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亮也忙,但再忙,她都会把晩上的时间留给诺诺。
诺诺开口了,但他不是个多话的孩子,叶梓亮必须很耐心地听他说话,陪他说话。
叶梓亮给诺诺买很多画具,水彩、油彩、蜡笔……所有能想到的美术用具,通通搬回家,等东西把诺诺的柜子塞爆,把家里弄出一团乱时,叶梓亮才尴尬笑道:“我发现,要停止宠爱诺诺是件很困难的事。”
贺钧棠有洁癖,无法容忍脏乱,无法容忍每样东西找不到地方摆,但是……他无法指责叶梓亮,因为同样的事也发生在他身上。
他给叶梓亮买很多衣服、包包、鞋子、配件,当这些东西塞满她的衣柜时,他也恍然大悟,原来要停止宠爱叶梓亮是件困难的事。
亮亮宠诺诺,棠棠宠亮亮,看起来棠棠最亏,没人疼、没人宠,但他却是最快活最得意最骄傲的一个,因为他喜欢当墙,喜欢被倚靠。
叶梓亮和诺诺正在画画,叶梓亮还是画一堆圆圈,圆圈里面涂满各种瑰丽色彩,而诺诺还是画人,高高的人、壮壮的人、小小的人,三个形状不同的人,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全身上下都涂满黑颜色。
她和诺诺的美术细胞都不怎样。
这时候门铃响起,宋采青来了,贺钧棠正在洗碗,是叶梓亮开的门。
打开门,宋采青看见叶梓亮,笑了笑,
说:“你就是诺诺的家教老师叶梓亮对吧?你好,我是宋采青。”
家教老师,贺钧棠是这样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吗?
这样介绍没什么错,伯……不知道是宋采青的目光让人不舒服,还是叶梓亮过度敏感,总之,心酸酸的、卡卡的,像是哪条通道被堵了。
叶梓亮客气问:“你要找棠棠吗?”
她是随口喊的,这段时间叫得太顺,叶梓亮并没有刻意表现两人之间的亲密。
但她的随口引发宋采青的危机意识,脸微僵,她回答,“对啊,我找钧棠,他在吗?”
“他在洗碗。我去叫他。”
洗碗?家里不是有请阿姨吗?为什么……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钧棠做饭了吗,为诺诺和叶梓亮?
诺诺趴在地板上画图,侧过头看见宋采青,他把画纸画笔推开,站起身回自己房间,态度相当冷漠,但宋采青不介意,她知道诺诺精神有问题。
视线在诺诺离开的地方定位,然后慢慢向四周扫瞄,满地的画纸蜡笔,沙发上散放着一谁书本、玩具和脏衣服,还有两个散开的包包,一个是幼儿园书包,一个是女用包。
她没走错地方,这里确实是贺钧堂的家,只是那个洁癖男怎么能够容忍这种……状况?
这段时间,诺诺和叶梓亮的加入,改变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这是她最近总是无法约他出门的原因吗?
心脏跳得有几分狂躁,宋采青的眉毛打了结。
贺钧棠和叶梓亮从厨房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贺钧棠频频回头,还亲眤地戳了叶梓亮的额头,他满脸满眼的笑,笑得宋采青心慌。
因为那一下不只戳上叶梓亮额头,也戳上宋采青胸口,她慢了一步吗?
不对,她从来没有慢过,她一直待在他身旁,为什么……
在贺钧棠看见宋采青时,他下意识问:“怎么是你?”他以为是钟秘书。
“不然呢?还有哪家的狐狸精会在这时间拜访你?”
贺钧棠轻笑,问:“怎么来了?”
