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镇上店铺虽然关了不少,但医馆还是留了扇小门,大夫的说法与他雷同,只不过比元修多了几味药,也要求患者多休息几天。
于是,一直在家像只小蚂蚁般忙碌的麦芽突然闲了下来,吃喝坐卧有元修伺候,拉撒洗浴让元修抱着行动,她都觉得自己成了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夫妻两人因为频繁的肢体接触,不小心擦枪走火的情况时有,感情也更上一层楼。
不过在这样甜蜜的日子里,麦芽与元修同样有他们的困扰,就是这几日因麦芽脚伤不能妄动,家里的膳食都是赵大娘做,每到用膳时间,元修夫妻两人带着八个小子吃得万念俱灰,好几次麦芽想拼着伤下灶,一开始是所有人都阻止,但后来她好些后,元修连带八个小子全都变节,求赵大娘让麦芽煮。
但赵大娘只笑吟吟的说她不累,不可以折腾病号,否则她就成了坏心的恶婆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打了退堂鼓,只能含泪默默继续吃着那足以毁灭千军万马的膳食。年纪小的元庚和元辛还常常以在麦家与麦穗玩过头为由,直接留在麦家用膳,让他们很是被几个哥哥们鄙视。
一直到半个月过去,麦芽走路已经完全不痛了,正式宣布出关,回到她的灶下工作,一时间元家普天同庆,小子们都差点放鞭炮。
只是赵大娘就闷了,她这几日煮得正起劲,但这些孩子们都太乖巧体贴了,总是怕累到她,不太让她下厨呢……
麦芽在伤好这日使尽浑身解数,除了让小子们去河里捞鱼虾,还让元修回她娘家抓了只鸡,菜地里的黄瓜、葱蒜、辣椒、莴笋、南瓜等等长势不错,也被她拔了些做菜。
于是今日午膳的菜色十分丰富,莴笋炒河虾,大葱烧鱼、辣椒鸡丁、咸菜拌黄瓜豆芽、高平烧豆腐、蘑菇鸡汤……等等,主菜是南瓜菜卷和烙饼,镇上的肉铺关了所以买不到肉,幸好一人还有一小碟麦芽以前秘制的八宝肉酱,可以涂在烙饼上吃,是元修的最爱。
几个小子看着满桌好菜,眼睛都要凸出来,众人很快备好碗筷,围在正厅大桌前,就要开动时,外头突然传来叫唤声——
「可是元师父家中?」
厅中的人才拿起筷子,又纷纷放下,会这么称呼元修的通常是有正经事,特别是元修认得这个声音,是徐知县的师爷,便站起身来欲走出去。
这时外头的人自个儿进来了,只见除了徐知县的师爷外,居然连徐知县本人也来了。
徐知县穿着常服,低调地只带着师爷,还计算着等中午正热、路上没什么人时抵达,让所有衙役在村外等,就是不想惊动路底村村民。
他们如今与元修也算是熟人,实在是一大早就从县衙赶来,误了午膳,如今闻到了屋子里食物的香气,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脚,直接走了进来。
屋内的人见到徐知县,纷纷站了起来,不过徐知县来这里可不为逞威风,连忙摆了摆手。「莫行礼,都坐下,今日本官是有要事特来寻元师父,打扰你们用膳了。」
赵大娘见对方和善,便笑道:「县太爷可要一起用点?粗茶淡饭,请县太爷勿要嫌弃。」
这其实是客套话,想不到徐知县拿出手巾抹了把汗后,竟真的从善如流地拉着师爷坐了下来,笑道:「县里店面关了许多,米面鱼肉难买,你们在村里还可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官见你们一桌好菜,县衙的膳食还比不上十之一二。」
食材缺乏加上公事缠身,他已经好久不知道吃饱是什么感觉了。
麦芽替两人添了碗筷,徐知县与师爷当真不与他们客气,在元修的招呼下大快朵颐起来。
当徐知县吃下第一块鱼肉,就知道自己这顿饭蹭对了,即使是县里最好的酒楼都不见得有这桌乡间小菜鲜美可口。他饿得狠了,与师爷两个人吃得张牙舞爪,原本几个弟子还和他们抢得欢,但吃到最后都开始同情这个县太爷,明明做了官还一副饿死鬼的样子,还不如他们升斗小民,所以一个个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让这可怜的县官和师爷可以多吃点。
一餐既毕,有大半的菜都进了徐知县的肚子里,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才有余力注意到其他人,但见这桌上除了元修仍是一副镇定的模样,其余每个人都惊讶的望着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县官真是可怜见的,到底是饿了多久?
