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黎育清靠在齐靳怀里入睡,因为他的声音太醇厚动人,也因为他的怀抱太温暖安全。
昨晚,他跟她说了很多话,说他小时候的事,说他曾经几次被人下毒,有一回差点儿死掉,一口一口腥臭混浊的黑血从嘴里吐出来,当时,他深信自己再也看不见隔天的太阳。
珩亲王大怒,要彻查到底,最后查到一个老嬷嬷头上,但他明白,那不过是代罪羔羊。
他说对于饥饿印象深刻,如果让他用两个宇来形容童年,他会选择“饥饿”,他最喜欢父亲从边关回府的日子,父亲是个冷硬男子,不懂得如何关爱孩子,不会温言细语,但父亲在的日子,他就能够吃饱,不会空着肚子上床睡觉。
他说,满桌的鸡鸭鱼肉,光看就想流口水,一上桌,他头也不抬,拚命将菜往碗里夹。母亲嫌恶地说他是饿死鬼投胎,父亲却说这样才好,以后上战场打仗,就不会饿着。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认真相信,总有一天他要和父亲一样,成为战场上的主宰者。
他还告诉她关于江云的事,从主人翁嘴里听见的故事,自然比从齐镛嘴里听到的精彩详尽。
他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江云以为他是小乞儿,好心将手里的糕点分给他,从此他对江云的感觉就像那块甜甜糯糯的小糕点,在唇舌间留下无法抹灭的滋味。
她在心底想着,致芬说的真对,想要收服一个男人,就得先收服他的胃,何况是他这样一个爱吃的男人。
黎育清在一小段、一小段的故事中,慢慢认识江云,知道她是多么善良温柔的女子,她从不害人,受尽委屈只会往肚子里吞,然后向他张扬起一张笑脸。
这又让她想起致芬的话,她说:怎么样才会长寿?少吃多动、少肉多蔬果,最重要的是——不要当好人。
有没有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那么江云的早夭,与她爱当好人有关系吗?她不知道,但确定的是,唯有这样的好女人,才能得到大将军的爱情,原来自己不是输在先来后到,而是输在性情不够好。
他讲很多的事,她听着听着,听入梦乡,梦里满满地装满他的声音、他的笑意,安抚了她的恐惧焦郁,安抚了她失去哥哥的哀伤……“小丫头,醒醒。”
齐靳轻拍她的脸,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试着对她挤出一点笑意,但是,很难,他有浓烈的罪恶感。
“天亮了?”黎育清问。
“对,去洗洗脸,我们一起送育莘到新家。”他低声哄慰。
新家?他变了法子想教她不伤心,可……哪有那么容易?轻咬唇,她双眼泛红,终于要送走哥哥……一个月来,她想象哥哥还活着,她幻想这不过是一场梦,她不断说服自己,等恶梦清醒就好,如今,梦真的要醒了,可清醒后……哥哥己经不在……黎育清在他的扶持下,缓缓起身,最后一程,走完最后一程她便……低下头,她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掌心,是了,走完最后一程,她便什么都不剩。
突地,木槿从外头狂奔而入,她冲到黎育清和齐靳跟前,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指着外头,她喘不过气、张着嘴想发出声音,她接连吞好几口口水,声音才顺利从喉间滑出,然后,话落,黎育清眼泪狂飙。
木槿说的是——
“五少爷回来了!”
黎育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大厅的,只晓得一路上跌跌撞撞,若非齐靳撑着自己,她早就摔得鼻青脸肿。
大厅里,一群人围着哥哥,她踮起脚尖也看不见朝思暮想的人,但她可以听见他的声音,没错,是他、是黎育莘!没有错,是那个说要护她一生一世的哥哥。
“……临危,我想起谢教头教过的法子,尽量压低身子,保持平衡,只要有机会就抓住树枝、缓解下坠的速度,所以跌到谷底时,我没有受太大的伤,但二皇子没有我这么幸运,当我在谷底找到他时,他的后腰撞出一个大血洞,我的点穴功夫不到家,幸好最后还是帮他把血给止住。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空突然下起雨来,二皇子己经伤成那样,若是再淋上雨,还能有命?谷底很大,我绕着山谷跑一圈,总算找到一处极深的洞穴,洞穴外头长满藤蔓,我得意极啦,跑回原处,小心翼翼将二皇子抬进去后,就到外头找一些药草帮二皇子敷上。”
“就这样,我们开始在谷底过日子,幸好我身上的火折子还在,也幸好谷底有河川流过,鱼虾贝类样样不缺,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找到几颗果子、逮着几只兔子烤来吃,一天一天过去,我慢慢等待二皇子的伤口痊愈。”
“你不知道皇上派人去找你们吗?”