“时间越来越迫近,你还不快点打定主意,我们的婚礼到底是要安排在秋天还是冬天?后续还有很多事还要忙呢。”她带着玩笑口吻说。
这不是她第一次开这样的玩笑,贺钧棠已经应付得驾轻就熟,他点点头说:“你作主就好。”
贺钧棠驾轻就熟,但叶梓亮并没有,几句玩笑话,她却在瞬间感觉自己被拖进地狱里霸凌。
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和棠棠又不是男女朋友,她和他只是和阿灿一样,单纯的朋友,单纯的亲人,单纯的……相互依靠,就能感到幸福的伙伴。
可是,怎么会一转身她就掉进地狱里?见鬼了,什么爆烂感觉啊!
心在烤、在结冻,又冷又热的感觉压迫着她的呼吸,让她的生理机能无法正常运作。
脑袋轰地一声,思绪跑进另一个空间里。
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她不懂自己,更不懂得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
宋采青道:“让我作主,哈哈,那你完蛋了,我要一个世纪婚礼,有教堂、有花墙、有白马和花童的那种婚礼。”
“我以为你是女强人,怎么会喜欢那么幼稚的东西?”
“什么幼稚?再强的女人,心里也住着一个梦幻小公主。对不对啊,叶梓亮?”
两人的对话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敲上来,敲得她措手不及,直到宋采青喊她的名字,她才抬起头,勉为其难地笑笑。
她尴尬地指指身后,“诺诺要睡了,我进去跟他讲故事。”
“好。”目送叶梓亮进房间。
贺钧棠看着满客厅的脏乱,没有生气发火,只有认命。他弯下腰,开始收拾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先把沙发清干净,笑说:“你先坐一下,我马上就好。”
宋采青眉心更紧了,她认识的贺钧棠,一点点的脏乱就会让他情绪不稳定,她亲眼看过一个新秘书把他桌面弄乱,他虽然没有狂飙怒骂,但是三十分钟之后,秘书含着两泡眼泪离职走人。
现在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他没让脏乱制造者在三十分钟内离开他的生活?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改变他?他甚至……
那是女孩的外套和祙子吗?
在贺钧棠毫无芥蒂地拿起那两样东西时,她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亲手把它们装进洗衣袋、放进洗衣机;这还不够,他走到书房对面把地上蝉蜕似的衣物捡起来,放迸洗衣机里面……一起洗?
一起洗?和他的衣服?陪在他身边三十几年的洁癖,跑去哪里了?
再忍不住了,宋采青出声,“你现在……变成老妈子?”
“形象破坏了?你还觉得我是白马王子?”他转过身,眼角带着幸福微笑。
“这个问题,我要认真想想。”她试着不让口气出现太大变化,但她心中已经惊涛骇浪、狂风阵阵。
终于他把客厅收拾干净,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酸奶,递给宋采青一瓶。
“对不起,家里有小孩,不能有酒。”
贺钧棠说得不完全正确,更正确的说法是他不在家,要是叶梓亮发酒疯,诺诺控制不了她。
“你现在完全像个居家男人。”
“嗯。”他认真想想,笑开。“好像是,这样不好吗?”
“没有不好,现在的你让我更想嫁了。”
他轻浅一笑。“以后别再开这种玩笑,要是让爱慕者却步,得不偿失。”
“没关系啊,反正有你当后补。”
贺钧棠揺揺头,说:“别心存不实想象。”
这是第二次正式拒绝了,虽然委婉,却是半点空间都不留。
她和他真的没有半分可能?他们这么熟、这么亲密,多年来,他身边没有过其他女人,是叶梓亮改变他?
笑容卡在颊边,透不出来,她不确定该不该继续试探。
贺钧棠抢一步转开话题,问:“今晩劳驾大律师亲自过来,说吧,有什么事?”