麦芽甚至悲天悯人地说道:「县太爷、师爷可吃饱了?屋后还有食材,若不够还可以再做的。」
徐知县不禁赧然,尴尬地道:「真是让你们见笑了,今日出县衙得早,没吃什么东西,而且县衙的吃食也不过咸菜馒头……不过现在已经饱了。这桌佳肴该是元夫人所做,夫人厨艺过人,做的菜非常好吃,实令本官大开眼界。」
「县太爷过奖了。」麦芽笑咪咪地受了夸赞,她也觉得自己做的东西真好吃。
既然客人吃饱了,几个小子很快将桌面收拾干净,麦芽端来了在井里放凉的酸梅汤,并一些沙棘饼、山药糕等茶点,就和赵大娘及徒弟们避开到了后进。
待厅中只剩徐知县、师爷及元修三人,徐知县才说起来意。
「今日前来,实是有事相求元师父。」他愁眉苦脸地道,「税监陈公公来到平阳府,扰得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平阳府林知府不知去哪里打听到这个陈公公平素最喜欢赏玩神兵利器,所以林知府便想去寻一把,用来贿赂陈公公,让他对平阳府手下留情,说不定有办法送走那个瘟神。」
有了这个开头,元修已经知道徐知县的来意了,不过他纳闷的是,徐知县怎么知道他会制作神兵利器?
徐知县见师爷喝了一口酸梅汤,之后眼睛睁了睁,又喝了好几口,自己也忍不住拿起来喝喝看,这一喝不得了,直将整杯酸梅汤饮尽,才发现元修脸色古怪地在等候他的下文。
他才忍下了再要一杯的心思,正色道:「其实我来找元师父也是碰碰运气。因为咱们整个乡宁县,甚至我敢说整个平阳府,就数你的铁匠铺打出来的刀具最好,听说整个铁匠铺的小师父们都是你的徒弟,徒弟的手艺已是这般不凡,那师父的手艺就更值得期待了。」
徐知县说话的时候,余光又瞄到师爷在吃山药糕,一块接一块的,他不动声色的将点心盘子挪到自己身前,让师爷拿了个空,他才放心继续朝着元修说道:「所以本官想请求元师父出手,帮忙打造一把神兵利器出来。」
把该说的都说完,徐知县开始吃起点心,不过元修的下一句话差点没他被噎死。
「我已经不打铁了。」元修淡淡地道,何况师父就是因为不想自己打出来的兵器成为贵人手中的玩物,才会牺牲了性命。
徐知县连忙抢过师爷的酸梅汤喝下,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苦着脸说道:「元师父为何不出手?本官知道,像你们这般大匠都有自己的坚持,但这是救民于水火之中,不能破例让你出一次手吗?」
元修沉默了下来,他虽然与师父一样寡言严肃,性格上却没有师父那般迂腐不知变通,否则也不会让那八个小子暂时住到家里来了。他知道徐知县是个好官,但他有他的为难,所以屋子里陷入了一种僵持的寂静。
这时候,屋内连接后进那扇窗却传来小小的说话声,在这样的寂静之下听来特别清晰。
「县太爷看起来真可怜……」听这声音应是麦芽。
然后又听到几个徒弟接连说道:「在县衙吃不好,跑到我们家蹭饭就算了,现在求神兵利器还求不到……」
「不只呢,他还和师爷抢点心吃,所以他的县衙应该真的很穷。」
「县太爷真不好当啊,他连官服都没穿,该不会当了换银子……」
厅内元修的脸都黑了,却是不好过去教训那几个兔崽子,否则岂非明晃晃的打徐知县的脸?