“知道,没几天我就在谷底遇见第一批宫廷侍卫,本想出去求助,却想到四哥哥老说我少根筋,遇事得多几分心思,所以我就躲在草丛后头,偷听他们讲话。幸好我没冲出去,因为他们当中有人说,一找到我们、就要格杀勿论。这话让我凉透心,此后再见到有人下谷搜寻,我都远远躲着,不敢现身。”
“为免二皇子多心,这件事我没在他面前提,但时日慢慢过去,二皇子后腰的伤口逐渐收口,可他的腿还是不能动,抓它、掐它也不见疼痛,这下子我开始担心了,怕延误病情,我想尽快带二皇子出谷,却又怕碰上那些想杀害我们的人,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我还得带上二皇子。幸好,一、二十日过后,再没有人下谷底寻找我们。”
“我便把二皇子绑在身上,背着他到处寻找出谷的路,二皇子提议顺着溪流方向走,我想除这个办法外,也没其它法子了。于是我们一路慢行,这回就真是老天爷帮忙啦,走了将近两天,我们终于碰上一个猎人,是他领我们出谷的,也是他帮着我们寻到马车、回到京城,我不敢进宫,只好把二皇子往府里带。祖父,我会不会给府里添麻烦?”
“不会,你做得很好、非常好!”黎老太爷满心激动,眼底渗出泪水,育莘果真是个好孩子,不枉他一番教导,他不但没把二皇子落下,也没粗心大意着了大皇子的道儿,谁能想得到,连宫廷侍卫里都有大皇子的势力。
见祖父落泪,黎育莘满肚子抱歉,那个时候明明察觉出情况不大对,他真不应该硬着头皮同意陪二皇子去打猎,害得祖父和长辈替自己担足了心。
若非二皇子在昏迷时说出的梦话,他还不知道这次的遇劫事件,根本就是二皇子亲手策划,他安排自己落单,好让大皇子对他动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皇子想以自身为饵,一举将大皇子给铲除,带上黎育莘,不过是多一层保障。
却没想到,大皇子派出的不是宫中侍卫,而是江湖高手,光是一个就让黎育莘左支右绌,来一群,他哪能应付?只好顺势往谷底掉。二皇子这是一招算错满盘皆输,精于算计,到最后却败于算计,他害惨了自己,也牵连黎育莘,更让黎府上下为此伤心不己。
在谷底那段日子,黎育莘满脑子想的全是妹妹,他答应过的,不沾惹皇子之争、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他再也回不去,妹妹不知道要多伤心?
“孙儿不孝,让祖父担心了。”他拱手一拜,就要跪下去。
“快快起来,不要说这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爷拉住他的手,涕泗纵横,他老了,再有心机、再沉稳,也无法忍受子孙在自己眼前死去,过去数日,他灰心丧志,不只一次自问,搅这局,却把育莘折腾进去,值或不值?
幸好育莘平安归来,否则心口这个伤,怎能痊愈?
黎品正接话,“是啊,你有时间说这个,倒不如快去看看清儿。”听见清儿,他心头一惊,她进京了?!那么,自己坠谷的消息定是传到乐梁城去了。
天,听到这消息,她怎么能受得住?
黎育莘匆匆对长辈拱手致歉,急着转身往外跑,他得快快去见妹妹,没想到,甫排开人群,他便看见她了。
她在笑,那个笑容几乎要咧到后脑勺,只不过她笑得满脸泪水,胸前湿透一片,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自己瘦成这样?没人给她弄饭吃吗?还是那个可恶的杨秀萱又趁自己不在,狠狠欺负她?
他上前跑几步,对着她喊,“清儿。”黎育清在笑,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挤不出一句话。
她没有力气,一颗心泡了、熬了、煎了那么久,以为世界将陷入永世黑暗,谁知峰回路转,又教她柳暗花明处看见新希望。
她好想学哥哥跑上前,好想投入哥哥胸怀,好想抡起拳头狠狠捶他几下,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黎育莘见她动也不动,只能站在那里傻笑,那颗心呐,酸坏疼坏狼狠撞坏掉,他不管不顾的奔往前,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满屋子人都知道不合宜,但这会儿谁会计较那些,女眷们拿起帕子撝住头脸,悄悄地啜泣起来。
齐靳轻轻往后退开两步,满脸满眼的欢笑,软化了他脸上的坚硬线条,突然间,她软软甜甜的声音又钻进他耳里——他是你的责任,却是最甜美、你最乐于负担的责任,因为他快乐,你便快乐,因为他伤心,你便难受,你们总是同喜同悲同欢同乐。
曾几何时,他也与她同喜同悲同欢同乐了?
