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打算。”
“为什么不把丹云送到他跟前?我就不信他蠢到这等程度。”
“那么精明的男人,怎么会不怀疑?或许他早就调查清楚了。但即便清楚,他仍坚持对夏媛希宽容,这代表什么?代表情人眼里出西施,夏媛希纵使有千般坏处,在他眼底始终完美,代表千帆过尽终不是,伊人唯在那灯火阑珊处。”
“去!什么狗屁完美。”四空大师嗤地一声,贺巽就是个瞎子。
“若不是因着这点狗屁完美,天下女子千百万,大师怎会视而不见,又怎会遁入空门也要成就自己一片钟情?”
“我的事能让你拿来说嘴?”
晴兰失笑,“姑姑能遇见你,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
“狗屁完美,狗屁幸运,通通都是狗屁!人要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快乐才算数。”
他不求的啊,不求雨茹在自己身边,不求长相厮守,只求她活着,让他可以想像她的生活与快乐。
可她死了,连想像都成为奢求,这算什么幸运?分明就是不幸。
“如果我是姑姑,我会很开心,因为不管离开多久,总有个人在心底悄悄地惦记自己。”
他望向晴兰。夏媛希不像雨茹,晴兰却像极了,她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总让他想起那年的月明湖畔、那年的梅花树下、那年的回眸一笑……
打从见到晴兰的第一眼起,他就盼着她快乐,彷佛她脸上的笑意深刻一分,雨节就会在天上喜乐一分。
他帮助贺巽,不为成就大业,不是因为喜见英才,而是想教晴兰顺心遂意,他想把给不起雨茹的快乐送到她手上。
可世事不如人意,还以为是渐入佳境,没想到竟是断崖横阻,可恶的贺巽,他恨不得把他的头给扭下来当球踢。
“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决定好了。”
“我能帮的,尽量开口。”
“我会的。”她相信自己可以在贺府闯出一片天,就能在外头走出一条锦绣大道,她不密怕一个人的未来,她只怕爱情割舍不断……她撒娇道:“大师,肩膀可不可以借我靠靠?”
叹息,揽过晴兰,他始终认定,她是雨茹送给自己的礼物,他拿她当女儿,真正的女儿。
周勤蓄养军队一事在朝堂上掀起风暴。
谋害兄弟、暗杀朝臣、私吞赈粮……证据一项一项曝光。
因皇帝离不了贺巽,贺巽忙得足不点地,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他步步进逼,逼得周勤狗急跳墙,决定弑君夺位!
隐卫暗中窥伺,周勤一有动作,贺巽立刻收到消息。
云将军受命带领宫卫守在御书房外,贺巽提刀贴身站在皇帝身前,眼见周勤人多势众,宫卫即将抵挡不住时,周鑫如天神般出现了,他带领京畿大营的军队前来救驾,一阵血洗,周勤与其人马尽成亡灵。
周鑫救下皇帝,皇帝令他入主东宫,而从头到尾都站在皇帝身边的贺巽被任命为首辅,是大周史上最年轻的首辅。
前世仇恨已报,今生……该偿还的恩情,他必定偿清。
夏媛希坐在贺巽面前,分明清晰的脸庞,却在他心底逐渐模糊。
她不记得小时候、不记得前世,但是他记得。
前世她生意做得很好,两人经常对垒,她需要钱帮周勤,而他也需要很多钱帮助周鑫,两人在商场上经常对立。
对于朝政,她不够敏锐,但经商本事,他远远不及她。
幕僚要求他杀夏媛希,她一死,周勤便丢掉钱袋子,没钱寸步难行,更甭想走上通天大路,但贺巽强力反对,他说男人的战争不该牵涉到女人。
在周鑫被杀,己方人士四处逃窜时,有人怨他心慈手软,有人认为周尽事败,是因为夏媛希不死。
可……他怎么能让她死?他守不了约定,至少要护她一生一世。
前世做不到的事,此生他终于能办到,周勤已死,而她仍平安地活着,他有足够能力护她,只是……
眼泪默默沿着脸颊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底勾勒出一道阴影,夏媛希在啜泣,口中重复着被贺巽救下后的自白——
“都怨我,我真没想到母亲会……我发誓,我从没想要和晴兰相争,当年知道父亲有个女儿养在外头,我同情她,央求家中长辈将她接回府里。
“只是为着父亲的名誉,也因母亲严正反对,家里始终漠视晴兰的存在,直到王嬷嬷过世,直到父亲应下二皇子求亲,却又不想舍弃与贺大哥联姻,这才将晴兰接回。李代桃僵是长辈的决定,不是她的选择,我真的很担心她过得不好。
“第一次见晴兰,她是那样的美丽,她像朵空谷幽兰,让人心生好感,我想亲近她,可她总误会王嬷嬷是我所害,我百口莫辩。动手的是我母亲啊,生为女儿不能为母亲分忧已是过错,我怎能为着自己把脏水往母亲身上泼?
