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榻上,满脑子都是鄂士隆的身影,想着他问事的样子、骑马的样子、假寐的样子……
不知怎地,她好想见见他那么多自己没见过的样子,而不是只能待在公主府,等着他来探望自己。这样,好空虚……
「格格!格格!」关好门,绿豆见里外无人,便高兴地走到她身边,打袖里抽出一本蓝皮书册。「您看这是什么?」
「你哪来的书?」明玑虽也教过绿豆识字,但她不爱读书,无端端地不可能有书。
「刚刚额驸房里的,我趁你们讲话的时候拿了一本。」
「你偷额驸的书?」她一惊,声音拔高。「绿豆,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是知道丫头会偷吃,但不知道她会偷书。
「格格,我只是……」绿豆垂下脸,不明白哪儿做错了。「看您很想看书的样子,所以心痒拿了一本,想让格格您开心嘛!」
「你——」见她是为了自己,明玑也不好厉声斥责。「做事这么没分寸,万一给额驸发现怎么办?」
「不会啦,那箱书这么多,额驸哪会记得有几本书啊?」
这倒也是。「那……」明玑想想心安。「拿来给我看看吧。」
于是绿豆赶紧把书册双手奉上。
讨了书,明玑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翻开第一页。
怎料没看多久,她的脸色忽然转红,小手不禁轻颤起来。
「格格,您怎么了?」绿豆一旁看得胡涂。格格怎么像见到了鬼啊?「书里面有妖魔鬼怪吗?」
闻言,明玑回过神,盖上书,敛眼喘气。
书里是没妖魔鬼怪,可是她没想到……书里竟会有那般的人与事——
那一对对赤裸的人儿,在床上那样抱在一起……
「格格,究竟怎么啦?」
绿豆急了,不得已只好抢书,结果一翻开,换她「喔」了声,然后瞠大杏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里头的风花雪月。
最后她不解地问:「格格,这书里画的是什么啊?」
明玑的小脸布满羞色,忙不迭摇头。「我不知道。」
「天底下也有格格不懂的书?」
被这么一问,她更羞惭了,相似的画面也涌上心头——她与额驸独处幽室,彼此贴着亲近,都能闻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就算是回忆,也足以让她耳根染红,有如那时的紧张。
「不如,格格拿去问额驸?」
她从回忆中惊醒,口干舌钝。「那怎么行?去问不是等于认赃?」要她去问岂不羞死?再说,这本书可是偷来的。
「那……」绿豆也想不出办法。「格格说这书怎么办?」
明玑心思慌乱,不敢再想书里的事,也无心细想鄂士隆为何有此书,只想眼不见为净。「烧了吧!」
「烧了?」向来视书如宝的格格居然要烧书?
「对,快烧了。」明玑不再多说,匆匆起身进了内室,不想多看一眼那本令她浑身不自在的书。
明玑并非真的不懂书里的玄妙。
她十三岁出嫁,虽然当时年纪尚幼,但嬷嬷的耳提面命可不少。
有些她早已忘光,有些……则是刻意记不清。
犹记大婚那夜,她与额驸吵了一架,结果两人没有同宿。
事后红豆告诉她夫妻必须同眠,要她请额驸来公主府过夜,可是碍于女儿家的脸面,她一直把这事当耳边风,
拖过也就忘了。
直到成亲后一年,她与鄂士隆在暖阁里读经,她还记得自己念了〈子矜〉,正向他讨教诗意时,却见他盯着自已,目光深敛。
接着他探头吻了自己的耳贝、耳垂、下颔,一直到她的唇边。他吻过的每处,至今她仍记得那股烫红。
