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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与忧(上) 第八章 血脉(2)

  开喜自己越说,越觉突兀,当时听得含糊,二代魔主隐约喊他什么书输酥……

  书输酥……书输酥……

  她蓦地抽息惊呼。

  「书输酥……叔?夜叔?——狩夜叔?!」

  她双眸瞪得奇大,直直落在狩夜身上。

  不对呀,辈分不对!年岁不对!长相不对!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对呀!

  面具后方,似乎传来一声浅叹,低喵一句「原来如此」。

  「反正,你不会再返回魔境,告诉你也无妨……」

  覆面的狰狞面具,随狩夜右手摘取,缓缓挪开,露出底下那张鲜为人见的面容。

  熟悉的脸庞、熟悉的五官、「比魔首不知俊俏多少」的熟悉男子模样,映入开喜眼帘。

  这张脸,她在看戏时,见过好几回,总是沉静无声,伫守魔首身后。

  先是一代魔首之弟,后是二代魔首之叔。

  她尚处惊讶中,来不及咀嚼诧异,又听见狩夜说:

  「没有什么二代魔境先祖,从头到尾,以影子创炤阳幻阴、以泪成雨、以血造林、以魔力维持魔境运行,都是忧歌。」

  都是忧歌。

  狩夜声嗓低沉,娓娓说来,那一段,她在戏里,没来得及瞧见的部分。

  「魔境里的魔族,并无轮回,我们被排除于上界命盘之处,若死,即魂飞魄散,这样很好,走也干干净净,毫无牵挂。」

  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因果业障,在魔境,全是虚无。

  有恩有恨,这一世如不能了结,便再也没有机会报偿。

  魔首与天女的混血,让忧歌成为唯一例外。

  「他不能算是纯正的魔,亦不属于神族,在魔境中,他不若他娘亲虚弱力衰,也不像他爸,受魔血所限,无法化强大力量为创世之力,优歌既能如你们神族,司掌剑物、重生,又能如魔族强悍、不易摧折。」

  狩夜声音未闻起伏,平平淡淡,一如他漠然却俊美的面庞,陈述着。

  「魔族造不出日月,忧歌可以;魔族无法转世再生,忧歌可以;神族无法在魔境维持神力,忧歌可以。

  正是这些「可以」让他作下那个决定——」

  那个决定。

  属神族之力,造出炤阳幻阴,带来仿效日与月的昼夜交替,并赋子风云雷雨,为寸毛不生之境,植出些许盎然生气……

  光是这些,便耗尽忧歌所有神力,若他没有强悍的魔族血脉为辅,兴许早已力竭而亡。

  确实也离力竭而亡不远。

  神力创造魔境不该有的日月,魔力勉强维持它们数百年不灭,犹如两头燃烧的蜡烛,飞快耗损他的生命。

  魔族并非寿短之辈,然一旦动用所有魔力,同于以性命相搏,他爹亲如此,他亦然。

  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炤阳与幻阴只有他能司掌,他庆幸自己仍可在魔境中转世,一如神族陨灭后,凭靠沉眠休息,等得重新诞生。

  但他需要一具身躯,一具同样拥有神魔血脉的身躯……

  「他留下后嗣,而这后嗣不是别人,同样是他……他转世到自己孩子身上?一代传一代,代代魂体都是他?」开喜并不傻,一点便通。

  她不由得去回想。

  回想那出戏,二代魔主的模样,尽数代入了忧歌的面容……

  (我若死,还有我的子孙会继下去,魔境不该只是一块焦土。)

  那时,她还替忧歌抱不平,觉得这先祖辈真缺德,拿后世子孙的性命当玩笑。

  原来他说出那番话,从来就不是要为难任何人。

  他为难的,只有他自己。

  她曾经,那么淡然看待魔境过往故事;淡然看二代魔主伫立孤巅,俯瞰大片熔岩山河;淡然看他撕裂影子,分为炤阳幻阴;淡然看他消失迷雾之中……

  脑海里,二代魔主模样渐生变化,忧歌的眼、忧歌的眉、忧歌似笑非笑的远凝,取而代之。

  他伏卧母亲膝上,一个单纯孩子的孺慕神情;一个双亲皆丧,被独留下来的寂寥神情;一个眸中毫无迟疑:下定决心,要改变魔境的坚毅神情……

  迟来的心痛,在开喜胸臆漫开,如潮水汹涌泛滥,迅速得教她措手不及。

  疼得比挨下墨羽一掌,或是晶簇刺破身躯,更加剧烈。

  一直是他。

  多少年的岁月光阴,飞逝如箭,他依旧是那一位少年,坚持着同一信念,要让魔境变得合适弱者生存。

  他,依旧负着魔境,不因力竭身死而结束。

  每一次陨灭,重新再归来,轮回,永无止境。

  「……他之所以非娶魔后不可,因为他这一世的力量,已即将告罄?」不得不为他下回转世重生作准备。

  狩夜没有隐瞒她的打算,而她太慧黠,也隐瞒不住,直言道:「魔族孕胎约莫两年,须一名魔力强盛的母体,才有办法孕育忧歌这般独特的血脉,当年我大嫂……就是领你回溯远古往事的明灵天女,在产子之后,快速萎靡孱弱,便是此一缘故。」

