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怜波睁着眼等待时间过去,她手里捧着书,那本书从今儿个下午就被她拿在手上,但是她一字都未曾看进脑海里。
不只是她毫无心情看书,连吟心、吟画和其它小宫女们也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整个未央宫偏殿陷入了一片窒人的寂静,皇甫怜波初时还没察觉自己的失态,直到手中的书册笔直跌落,还重重的砸在了她脚上,这才吃痛的回过神。
“啊!”她痛呼一声,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几个宫女蜂拥而上,一人一声的叫着公主,让她烦不胜烦,出声喝道:“别喊了,不过是被书册砸到了,没什么大碍,你们下去吧。”难得板起了脸,皇甫怜波低声喝斥了一声,那些嘈杂声音自是全部消失无踪。
可口里说着没什么的人,水眸中却泛起可疑的光亮,不一会那些光亮就凝聚成水珠,一颗一颗往下坠落。
她究竟怎么了?
皇甫怜波自问,可是那答案却是她不愿意承认的。
她是被姬耀天那莫名的举动牵动了心绪,随着时间过去,便累积成了浓浓的不安。
她不住想着,他本来就不想同她有所牵扯的,“银货两讫”四字也是他亲口说的,甚至就连那日让人脸红心跳的亲昵都是她自己去强求的。
难道真的是她瞧错了,他的眸中对她压根就没有情?
“怎么了,被书砸痛了脚吗?”
突然间,姬耀天那温厚的嗓音窜进了她的耳朵,初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她泪眼瞧见了跟前的那双大脚丫子时,她就知道这不是出自幻想,而是他真的来了。
真是,他的伤又还没好全,这怎能随意下榻?
欣喜,不舍,再加上刚刚的不安,种种心绪在她的心里交缠着,让她说不出半句话,只能怔怔地望着他那只彷佛能踩踏四方的大脚发愣。
“是这儿疼吗?”在她的怔忡之间,姬耀天蹲了下来,他捧起她的脚,利落地褪去了她的鞋袜,轻轻地揉着已经泛红的脚背。
“呃……你……”感觉他的手触到柔嫩的肌肤,她这才恍若大梦初醒般,急着想要抽回自己的脚,他却不让,牢牢地握着。
“放开!”
不是才和佳人叙完旧吗?现在又跑来这儿献什么殷勤?
皇甫怜波心中酝酿了两个多时辰的醋意早就一触即发,偏偏他又握着她的脚不放,登时那股酸意再也拦不住,往外头溢了出来。
“你想揉脚去替朱姑娘揉,我这儿不需你劳驾。”
说着还冷不防将脚往前一踢,若不是姬耀天眼捷手快加重了钳制的力道,只怕连他的命根子都会被踢个正着。
“听听这话说得呢,吃醋了?”
不理会她想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眼神,姬耀天依然自顾自地揉着那块红肿,认真仔细地替她舒缓疼痛。
“谁吃醋了,我只不过、只不过……”
不愿承认自己吃了醋,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搪塞,皇甫怜波只不过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好借口来。
“没吃醋就好,你知不知道,若真的吃醋,这醋就白吃了。”没卖关子,姬耀天连点酸都舍不得让她尝,连忙解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她可是一介平民,若非有人送她进来,怎么可能直入你的寝殿之中?”
“我知道,是二皇兄他……”
“是啊,堂堂一个皇子身边什么可用之人没有,竟然遣了一个侍妾来送药,想也知道是美人计,也就你这个傻瓜,毫不抗拒就吞下了这个酸饵。”姬耀天数落得理所当然,语气之间除了宠溺之外,也尽是没好气。
这家伙美人在怀,她不过在意一下,就被这么数落了好半天,当下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水眸圆睁用力瞪他。
“人家是来收买人心,找的自然是我这个奸商,要知道我虽然没有点石成金的神力,但是做买卖抢银子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
姬耀天一边解释一边老王卖瓜,那神气活现的模样登时逗得皇甫怜波险些憋不住,差点笑了出来。
好不容易忍住了,她抿着唇不说话,就等着听他的下文。
“这谋夺大位最需要的是什么?流水似的银两!你那二皇兄就是瞧中了我的能力,想要用美色来招揽我。”
“既然这么被人看得起,你不去吗?”她忍不住开了口,那话还是酸极了,小家子气的模样倒逗乐了姬耀天。
瞧过她很多面貌,蠢的、笨的、傻的、灵巧慧诘的,还当真没瞧过她吃起漫天飞醋的模样。
姬耀天的心里很清楚,若不在乎,想要吃醋还不知道怎么起头,想来这个尊贵的公主当真是一颗心都挂在自己的身上,当下他的心就被烘得暖洋洋,恨不得割自己的胸膛,好让她瞧瞧自己的一片真心。
“傻瓜,谁看得起我都没用,这几年想要招我为乘龙快婿的人还少吗?若是这样就能动心,那我也等不着你的慧眼识英雄了。”
啧,还英雄呢!