然而不解人事的她是那么害怕,他深幽的目光、他呼息的热度……都让她觉得陌生且不安。
当他解开自己的绣袍时,未知的恐惧终于让她掉了泪。于是,她看见他僵住了,懊悔着对她的踰越,神色转为愧疚。
最后,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哭哭啼啼地回房了,红豆见状问她,她就如实说出额驸的举止,结果红豆也没弄彻底,就以为两人已成秦晋之好。
之后,红豆不幸病逝,她与额驸也相安无事过了好些年,两人之间情谊深笃,比起其它公主府里的格格额驸还要恩爱,谁也不会道两人的闲语。
只是,年纪渐长的明玑,却开始有莫名的失落。
她不知道维持现状对不对,只知道额驸再也不曾那般接近她,让她感觉他似乎刻意不靠近自己,而这感觉,如同她每晚必须与他道晚安时,那么不舍又无可奈何。
「格格,怎么发呆了?」
头顶忽传问话,明玑抬眼,才想起自己正在费爵府里作客。「舅母……」
费爵府是她贤妃额娘的娘家,贤妃的胞弟费扬古只比鄂士隆年长两岁,跟安书同年,如今已是满贵里的优秀少将,自安书封了荣巽亲王,费扬古便归在他麾下办事。
三人既是亲戚,年纪又相近,虽尊贵辈分有别,但情感其实等同于一起读书的同窗兄弟。
而与他新婚不久的福晋齐琪格也与明玑年纪相近,只是按辈分,明玑得喊她一声舅母。
齐琪格语气温柔,却开她的玩笑。「怎么啦?你特意来亲戚家串门子,结果就是发呆给我看?」
「抱歉,舅母。」
见她似有心事,齐琪格的语气更温柔了。「格格有事就跟我说,这里是费爵府,家里没外人。」
明玑小脸泛红,满心的问题却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好先问:「那个……舅母,你与舅舅大婚时,两人有睡在一起吗?」
齐琪格先是愣了愣,然后拿起手绢掩嘴笑了。「格格,你这问的是什么啊?」
从她的反应,明玑也知道答案,秀眉立即垂下。「肯定有吧。」
然而,她的失落却让齐琪格笑不出来。她看出事情不对,凤眼一转,便谨慎问道:「格格,莫非你与额驸还没有……」
被说中心事,明玑心慌地低下头,咬唇无言。
「不会吧?」齐琪格怎么也没想到两人成亲数年,那血气方刚的额驸居然可以对一个如花似玉的格格无动于衷,连碰都没碰过?
「他是怕吓到我,以前,曾经有一次……」既然起了头,明玑也只好把问题全说了。「可是,我前天在额驸的书房发现一本书,里面……净是男女之事,所以我在想额驸他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想合房了?」
她的直接让明玑的脸蛋瞬间转红,就像寿桃似的。
「嗯……这个答案不难知道。」齐琪格若有所思,比起鄂士隆,她应该先确定明玑的意愿。「重要的是,格格你喜欢额驸吗?」
「哈哈哈——」费爵府的前厅,传出好几声主人的豪迈大笑,震飞了屋顶的鸽群。
鄂士隆好生忍耐,终于等到费扬古笑完。「笑够了?」
「呵呵——」费扬古的笑声转弱,并不代表他笑完了。「我说额驸,你也太谨小慎微了,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格格怎么可能一直记得?」
「明儿她肯定记得。」那年,他一时动情,结果把她吓哭,之后她躲在公主府七天,任凭他做纸鸢、送书给她……怎么劝诱都不肯出门,他因此发誓再也不对她有妄动之举。
「明儿?」费扬古的鹰眼骤然眯起,看好戏似的。「她知道你这么唤她吗?」
鄂士隆神色一僵。
「不知道?嗯?」把他左左右右看了一遍,费扬古又朗声大笑起来。「哈哈——」
这额驸,天下第一纯情啊!