黎老太爷见过二皇子之后,用最快的速度进宫,不多久,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也跟着进到宫里。
御医同诊,二皇子摔下谷底时脊梁骨给撞断,这辈子怕是瘫定了。
皇帝龙颜大怒,心头更怨恨被圈禁的大皇子,康党己除,康老太爷与几个儿子辞官隐退,他能够迁怒的对象只剩下皇后。在慈宁宫怒斥过皇后后,皇后的地位急转直下,如今,后宫由德贵妃、淑妃共同主持。
皇帝感激黎育莘在危难中救回儿子,破例封他为六品武略佐骑卫,他向皇帝禀奏,自愿跟在齐靳身边,上战场杀敌,建功立业。
皇帝闻言大喜,赐下黄金千两、金丝甲一副。
见孙子有这等志气,黎老太爷乐得身子板直了,逢人便是满脸笑意。
皇帝见着老太爷,忍不住叹道:“黎太傅教养子孙比朕还行呐。”老太爷恭逊道:“皇上忘记,您还有三皇子、五皇子呢,依老臣看,他们都是足堪造就的,至于下面几个皇子,年纪尚小,还看不出什么,但老臣敢断定,定有明珠深藏其中,他们可是承继了皇上的资质呵。”几句话,夸了皇子更夸奖了皇帝,这只老狐狸呀,总是能够让皇帝龙心大悦。
这件事过后,黎府在朝堂地位更稳固了,而后宫德贵妃渐获皇帝看重,这年年底,竟然传出孕事。
德贵妃年纪己经不小,再怀龙胎,皇帝岂有不乐的,再加上齐镛全心全意替皇帝办差,父子同心,其乐融融。
朝中有齐镛、黎太傅,边关有珩亲王和世子爷,渐渐地,大齐呈现一派民生乐利、国富民安景象。
皇帝虽然未立东宫太子,但他对齐镛倚重渐深,众臣官虽嘴里不讲,心中己有默契,三皇子将来定是继承大位之人。
紧接着,黎府迎来建方十六年。
这个年,黎育清过得分外有滋味,她没回乐梁,留在京城里,除了可以同哥哥一起过年外,齐靳来了,齐镛也来了,一堆子人,热热闹闹地从腊月十八走到元宵。
像是补偿似的,黎育莘每天变着法子逗黎育清开心,而齐镛、齐靳也拨出时间,领着她在京城里外游过一遍。
黎育清穿上男装,跟着三个哥哥到处跑,他们还到“天衣菩凤”逛过一圈,发现对面的云霓阁生意远远不如“天衣菩凤”时,心里头那个欢畅呐。
他们在“天衣菩凤”里碰见阿坜,黎育清扯着他,急急问苏致芬的近况。
阿坜说:“昨儿个才到京城,本打算找个时间到黎府给你送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黎育清二话不说迅速拆信展读,苏致芬可没好心,信里不但催着她快点描绘新花样,还运了几百块香皂要让她雕,说是怕她在京里玩野了,忘记要合开香皂铺子的事。
这是一个说法,但阿坜的说法是——苏致芬不满意雕刻师傅雕的香皂,说好好一块皂经过他们的手,都变得廉价。
所以这回阿坜进京,除得置买新屋宅,选块好地建皂厂外,还得寻访几个得用的雕刻师傅。
阿坜说:“木盒、绢袋和花纸全都附上,我还把月月给带过来,让她去帮手,雕好后送个信,‘天衣吾凤’这里会派人去收。”黎育清想也不想便应下,这让齐靳看在眼里,心头不畅意。
苏致芬把育清当成什么啦,还真当她是小丫头?就算她是小丫头,也是他一个人的小丫头!
这是黎育清知道的部分,而不知道的是——齐靳、齐镛在送走黎育清兄妹后,绕回“天衣吾凤”,与阿坜密谈近两个时辰。隔天,三人便轻装简从走了一趟皇宫。
年节期间,黎育清与老夫人、郑嬷嬷去了一趟宫里,给德贵妃请安。
她本以为齐镛是随口胡扯,好端端的,她怎么可能长得像早夭的六公主齐琬清?可向德责妃行礼时,德贵妃一见到她,又听见祖母喊她清儿,泪水就哗啦啦滚了下来。
这可狠狠将黎育清给吓一大跳,德贵妃有孕呢,这一折腾,皇帝老爷会不会问她的罪呀?
老夫人和郑婕嬷不断安慰,德贵妃停止啜泣,说道:“丫头这双眼睛同我的清儿一模一样呐,好孩子,快过来让本宫看看……”德贵妃拉着黎育清的手不断问话,从她的起居饮食到喜好擅长,每件都问得详细,她真将黎育清当成自己无福的女儿。
之后,黎育清在齐镛的陪伴下,又去过宫里几次,见德贵妃也见皇上,许是苏致芬常说的移情作用,皇帝和德贵妃不但待她特别亲厚,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二月,齐靳奉皇命领军前往东边,这次要打的是小股乱民,他们是从邻国边境跑来的,不好好做事、不纳粮米,只想抢了东西就跑。
黎育莘跟着走了,到军中历练,是皇帝亲口答允的,黎育清再反对也反对不了哥哥追求前途的决心。
这次齐靳亲口向她保证,除非自己死,否则一定保住黎育莘安全,在这么郑重的保证下,黎育清还能说什么?
她做了好几身衣裳让黎育莘带着,也偷偷塞一笔银子给他。明知道军里没地方可以花钱,可为了让妹妹放心,他还是将银子收下。
黎育莘走的那天早上,荷包里塞进好几个护身符,是祖母、清儿和伯母妹妹们给求来的,他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着许多人的期待。
老夫人想让黎育清留下,打算聘个教习嬷嬷回府,好好教导育琳、育秀、育清几个姊妹,免得日后嫁进夫家,遇到事手足无措。
老夫人不提这个,黎育清倒也忘记姚家三公子,想起之前的谣言,几度思索后,她决定找老夫人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