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躺在床上仍紧闭双眼的尹冬雪,灰仙很是焦虑。
“素贞姐,你不是说冬雪姐姐会醒来吗?怎么她都回来好些时候了还是一直沉睡?”
“应该快醒了,可能内丹离开肉身太久,得适应一下。而且……你没发现吗?冬雪这次回来,不只有她……她有身孕了。”柳仙比较担心的,倒不是冬雪会不会醒来的问题,这只是时间早晚,不必忧心,她烦恼的是另有其事。
几天前,她眼见冬雪距离内丹离身已届半年,因此设法要助冬雪回到黑山,若不回来丹体合一,不但冬雪在人间的肉身不在,就连内丹也将化为乌有。
得知乐加游乐场人造雪山将因地震崩落,附近的高速公路又有连环车祸,一群亡魂将被勾至地府,所以她便趁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忙着拘提之际,鱼目混珠的带走里头的“活人”冬雪。
而且,这回她能施法救出冬雪,全赖在二十一世纪的天人相助,若不是他,别说他们出不了黑山,在人间施法也绝对马上被发现,就算知道冬雪大劫将至也只能干着急。
至于能从黄仙手中拿回冬雪的内丹,进而揭发六个月前冬雪进入天眼结果却丧失记忆,那就得追溯到冬雪在黑山失踪,黄仙私吞了她的内丹而功力大增的事了。
黄仙骄傲自大,徒增近千年修行后到处惹是生非,还惹上了仙源世家,刚好仙源世家来了位天人,天人一眼就看出黄仙身上有双内丹。
原本,私吞别人内丹的状况在黑山偶尔也会发生,并不是问题,天人之所以会一眼看出黄仙有双内丹并插手此事,正是因为其中一颗内丹竟然外覆着天界法器——断情玦!
断情玦是太乙真人当年赠予某位天人的法器,那位天人后来虽犯戒堕魔,真人倒也没有追究法器流落何方。现在想来,那位天人后来必是将断情玦赠予了冬雪。
白素贞知道,冬雪以前一直有个迷恋已久的天人,还曾二度舍命化解对方的天劫,然而,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完全不再提及有关那天人的事,甚至数百年过去,她像是已不记得自己曾恋过谁……
那时,白素贞自己还暗自庆幸,心想再浓烈的情感,原来只要狠下心还是忘得了,也约莫那个时候,她发现冬雪的修行一夕精进,黄仙便是那时开始嫉妒她。
从此,冬雪身边忽然没了情爱,她没意中人,也没人追求她,因此才被黄仙取笑是黑山里的“千年败犬”。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原来冬雪徒增数百年道行、不会为任何人动心,不是因为她潜心修行,而是断隋玦束缚了她!
听说太乙真人当年赠予法器的天人,正是因为情魔缠心,试图相抗以至于嗔恨心起,终致华冠凋委、天衣蒙垢,身陷修罗道……
那天人……不会就是冬雪痴恋数百年的那一位吧?
白素贞正震惊不已,身后一阵异于黑山的宁静香气袭来,她回过头,在人间出手相助尹冬雪的天人就站在身后。
“讶异当初东方靖何以能出手相救掉进天眼里的尹冬雪吗?”香景幽接续她的思绪,开口道。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心一惊,这位天人的“心通”还真令人无所遁形,太恐怖了。
香景幽语气淡然说:“黄仙在尹冬雪卸去自身法术和内丹、静待天眼开时将她推下留音谷,原想她无法术护身摔落这样的山谷,自是必死无疑,没想到追去山谷一探看,她居然只是轻伤。
“时值天眼正开,黄仙因此歹毒的想一不做二不休,拖着尹冬雪的身子将她丢入天眼,想让她进不得所去时空亦回不到黑山,终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但怎知,却有一个力道将天眼中的尹冬雪往二十一世纪拉……
“你在想,能遇到天眼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必须身具法缘,何以东方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尹冬雪吗?没错,东方靖就是百年前那位为她堕魔的天人。”
“那么……冬雪肚里的孩子……”
“自是天人的。”
“可是,冬雪在人间失忆了,回来会恢复吗?若是她恢复记忆却独独忘了在人间的事,那可怎么办?”