“我认了,我理解晴兰的怨恨。她拒绝我对她好,我只能恳求四哥哥多疼她几分,我盼着时间够久,她能够明白我对她的善意,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望着泪眼婆娑的夏媛希,贺巽无奈,晴兰对她偏见已深,她不会相信的。
他无法化解晴兰心里的结,无法让她理解媛希是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女人的战争不输朝党争,他能以威势逼得大臣们低头,却无法逼得晴兰妥协,更别说如今他还害她流掉了孩子。
“别哭了,晴兰本性纯良,早晚会明白你的用心。”
“我本不该活着,若非贺大哥援手”她掩面而泣。
应该安慰她的,只是悬在半空中的手迟迟无法落下。
前世他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在与她竞争斗法时,在细听隐卫描述她的所作所为时,他欣赏她、佩服她,他强烈地想要拥有她。
可是今生,对不起,他无法……他的心已教晴兰占据。
眼角余光瞄见在半空中停顿的掌心,夏媛希不知道哪里出错,但她急了,贺巽是唯一能令自己翻身的男人,她必定将他牢牢抓紧。
脚下一个踉跄,夏媛跌进他怀里,贺巽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他直觉将她推出怀里,那里是晴兰专用的地方。
夏媛希错愕,是她弄错吗?若贺巽不是喜欢她,何必冒风险将自己救下?但是喜欢……
怎会是种表现?
难道是夏晴兰给了他强大压力,逼得他不得不违背心意?
该死的夏晴兰,既然老天让她活着,她便不教夏晴兰平安!
从黄昏到黑夜,晴兰一动不动静静坐着,她不觉得无聊,因为有太多的事在心底重复地、一遍遍回想,想过一回,疼痛一阵。
她曾试着压抑,试着挖洞把过往深埋,后来却发现物极必反,疼痛越是压抑越是蹦跶。
最后她决定任由它们翻腾,也许折腾过无数回之后,心就会磨出茧子,变硬、变厚,变得连疼痛都迟钝,渐渐地她将对心痛无感,对感情无慾,对过去的一切……无视。
夜深,星子绽放光华,各院子的灯一盏盏燃起,府里走动的下人稀少了,提起笔,晴兰写下一纸休书。
她把头仰得高高,唇咬得紧紧,牙印在唇间留下深深的痕迹,她尝到一丝血腥味,但是她不痛苦、不流泪,因为今夜,她将要离去。
晴兰什么都没打算带走,连心都丢了,那一点金银算什么?何况只要两手还在,她就能另起炉灶、重振声势,只要硬起脖子,世界就得在她眼前匍匐。
门开,看见四空大师那刻,她笑了。
“没事?都这个样子了,还叫没事?”房玉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
从晴兰进了衣楼,房玉的嘴巴就没停过,她又气又恨,恨不得拿把刀去乐知巷,把夏媛希剁成肉酱。
“真没事啊。”比起前世,自己能全身而退已属幸运。
“谁规定夏媛希进门,你就得把位子给腾出来?”房玉气死贺巽、气死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更气死晴兰的退让。
在商场上混迹多年,晴兰怎会不知道天底下的事都得争,但凡有一分退让心思,就会与之绝缘?