皇甫怜波没好气地啐了一口,但他这半是认真、半是戏谑的解释确实让她有些释怀了。
“就算我想帮你讨公道,可若是不摸清他们在想什么,这公道又要怎么讨?”
又不是寻常人,惹火了他能直接在商场上拚个你死我活,对付皇子这种高高在上又实力雄厚的人,能不用点手段吗?
虽然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可姬耀天这番话是确实教皇甫怜波的心里泛起了一丝丝的甜。
她傻愣愣地瞧着他,只觉得眼窝有些湿。
“你都不在意我原是该死之人了,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瞧着你让人算计呢?”
皇甫沛的盘算不言而喻,他派朱斐心来,是想瞧瞧有没有借着美色拉拢他的可能,若是能便许以重诺,驱使他因为私心而要了皇甫怜波的命。
到时没了皇甫怜波,皇甫威办事不力这个闷亏就是咽不下也得咽下,再加上若是拉拢了他,就算没有金山银山,能获得的银两也算不少,对皇甫沛来说也是一大助力。
算盘当真是拨得挺好,若是他对朱斐心曾经有过一丝一毫的念想,这件事自然能成,可惜他一颗心早不知什么时候就落在皇甫怜波身上,所以这事说什么也成不了。
“什么该死的人,你当年才几岁,是因姬家被诬陷而遭连累,你哪有一星半点的错处。”见他说自己该死,皇甫怜波无法忍受,半斥半劝的说道。
听着她的话,姬耀天眸露异光,知道她明白真相,可却也没想过她竟然能够想得那样透彻。
心又起了一阵暖意,这些年他隐姓埋名过日子,一心一意想要买回祖屋,为姬家开枝散叶,这是姬家的愿望,可心底却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渴求。
他求的是一个真正了解他、认同他的女人,他曾以为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她却轻易就做到了。
“没事,这么些年,我都习惯了,倒是你……”手足相残,她的心未必比他好受。
“我不是还有你吗?”她轻声低喃,他答应要替她遮风挡雨,所以她便全心信任。
“嗯,也是!”
万事的确有他,皇甫沛有他的手段,他自然也有他的计谋,若是他盘算的不错,随着西南那支悄然赴京的军队愈来愈近,要彻底掀开皇甫沛的真面目那一天也跟着到来。
深夜,几盏琉璃灯将整个御书房照得明亮如白昼。
成堆成迭的奏折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几案之上,等着皇甫九天批阅。
而他手上拿着的,正是有言官上疏数年前,姬家谋逆一事大有蹊跷,所以请求重新调查。
这么巧?
这几日,他的心头也一直堵着这事,每每瞧见心爱的女儿那喜乐满足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着姬耀天是不是怀着异心而来。
坐在这个龙椅之上太寂寞,而女儿的快乐虽能稍稍安抚他的寂寞,可他又怕那快乐是镜花水月。
这个时刻,他并非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只是个疼女儿的寻常爹亲。
“傻丫头……”
皇甫九天低喃一声,喟叹未尽耳边却传来了一声异响,皇甫九天是何等谨慎之人,猛然抬头一看,便见一人跪在金案之前。
“怎么是你?”
“草民乃罪臣姬鸿儒嫡孙姬重云。”不理会皇甫九天的惊诧,姬耀天说着那个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名字,语气不卑不亢。
“朕记得姬家一门早已被满门抄斩,不可能留有活口。”他一时的冲动铸下了大错,在回过神来后,即使有心弥补,却已经来不及了。
没想到女儿出宫一趟,竟将姬家遗族带到自己的眼前,皇甫九天心中不无安慰,只要姬家还有后人,他就还有补偿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感恩,完全没有被欺骗后的愤怒。
“草民乃是被忠仆以孙易之,才得以活命。”
“既是如此处心积虑才能活了下来,难道你不该隐姓埋名一辈子吗?因何到朕面前自承身分?”若非他早知道自己错了,姬耀天这样一承认,那是要掉脑袋的。
“原本草民是这么打算的,谁知却碰上了十二公主,既然心仪于公主,自然应该对皇上开诚布公。”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过来,姬耀天就没打算有任何隐瞒,所以皇上问一句,他便答一句。
“我那丫头难缠吧?”