  开喜也不惊讶,问道:「我们神族也曾听闻,法力强大的胎儿,会汲取母体力量,若母体不堪负荷,甚至可能一尸两命……破财他娘怀他的那阵子,正是如此。」

  狩夜轻颔:「孕育忧歌的每一代母体,皆在产子前后死去,无一外。」

  墨羽的命运,也是这样吧……

  许是忧歌心有亏欠,自然对墨羽所作所为,多有宽容,又或者,这一世,除墨羽之外,找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母体,当然更无法苛责墨羽。

  开喜又问:「墨羽知道她可能会死吗?」

  「她知道,我们没有瞒过她。不是可能会死,是一定会死。」狩夜修正她的用词。

  「她八成认为,能为魔境牺牲奉献,很是伟大。」开喜颇不以为然,故意甜着声说话,实则一口酸溜溜。

  「你说的没错。墨羽……甚至是之前的每一代母体,皆怀抱此等心思。」

  「我觉得你们魔境里的家伙,全是呆子!一个玩什么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把戏,有这种决心,干么不直接挥军杀来上界,占地为王!」这些话,由一位神只口中说出来,当然大大的不好,但她管不住嘴,方法千千万万种,他们竟桃了最软弱、最自我刁难的那个去做。

  课本里说的凶是上古魔族,根本全是假的。

  他们哪里暴虐成性?哪里蛮不讲理?又哪里嗜杀好战了?!

  狩夜闻言,先是批唇一笑,笑她这只神族,居然鼓励魔族挥军来犯,若被自己的仙侪听闻,该当何罪。

  而后,他笑容转浅,恢复淡然。

  「你以为,我们没想过?若无明灵天女,我们早已这么做了。」

  是那位坠入重浊中,仍保有一般清灵至性的神族女子阻止了一场腥风血雨。

  神与魔,对峙光阴太漫长,双方早存鸿沟,一开始,她并未获得族人接受,无奈碍于魔首霸道坚持,谁也无从反对。

  某次魔境爆发强烈地动,熔岩狂潮来袭,措手不及,滚烫火浆汹涌似浪,转眼吞噬掉西境泰半。

  当时魔首带领千百魔将,企图以魔力打散熔岩火浪,随行的魔后则与魔婢分工合作,安置西境族人,尽管她神力骤减,也不吝惜为他们治病疗伤,全然不顾过度耗损力量,会对自身造成多少不适。

  几名魔崽被火浪吓坏了,啼哭不止,魔后温柔贴心,将他们拥进怀中、吟谣声,轻轻哼唱,嗓音似一泓流泉,轻柔地、沁爽地,流入心间,魔崽听得入神,一时忘了哭泣……

  待魔首与魔将击退火浪返回,已见她周遭睡满大群的小娃娃,个个小手里,皆紧揪着她裙摆角不放,如同奶猫依偎着母亲,全心信赖。

  魔族人无法不接纳她,无法不接纳这个因耗损神力,最终昏在魔首怀中的美丽天女,同样地,无法去侵略,孕育了这位魔后的那处美好祥和。

  「现在上界还有你们,更不可能了……」狩夜末句,近乎自语,无声。

  明明无声,开喜却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听得更加倍清晰。

  她没有点破,只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句话。

  咀嚼话中所谓的「你们」,所谓的「不可能」,所谓藏在无声背后,满到溢了出来的重视。

  一只粉蝶翩翩飞来,歇翅落于一朵花上,这并非罕见景象,在上界,俯拾皆是,狩夜却凝得有些入神,彷佛看一件珍惜无比的事物。

  「你们这里真是好地方,各种颜色斑斓美丽,与炤阳不同的温暖明亮……这里才合适你们生存,你们就留此处,好好过安生的日子吧。」

  这是她与狩夜,最后一句的谈话。

  他说话声音太浅、太沉,不敌山风一阵呼啸,似喟叹,似庆幸,似欣羡,又更似莫可奈何。

  说完,狩夜便返回魔境了。

  狩夜所言极是。她只要在这里,过安生的日子,魔境变得怎样,与她何干?

  在她不知情的千百年前,魔境就已是那副模样,她非神力充沛之辈,入了魔境更是废柴一根,妄想替魔境做些什么,才是不自量力。

  开喜想得很透澈,魔境之事,她管不了,也不用管,更没法子管,只要闭眼捂耳装无知,不去听魔境种种消息,要忽视它,多么容易。

  明明想得如此透澈了,这结论,不怎么令她悦乐。

  她努力想突破盲点,找出她不悦的部分,可是不管如想破脑袋,之前魔境经历的点点滴滴,无论好与坏,总是涌现上来一—

  初次池畦相见,乱红飞花,沐浴于一池幻阴月华,红眸低敛的俊雅魔主,那般魅惑人心,充塞脑海……

  一定是毒,是他喂她的那一口魔血,透肤蚀骨,逐渐侵袭。

  如今开始蒸发,才会害她变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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