如果晴兰别那么喜欢贺巽也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情郎,偏偏晴兰死心眼,人家欺她虐她,她还是爱他喜他、心悦他。
卢予橙一双拳头握得咯咯响,他从来都不赞成晴兰嫁给贺巽,那个男人太冷酷、太精明、城府太深,和他交手、晴兰只有吃亏的分,连皇帝那样位高权重的人物,不也被他吃得死死的?
“人家有手段,你就没有吗?你的聪明劲跑哪儿去了?不过就是个小妾,能成什么事儿?”房玉怒其不争地道。
“妻妾高低不在名分,在于男人的心,他心里只有夏媛希,我争不赢的。”
“还没抢就认输了?你的骄傲呢?你的自信呢?全被吞进狗肚子里去啦,不管,等你身体好了我就送你回去,我来当你的贴身丫头,替你出谋筹划,我非要让贺巽看明白,夏媛希是什么样的女人……”房玉叨叨说个不停。
晴兰争不赢,只能苦笑,“玉姊姊,我饿坏了,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知道饿了?怎么不在贺家吃饱再出门?那里的一针一线全是你挣的。”
晴兰失笑,“好,下次离家出走,定吃一顿管三顿饱,方才能出门。”
“贫嘴,有这分心思……”
“玉儿快去吧,吃完饭让晴晴早点休息。”卢予橙打断她的念叨。
她看一眼丈夫,闷声道:“知道了。”
去年房玉和卢予橙成亲了,她冲动、他沉稳,她什么事都想跑在前头,但他手里拉着线头,总能阻止她的冲动,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房玉一面往外走,一面还念着,“我得给晴晴做点好吃的,天可怜见,才几天功夫就瘦成这副模样,可不能再折腾下去。”
晴兰失笑,“我让玉姊姊担心了。”
卢予橙叹道:“你让所有人都担心。”
“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老是这样,不管遇到再大的事都是这句话、这副表情,她知不知道,佯装的坚强,多教人心疼。
“我知道。”
“这样的身分,足以当你的亲哥哥了,对不?”
“早在橙哥哥没考上举人、还不是皇商时,我就当你是亲哥哥了。”
“那么安心住下来吧,哥哥养得起你。”
“好。”
“那么再听哥哥一句,不要当傻子,不要为不值得的男人伤心。”
唉,她也想啊,“我超聪明的,但是再聪明的人可以控制外物却无法控制心,我不对橙哥哥说谎,我无法不为贺巽伤心,但我答应,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
“笨蛋。”他朝她额头一戳。
“我笨,还不是橙哥哥没教好。”
“行了,明天开始上课,不把你教聪明点,哥哥放不下心啊。”
晴兰笑开,窝进他怀里闭上眼睛,真好啊……没有爱情她还有亲情,有人疼着宠着,有人……爱着。
白芯哭肿一双眼睛,小姐怎能把她留下,她要走,至少得把她给带上啊。
贺巽的眼睛也是红的,不肿,但布满血丝与……愤怒。休书被他烧掉了,他不认的事,就算有千百张黑纸白字,都别想教他认下。
他站在桌边,满屋子都是晴兰的气息,桌上是她最喜欢的官窑杯壶,她喜素净,纯白的杯壶上头,半点颜色皆无,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舒服。
丈夫身居高位,多少想攀关系的送来数不清的古董字画,哪样不值万金千银?但全教她锁进库房里了,她对金雕玉砌、富丽堂皇不感兴趣。
和乐知巷宅子截然不同,那里是秦管事亲手布置的,全是按照媛希的要求,两姊妹性子天差地别,难怪无法水乳交融。
贺巽忙疯了,周勤的事情终于解决,他急着回府,好把这件事告诉晴兰,他知道晴兰的心结所在,也知道她再讲理不过,只要把事情说清楚,那么他们之间就会像张时庸、像仰春阁事件那样,事过境迁。