“断情玦包覆在她的内丹外,她醒来即使记得,也情淡了,甚至不记得都有可能。”
“天人,爱侣相处两地永世不得相见,那是多么伤心欲绝的事,天人何不在冬雪的内丹尚未完全归位时,将断情玦取下?”
香景幽看了她一眼,“白素贞,即使经过了数百年,你还执着吗?”就算她执着,许仙却是忘情了,这样的缘分终究无法扭转乾坤,改变宿命。
“我……冬雪和我不同,她温柔善良,不曾手刀生灵;东方靖也不是许仙,他身为天人既然会堕魔,岂会对冬雪不执着?”
“执着有时非是痴爱,你又怎和他对尹冬雪不是恨极才难以忘怀?”香景幽忽地又清明一笑。
“只是没想到,黄仙对尹冬雪做的一切,倒让她由私出黑山摇身一变成为受害者。”
事情牵扯到二十一世纪,身为这个时空的领旨天人,他也只得蹚这淌浑水。
“狐仙‘被迫’着进入天眼,被不知情的东方靖拉进二十一世纪遭受磨难,她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所以黄仙须为自己歹毒的作为付出代价,打去千年道行,直接沦入六畜道,以后想要能有福报回黑山,难矣。”
他顿了下再道:“事已至此,上头也不追究尹冬雪私出黑山一事了。至于你说的爱侣相处两地永世不得相见……彼此执念若深,时空又岂是阻隔?”
天人话一说完,柳仙和灰仙都沉默了。
时辰又过去许久,白素贞看着仍沉睡的尹冬雪说:“好怪……冬雪该醒了,何以她……”
香景幽定定看着昏迷不醒的人儿。“是该醒了,可她不愿醒来。”现在谁呼唤她都没有用,他也不会强用法术令她苏醒,感受到“某人”想要她的意念,到时她自然会醒。
“为什么?”
“断情玦不取下,她便不会恢复所有和东方靖累世的爱憎,然而东方靖堕魔时的诅咒和怨愤……会让她宁可沉睡吧。”像是感应到什么,他忽地掐指一算,“不好了……”
***
烟雾缥缈,层层叠叠,十步以外不见前路,若是回头,来时路亦被浓雾阻断。
东方靖在雾中迷了路,要回头也难,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步伐一迈,撩开云雾,后头却有个声音唤住他——
“东方靖,且慢。”
他止步回眸,只见五六步外有个一身长袍马褂的男子,男子看似温和、冷清中不带半点情绪的黑眸,他像是在哪里看过……“我们认识?”
对方星眸微掩。“很久以前。”
东方靖眯眼,看着他,不自觉低唤,“香……”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忽然这样叫眼前的神秘男子?他明明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香景幽浅笑道:“我来,是阻止你莫要再往前。白雾尽处是奈何桥,你阳寿未尽且身为阿修罗王手下猛将,万一入地府,惹来修罗道抢人可不得了。”
“阿修罗王?”他阳寿未尽?奈何桥?“我又在作梦了吗?”
“对。”
“你……你能入我的梦?”但若是梦境,为何如此清晰?“你究竟是谁?”
香景幽叹息一声,“你心爱的女人死了,心灰意冷之际,你竟还知道往此路而来,可见执念之深……”也是,若执念不深,百年前又怎会堕魔?
是啊,冬雪死了……东方靖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直觉又要往前,香景幽连忙挡住他的去路。
“东方,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前了。”
“你说前面是奈何桥,冬雪死了,自然是在那一头,我要去找她!”管他是不是梦,即使在梦中,能见冬雪一面也好,见一面就好,他有话告诉她……
东方靖想推开香景幽,无奈后者却老是离他数步,让他触不到他。
一转眼,浓雾又聚合,方才好不容易瞥见一点的前路再度消失。“你!是你让我寻冬雪的路径断了吗?”
“欸,先别怒,阿修罗还真是情绪控制不佳……冬雪不是凡人,当然无须过奈何桥。”尹冬雪在黑山沉睡,封印情感,难怪东方靖只能凭着执念直觉追到黄泉路。
不过这也算令他另眼相看了,如果没有失去天人的法缘,也许东方靖真能穿越叠嶂,直入黑山。
“她在哪里?”
“我今天来是想帮你,只是……你确定要见她?”
“她是我深爱的女人,我当然要见!”
