苓无奈,只好顺着他的意换了话题,「他说他没家人,也没住处,所以我替他办理好出院手续后,就把他安置在天母那间房子,请了个钟点佣人替他打扫煮饭。」
「这样也好,毕竟他也算间接救了你,道义上是该照顾他。」黎晓生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刚刚有打电话回去问佣人他的状况,佣人说他不是守在电视机前面,就是跟着她走来走去,像个跟屁虫似的。」
更奇怪的是,佣人说,他还站在马桶前发呆了好久,直到佣人问他是不是马桶坏掉了,还试按压了冲水钮,确定没坏之后,他竟然兴奋地不断重复冲水动作,就像个顽皮小孩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似的玩上瘾了。
不只这样,日常生活上的琐事,他都像第一次做似的,那样子看来,他不是以前被保护得太好,就是他太愚蠢,需要人家从头教起,偏偏这两者都让人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这些她在黎叔面前就省略没提了。
「是吗……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自己还是要多留意。」他提醒。
「我知道。」她点点头。
「不过,我也该找个时间当面向他致歉跟致谢。」既然那男人要暂时留下来,还是他亲眼看过比较放心。
「黎叔,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不想对方多操一份心,夏孟苓微笑道。
黎晓生没有说什么,目光闪了闪,又换了一个话题,「警察还没查出那天尾随你、意图对你不利的歹徒的身分吗?」
说到这,夏孟苓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垂下眼睫,替他拉了拉略微下滑的薄被,「没有,我想应该只是小混混临时起意想要打劫罢了。」
「他们除了试图抢劫之外,都没说什么吗?」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有事瞒着他。
「没有。」她再抬眸,脸上已经是一片平静坦然,「这些事情就交给警察处理吧,我有请他们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我们。」
他虽然没意见,但敛眉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吧。」他忽然开口道。
「嗯,你也是,有什么事情记得按铃叫我。」夏孟苓看了眼黎晓生枕边的按钮,那是让他在需要帮助时所使用的,只要轻轻一按,整间屋子都会响起警示的铃声,好让他们知道他有事叫唤。
黎晓生点点头,由着她将枕头抽起摆平,协助他平稳躺下,不一会儿,他便疲惫的阖上眼睛。
替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确定一切妥当之后,她才转身离开。
在房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黎晓生原本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来,眉头也跟着微微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