而徐知县听了元家人同情的话语,不由面如火烧,与师爷两人都有些坐立不安了,却只能置若罔闻,窘迫地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个……元师父,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以说出来,需要什么材料县衙一定配合你,还会给你丰厚的报酬,县里只是吃食不好买,但县衙其实没那么穷的。」
元修沉吟不语,心中难以决断,想不到此时屋后的人直接大声说话了。
「修哥儿,答应他吧。」说话的竟是赵大娘,她还由后进亲自来到了厅里,显然也是偷听的其中一员。
她慈爱而温柔地看着元修。「别管那神兵利器做出来是给谁,若是真能救民于水火,那就是你师父做为一个匠人的初衷,我不想看到你矫枉过正了。」
赵大娘这么一说,元修犹如醍醐灌顶。
是了,师父以往只做军器,便是想助军队一臂之力,让百姓少点牺牲,虽说他不愿让自己制出的武器成为权贵的玩物,但若是这玩物也是为了救更多百姓,那么如何取舍不辩自明。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赵大娘又道:「你就答应县太爷吧,县衙都那么穷了,县太爷还得到我们家才能吃顿稍微像样的,百姓一定更不好过,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
徐知县脸都快扭曲了,汗又流了一头。他很想大喊县衙真的不穷,可是现在是博同情装可怜的时候,只能咬牙吞下蹭饭穷知县的名头,可怜巴巴的望着元修。
要不是元修冷面习惯了,看着徐知县那副怂样,这当口他真会笑出来。
心中有了决断,他意味深远地看了赵大娘一言,才对着徐知县说道:「好吧,我答应你了!」
为了打出理想中的神兵利器,同时为了专注,元修原想独自一人搬入镇上的铁匠铺中,但麦芽怕他在铺子里只忙着打铁,根本无暇照顾自己,到时候神兵利器打出来人也倒了,所以坚持替他送饭。
可是现在镇里乱着,元修不希望她每日来回,最后权衡之下,元修带着麦芽到镇子上,徒弟们在家陪着赵大娘。
离去那日,徒弟们几乎是挥泪离别了师父师娘,因为少了麦芽,就代表他们又要回到赵大娘的地狱膳食之中……
来到镇上,恰好徐知县也将元修要求的材料送来了,数百斤的铁,还有一车子上等银霜炭,将铁铺的仓库堆得满满满。
斋戒冥思二日后,元修便开始工作了,他自己烧火鼓风,自己抡大小槌,先打了一把匕首试试,觉得找到手感了,才开始兵器制作。
按理说,制给贵人赏玩的兵器最好是剑,尤其那陈先根本不会武功,要配戴着好看怎么也得是一把宝剑,可是元修偏偏不那么做,他心中构思的是一把斩马刀。
斩马刀是骑战所用的兵器,刀身薄短刃狭略弯,刀把却长,可让双手同握斩杀敌人,由于是马战时使用,所以刀本身较普通大刀轻,同时必须打磨得极为锋利,威力才够大。
铁分为生铁与熟铁,熟铁由生铁精炼而成,质地较软,生铁则是坚硬性脆,杂质却多,所谓的钢,坚硬的程度便夹在生铁与熟铁之间,杂质少,才能取两者之长,同时具备强度及韧性。
时人炼钢大多使用灌钢法,即在熟铁外浇上生铁,用高热冶炼使两者尽量融合,以得到软硬适中的钢,可是这样一来钢材很可能融合得不均匀,导致之后锻打武器失败或成为凡品。
元修的师门之所以能成为个中翘楚,便是在一开始制钢时就舍弃灌钢那样取巧的方法,回归最重要的锻钢,亦即采用古法——把生铁打得极薄,而后放入炉中与高热的银霜炭同烧,接着取出锻打,如此来回数次,去除它的杂质,融入银霜炭中的精华,让钢材软硬适中。
待到赵义或是元修这样神匠的层次,已经能由手上的感觉判断该要回炉多少次,以及该锻打多久,才能得到最纯净的钢,所以他们制出的兵器没有生熟铁浇灌而产生的波状暗纹,而是通体的一色清明。
这段时间,元修守在炉边,麦芽则是守着元修,每到用膳的时候,她也不叫他,而是做些好入口的卷饼或肉夹馍之类的食物,直接拿到他面前,让他张口就可以吃,她甚至学习了古人用芦管吸酒的方式,将芦管插在水里让元修喝,如此一来汗流浃背的他能适时补充水分,还完全不妨碍他的工作。
有了好钢,再来便是由粗胚制出刀型,将粗胚削剉锻打……等等,要制出马刀的形状,中间工序多达数十道,再来重新将炉烧热,将其烧灼一阵,消除先前粗制时的小瑕疵,如看不到的裂纹等等,这个小步骤却是让斩马刀日后能削铁如泥的秘诀。
又是几日过去,元修终于能好好坐下来闭上眼打盹一阵,之前都只是抽空休息,炉上的事仍不敢放松,而麦芽熟练地上前替他擦去身上汗水,甚至他只要举举手抬抬头,她就能让他从浑身黏腻变得清爽舒适。
原本元修还有些担心她在这里会拖累他的工作,或是会分散他的心神,但现在他才知道带她来的好处。他当真是小看了麦芽与他的默契,虽然她在打铁上完全帮不上忙,但她总是知道在什么时间他最需要什么,适时的送上来。
长时间的体力及精力集中工作,他早该累瘫了,可他现在却只是有些疲倦,整个过程他没有饿过,没有渴过,甚至他相信自己的汗水都没有流入炉中一滴!