没想到夏媛希等在宫外,他只不过在乐知巷耽搁一会儿,谁知回府,等着他的竟是一纸休书。
他生气、压抑,但他没有暴怒,因为他很清楚症结在哪里,不是晴兰的错,错在那三个搞失踪的死小子。
叹气,贺巽看一眼窗外,吴痕尚未回来,吴痕是派在晴兰身边保护的隐卫。
贺巽为自己倒一杯水,茶水已经冷却,入口微涩。
四年前他择定这里作为喜房,他忙,也不懂得打理后院,便全权交付给秦管事,只下令:“怎么奢华怎么弄。”他想把最好的,全送到媛希手上。
没想到这屋子迎来的是晴兰。
她一点一滴把这院子改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也一点一滴改变住在宅子里的人,没有人喜欢改变,但大家都乐意被她改变。
晴兰的床被没有繁复的绣图,她的墙壁没有字画,她的柜子除了书册,没有摆饰,而她的妆台……除了几个瓶瓶罐罐,连首饰头面也不多。
为了方便,她经常穿男装在外头行走,多少贵妇邀宴她能推便推了,她说:“我才不当俎上肉呢,人人见了我都想咬一口,好像我有多香似的。”
她说得轻松,贺巽却明了,他虽宁为孤臣,可朝中谁不想拉拢他?但人脉复杂,皇上看他的眼神便会不同。
她只想当他的助力,不想扯他后腿,未避免着他人之道,贺少奶奶索性“身体病弱”,深居简出。
她全心为他助力,却不沾名、不占利,他与她的关系,让府里上下不少人看不下去,明里喑里表示,有这样的妻子,他该懂得感激。
他何尝不感激?只是深植心底的那分坚持,让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是……她入了他的心,等他回过头方才发现,她已经是他舍不下的那个人,心早已蠢蠢欲动,只是自己不敢承认。
他们成为真正的夫妻,他再不否认自己的感情,彷佛哪里捅破了个口,所有的喜悦迅速从那个口冲出去。
然而在“无法控制”背后冲击的,是他对媛希的罪恶感。
贺巽无意识地打开她的妆奁,迎春、迎夏、迎秋、迎冬楼的生意好到惊人,但她妆奁里的东西却少得可怜。
辛勤恳勉,她图的是什么?他的心吧!晴兰肯定是失望透顶了才会走得毅然决然。
几柄形式简单的簪子、几个玉环,都素净得不像是年轻女子配戴。
他一个个往外挑、细细看,发现里头有个暗格,轻轻拉开,里面放着一个小木盒。
取出、打开,一串雕刻粗陋的木珠映入眼中,他的心……暂停两拍。
这东西怎么会在晴兰手上?
微颤的手拿起木珠,上头的七字箴言还在,木珠底下压着一张纸,里头只有一句话,一句在他心底深深镌刻的话。
一生一世一双人,陆暄必不负夏媛希。
媛希不记得的话、不记得的物件,怎会落在晴兰手上?
心被重力冲击,胸口起伏不定,他扶着桌面缓缓坐下。
倏地许多往事浮上心头,许多他忽略的事形成问号。
她搜罗许多药材、存不少米粮,地动一起,立刻找上自己,莫非她知道将会发生地动与瘟疫?
粮价贱,她让他大量囤粮,莫非她知道将会有蝗灾发生?
他下江南查盐税,她耗资千金给他找来一套金丝甲,因为她知道前世的自己,曾在江南遭到刺杀?
前世的夏媛希善于营商,今生的夏媛希鄙视商人,前世的夏媛希为周勤所用,今生的夏媛希对周勤无助益,前世的夏媛希与母亲情分深重,今生的夏媛希把杀死王嬷嬷的罪过推到母亲身上……
晴兰还对周鑫说,她对他不过是偿还……
会不会、有没有可能……夏媛希在夏晴兰身上重生?
心鼓噪得厉害,贺巽迫切需要一个答案,抓起木珠,他在屋里来回跺步。
门开,吴痕像风似的刮进来,“主子,属下回来了。”
“少奶奶呢?”
“她在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