听到这里,皇甫九天大概也知道姬耀天是为何而来了,他不忙着问,反而打趣的说。
“是挺难缠的,若非这样,草民又何须来到皇上面前自承身分呢?”
姬耀天边说边摇头,语气之中是满满的宠溺,虽然无奈却也夹杂着浓浓的心甘情愿。
“为了她,你竟愿意以身犯险,难道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杀了你,以振纲纪?”皇甫九天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愤怒,反而堆上了满满的好奇。
不愧是姬鸿儒的嫡孙,即使面临生死交关,也能这样不卑不亢,望着他,皇甫九天彷佛见到了总是苦心劝谏的姬鸿儒。
当年,的确是自己被怒气给冲昏了头,才在事情还有着古怪之处的时候,便下令抄了姬家、灭他们满门,还匆匆行刑。
“就草民所知,皇上将十二公主当成宝似的疼着,应该舍不得公主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才是。”
轻轻的勾起一抹笑,姬耀天哪里有任何害怕,反而像是在和人喝茶聊天一般轻松。
皇甫九天凝眼望着姬耀天,终于知道为何只是区区商贾却能胜过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获得女儿的另眼相看。
这孩子,若是没有遇上家门骤变,只怕如今也该是朝廷的一根顶梁柱。
“当年,朕判了姬家满门斩立决,你不恨朕吗?”
“恨过!”姬耀天爽快承认。“只是时移事易,虽然许多事都不一样了,但草民却时时记着祖父说过的一句话。”
“喔?”皇甫九天心一震,凝望着姬云天,很想知道姬鸿儒留给孙子的是什么话。
“君要臣死臣便死,为人臣子绝不悔。”既然祖父都不悔了,他又凭什么讨公道?
短短两句话,道出了姬阁老那种宁折不屈的大家风范和他的忠君为国。
听到这里,皇甫九天真的很后悔,自己当年一时气急,误杀了忠良。
他兀自沉吟了一会,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姬耀天问:“你今日深夜见朕必有所求,说吧!”
“草民只求能和十二公主厮守一生。”
他来是不希望来日牵连了皇甫怜波,所以亲自来揭开一切,虽然两心相许,可若皇上不能容,那么他希望他们的感情就断在这里,以免将来她背负罪名。
“你也知道十二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朕为何要将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儿交托给你?”
“凭草民宁愿拿命去换她的一世安宁。”姬耀天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说得坚定。
就凭这一点,就足以让皇甫九天另眼相看了。
“你认为如此便够?”
“自然不够。”姬耀天应答如流,不断接下皇甫九天的招数。
“既知不够,那么你必然还有下文?”
“皇上可知十二公主这回出宫之所以险象环生,全都因为皇位的争夺?皇上又可知,如今西南的大军已经悄悄潜行回京?”
虽然心中早已对近来宫外的异动有所掌握,可是如今被人端到台面上来说,皇甫九天的脸色自是阴沉难看。
“你怎么知道的?”
“为了十二公主,就是不知道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既然如此,你可是已经有了对策?”
“快刀斩乱麻,擒贼先擒王。”
“何者为王?”
“薛仁川和皇甫沛。”
没想到姬耀天竟会将一切瞧得那么透彻,又将所有的事都查得清清楚楚,虽然还没有看到证据,但皇甫九天相信,只要自己说一声,所有的证据会全都呈到自己的眼前。
正当他思索的同时,姬耀天再度开口,“虽然草民没有物证,不过在二皇子身边伺侯的小福子已经安置在草民的别院之中。”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人。
没物证,有证人!
原本被前一句话吓了一跳的皇甫九天恶狠狠地瞪了姬耀天一眼,这才说道:“既然你和盘托出一切,告诉朕,你想怎么做?”
姬耀天应声缓缓诉说着自己的计划,巨细靡遗,没有丝毫遗漏。
皇甫九天望着侃侃而谈的姬耀天,突然很庆幸自己的女儿眼光挺好,溜出宫去转了一圈,就带回了一个好相公。
若非如此,一旦谋逆的事情爆发开来,他或许能勉力压下一切,可国家免不了要被人糟蹋一番,辛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看来,姬鸿儒的事真的该好好查查,以往找不到后人也就罢了,现如今有了补偿的机会,说什么他也不想放过。
凝视那昂藏身影再次无声无息消失在暗夜之中后,皇甫九天手执朱纱笔,在方才言官的奏折上批了一个大大的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