香景幽一笑,喃喃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从那个地方回来后,如果你还是要见她,认定她是你深爱的女人,那么……我帮你。”他说完,转身就走。
东方靖半信半疑,想跟上对方,但白雾阻断了他的视线,令他再度迷失方向。
天地八方皆是浓雾,什么也看不到,他很心急,怕自己跟丢会断了和冬雪再见面的机会。“喂!你在哪里?在哪里啊……”
不一会,浓雾渐散,他隐约可见眼前景物,只是四周竟出现了一股腥臭味,有些熟悉……
是血腥味!但要多少血,才有这样即使掩鼻也挥不去的腥臭?呵,他想起来了,以前他常在梦中闻到这个味道。
他定睛一看,不远处是间着火的大庙,乱世间的暴民、灾民连在寺庙中也烧杀掳掠。抢了财物的暴民,手上还持着血刀就往他的方向砍来,然后……穿越了他?!
他瞪大眼像是没看到他,连着几个人都从他身体穿过去……他真的是在梦中?!
步入寺庙进入大殿,仍陆续有暴民和逃难香客从他身上穿越而过,甚至有人就在离他不到一步远被杀,盗匪的长刀扫到他,被杀的人则鲜血飞溅,血珠穿过他洒在地上。
待一切平静下来后,东方靖看着四周的屍身,景况惨不忍睹。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白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名男子,有张俊雅绝伦的脸庞,气韵冷漠超然。
男子如墨般的长发披在胜雪白衣上,偶尔吹起的凉风扬动衣袂、长发,更显出他的神秀翩然。白衣上原本沾着斑斑血迹,没多久也很神奇的不见了。
东方靖心跳加速,那男子……和他好像?不……“他”根本就是他!虽然衣着不同、所处的时空不同,可他确定,那个人是他自己……
白衣男子缓缓睁开眼,微扬的凤眸有丝困惑,出神后再入定的神魂此刻才对外界有了些感觉。
一名浑身是血、肉体看似承受不下百刀的女子娇躯,静静地躺卧在他不远处。
如此浓重的血腥味是出自于此吗?他这才发现地板上沾满半干涸的血迹,一摊摊的触目惊心。
女子尚有一息,只是气息微弱,然而一般人遇到这样的伤势,只怕本命灯早灭,所以……此女并非凡体?
仔细一瞧,原来她美丽的皮相下是只白狐,可都伤得如此重了,为何又强忍着不现原形?
这只白狐……啊,在很久以前,他奉玉帝之命前往黑山仙源世家时,曾见过她一面。原来她对他……执着若此吗?
数百年前他逢天劫,她也放弃自己百年道行伸出援手,差点要了她的命。得知她的情意后,他无以为报,仅能赠以正统心法,告诉她此法若是勤加修持,她百年后必能登列天界。
原以为这五百年来她该修行有得了,兴许早列仙班,怎知她仍是妖仙一名,难登正道。
这回的五百年大劫,是他偿还得道前所造的杀孽,因为某世他曾是护国大将军,虽说骁勇善战、忠君卫民,却也不免杀戮过重、双手染血。
几世后,他虽修心敛性羽化登仙,但过去因果岂有一笔勾销的道理?只是天人遇劫,多半都能事先预知,唯会以何种方式、何种化身遇劫,则属天机……
东方靖瞪直眼,他想起来了!
这些梦他都做过——后来天人赠予狐仙断情玦,令她不再受情爱所困,怎知此后反而是天人历情劫,因思念与后悔堕魔入阿修罗道……
他曾一再重复这样的梦境,许多个夜晚更是在恨意的怒焰中被痛醒。以往在梦中,他已能隐约感受到那个天人、阿修罗好像是自己,但却没有一次看得清楚。
这是他第一次完整见到百年前画面的示现,一幕接一幕的情节串连起来,他脑袋里的混沌顿时像被光芒划开。
他想起来了,所有的痛、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心。
然后,更令他震惊的是那黑山的狐仙……他的冬雪……竟然就是狐仙尹冬雪?!
他自天人坠魔后永世不愿再相见的女人,居然是他今生爱到无法放手、再痛再苦也想再见一面的女人?!
老天爷,你在开我玩笑吗?
东方靖双手握拳,看着前方不知是虚是实的幻象,嘲弄的开始大笑,笑着看着,他眼中竟浮现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