「够了!」掌劲一出,他手中的茶杯立即出现裂痕。
呃?费扬古顿时止笑,那可是他钟爱的景德青花瓷——
「呵,别生气嘛。」这下他果然收敛多了,至少,不敢继续在鄂士隆面前大笑。「话说回来,你们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一辈子当对名义上的夫妻吧?」
鄂士隆沉下眼。「这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逃避不是长久之计,尤其如今两人皆已成年,远在广州的娘亲,三天两头写信来问格格的「好消息」,还寄了一箱艳书来帮倒忙。再下一步,她老人家大概会亲自上北京关切。
到那时候,他要再想掩饰婚姻幸福美满,肯定困难重重。
「知道就好。」费扬古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突然道:「对了,最近京城疹疫流行,你听说了吗?」
「疹疫?」鄂士隆俊容大变。疹疫是一种红色痘瘆,数年前流行过一次,发病时会高热畏冷交错,老弱妇孺等
体弱者几乎染病无救,令人闻风色变。不过此病虽然可怖,所幸痊愈者得终身免疫。
「嗯,我想最快明日朝会,就会有折子奏请皇上将得病者迁往城郊医治,免得疫情扩大,只希望疫情不要像前些年那么严重才好。所以府里千万交代管事小心点,奴仆有病者都要通报,还有尽量别让格格离开府里。」
「我明白。」眼下京城疫情严重,他当然不会让明玑有可能染病,否则要是她有个万一——
敛下眼,他甚至不敢想那个万一。
「咦?额驸来了。」这时,齐琪格带着明玑来到前厅,也让两人的凝肃表情转为笑意。「额驸是来接格格回府的吗?」
「对。」鄂士隆起身走到明玑面前,柔声问:「话完家常了吗?」
明玑仰视他,柔顺地点了头。「嗯。」
「那我们回府吧。」
「格格。」见两人告辞,齐琪格唤她,美眸透着异彩。「我等你的好消息。」
闻言,忆起两人在房里谈论的秘密,明玑的脸儿又忽然绽红几分。
「我们走吧。」鄂士隆没发现两人的不对,温雅地抬手向费爵夫妇告辞,便带着明玑走出费爵府,上了马车。
马车里,明玑与鄂士隆分开而坐,听着达达的马蹄声,像是催促她启齿的心跳。「额驸……」
「嗯?」他温和地望她。
他的目光让她害臊,只得支吾。「明日……就是红豆的忌日,我们何时出发去西山?」
「喔。」想起红豆的事,鄂士隆的神色一整,接着劝道:「西山还是别去了吧。」
「为什么?」
他想起费扬古的话,神色更趋沉重。「最近京城疹疫流行,我认为此刻出府不宜,希望格格待在府里,最好哪儿都别去。」
疹疫凌厉,明玑当然晓得轻重,所以即便明日是红豆的祭日,但为了不让额驸担心,她愿意顺从他的意思。
「我明白了,那我就在府里祝祷好了。」
「那就好。」鄂士隆露出微笑,像是对她听话的奖励。
然而他的笑,却让明玑心儿一阵燥热,不由自主想起刚刚齐琪格的话——
要知道一个男人想不想要你,你得先主动试探,比如说,先想办法靠近他,最好是赖进他的怀里——
明玑的娇颜微微嫣红,乘机看看左右,心里忽然也有了主意。
于是,趁着马车颠簸之际,她大胆地挪动身子,然后一个顺势,整个人就往他的怀里扑。「啊——」
见她失足,他果然展臂抱住她的娇躯,将之护在胸前,接着关怀低问:「怎么突然起身了,没摔着吧?」
明玑紧张得闭紧眼,直到听见他近在耳畔的声音,察觉他坚实的怀抱,才发现自己已经扑进了他怀里。
被他这么圈抱的情况并非未曾有过,以往他带她骑马时,也曾这样抱着她,可她的心从未像现下一样跳得这么快,好似心跳会被他听见似的。
「格格?」
她耳边又响起舅母的话——
如果他看着你了,你也得把眼睛对着他,记着,千万不准害臊!
小手攥牢他的绸衣,明玑深深吸气,依言抬起脸蛋。「额驸……」
气若绵音,双瞳如水,她首次如此大胆,向他投以乞怜的目光。
「怎么了?」他恍若无事地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紧。
他觉得自己彷佛回到那年,书房的暖阁榻上,她那娇怯不已的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