「幸好你来了。」他揽过她的头,亲了一口,这才觉得浑身的压力释放了一点。
麦芽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背。「你转过身去。」
元修坐在椅上背向她,他不太习惯看不到对方,这种姿势会令他警戒,可是因为是她,他可以完全信任。
很快的,元修感觉到她的纤纤素手放到他肩上,不轻不缓的揉捏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她的温柔。
他知道自己一身铜皮铁骨,换了个大男人都不一定捏得动,但是麦芽不同,她可是单手能捏爆核桃折断栎树的厉害人物,尤其她已不介意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力量,所以反而对于力道的控制掌握得更好。
这一阵揉捏按压让他舒泰非常,方才因打铁而产生的疲惫几乎不翼而飞,原本酸痛的地方也相当程度的缓解了。
适当的休息睡眠之后,元修又恢复了精力,便开始将有了刀型的斩马刀淬火,所谓淬火就是将斩马刀烧红,再放入冰冷的水中,如此反覆数次,使得马刀坚韧富有弹性。
然而要控制好烧红的刀骤然入水而不裂,这时间长短还有手法拿捏,需要娴熟的经验及技巧,一般好一些的铁匠可能改用油或盐来为刀淬火,元修却是双液淬火,而且是先入水再入油进行冷淬,用的油水还很讲究,油是纯牛油,水是他特地到路底村后山水源处取的好水,保证干净无杂质。
同时刀身上淬火的部位还涂上了一层师门秘制的膏剂,保证淬火时均匀受热,更能让刀刚柔并寓,耐砍耐磨,淬完的刀再回火一阵子,经过细细研磨,加上手柄,一把刃如秋霜、切金断玉的绝世宝刀便呈现眼前。
「好漂亮的刀啊!」麦芽几乎是崇敬地看着这把新出炉的斩马刀,圆眼儿晶亮得如同星星在闪烁。
「你可要试试?」这把刀制得相当成功,元修心中亦是满足,笑着将刀交给她试手。
麦芽小心翼翼地接过。
元修随手指着桌子,让她削开桌角试试,想不到麦芽误会他的意思,拿着马刀直接往桌子正中央一劈——
啪的一声,桌子被干脆的劈成了两半,倒向两边。
元修俊脸抽搐着,认真考虑以后有她在的地方,要不要做一张铁桌子出来。
「太厉害了!」麦芽兴奋地叫起来。「这把刀要是刀柄再长一点,拿来砍沙果树的高枝一定很好用!」
他做的宝刀只能做那种用途?
元修哭笑不得地道:「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做一把给你,让你砍沙果树枝……」
这番显然是包庇她胡来的话语令麦芽吃吃地笑了起来,「和你说笑的,我才舍不得用夫君做的宝刀去砍树呢。」
讵料元修摇了摇头。「你都拿来杀鸡宰羊了,砍树算什么?」
杀鸡宰羊……麦芽顿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夫君说的是你送我的那把菜刀?」
一开始她不用那把菜刀,只是怕他发现她的巨力,后来不必隐瞒了,她又开始用那把刀,还真别说,拿来切肉切菜好用极了!
可她原也只是觉得那把菜刀比其他菜刀锋利一点而已,听他这么说,莫非另有玄机?
元修理所当然地道:「由我手中出去的,必是神兵利器,你那把菜刀也不例外,真要拼杀起来,不见得会输给这把斩马刀。」
麦芽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自己的菜刀是把绝世兵器的消息,然后又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斩马刀,突然俏脸儿一垮。
「夫君,我突然不想把这把斩马刀给那个陈公公了。」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元修却是神秘地弯起唇角,目光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寒意。「你放心,这把刀陈先拿不久的。」
麦芽不解地望向他。
元修别有深意地解释道:「神兵利器有德者居之,你觉得他是有德者吗?这可是把战刀,在如此乱世,他得此刀不显摆则已,若还拿来显摆,只怕他很快就要与这把刀永别了。」
在摧毁了一省之地的百姓生路后还想得了宝刀就走,岂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