她收敛心情,摆出惯有的自信,说:“三点报告。第一,林薇棻和高致星的婚期已经确定在今年的圣诞节。第二,高致星找我了,愿意让出诺诺的监护权。第三,根据遗产继承法,诺诺有权利分到芸棠姊的一半财产,我正在和他讨价还价中,目前的进度是……他愿意把芸棠姊名下的公寓过户给诺诺,但绝口不提芸棠姊的存款。”
从一开始,两千万才肯愿意放弃监护权,直到现在得把吞进去的房子吐出来,高致星呕得很。
“他想吞掉那些钱?”就贺钧棠所知姊姊的存款不少,她曾提议入股他的公司。
若高致星坚持不放手,贺钧棠也找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姊姊留下多少存款。
“可惜,他吞不掉。”宋采青拨开额头浏海,露出描画得很细致的眉毛,满脸的笃定。
“什么意思?”
“芸棠姊曾经问过张东信立遗喔的事,我猜,在她生病时已经着手处理财产问题,可惜她最后没有让张东信处理,现在我只要找到芸棠姊托付的律师,就能逼他把钱吐出来,我已经在律师界放出消息了。”张东信是她的大学同学,擅长处理离婚事件。
贺钧棠没有她那么乐观。“大姊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开,如臬她真的曾经托付过律师,不至于到现在没有任何消息。”
会不会是来不及处理,便……他揺揺头,说道:“不管怎样,确定他和林薇棻的婚期,对我们是一件好事。”
“对,他不尽快解决诺诺,林薇棻那里可不好说话。”
“谢谢你,诺诺的事还是要麻烦你。”
“我倒是不怕麻烦,不过……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看在我这么辛劳的分上,请我喝一杯?”宋采青勾起他的手,顺势把头靠到他肩膀。
这是宋采青早就做惯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他不习惯了。
不是宋采青的错,是他的问题。贺钧棠椎开宋采青,满脸抱歉说:“对不起,我还有一些公事要处理,下次好了,下次请你吃饭。”
宋采青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女子,他已经表现得这样明显,如果她再装傻,会不会到最后连朋友都当不成?
很失望、很难受,有一种错失机会的心痛,但在社会闯荡多年,如果还不懂得该在什么地方止血,未免太蠢。
偏着头笑望他,半晌,宋采青问:“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促使你的改变?”
“改变?我?”
“以前的你可不会乐意待在家里。”更无法容忍旁人在他身边制造脏乱。
“现在情况不同,我有诺诺了,孩子需要大人陪伴。”
“借口,你已经帮他请了医生当家教。”这不是普通孩子能得到的待遇。
贺钧棠笑而不答,确实是借口,但他不想告诉宋采青,他喜欢和诺诺相处,更喜欢和“家教”相处。
过去老爱往外跑,是因为不愿意承担一屋子的孤寂,不愿意让自己感到窒息,而现在新成员的加入让这里不再是用昂贵的金钱换来的美好空间,而是完完整整的家,累了厌了疲累了,可以安心停靠的家。
即使他们很麻烦,老是把房子丢得肮脏凌乱,即使他变成老妈子,老是跟在两个懒散家伙的屁股后面收拾一团混乱,但沙发有人分享了,空气里有人的气息了,冰箱里的饮料食物不再经常出现未开封状态,阳台的衣架上红红绿绿、大大小小的衣服挂一整排……这些情况,让有洁癖的他感到安心。
所以他愿意待在家里,所以他向侯一灿发出通知,在露营回来的那个深夜里。
他对侯一灿说我想要追求叶梓亮,让她成为我的家人。
侯一灿在电话那头停顿好几分钟,贺钧棠知道他难过,知道他心涩痛,把视若珍宝的女人拱手让出去,他心如刀割。
贺钧棠不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等他开口祝福,或者……挂掉电话。
五分钟,或者更久后,侯一灿说:“这是我想要的。”
这些年,阿灿经常告诉他明明和亮亮的故事,经常向他描述亮亮是个多么温暖光亮的女子,更不只一次想介绍两人认识,是他坚决反对。
君子不夺人所好,阿灿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愿意自己的幸福建构在好友的痛苦上。因此再心动,再清楚叶梓亮的美好,他始终不愿意向前跨一步,直到……诺诺让他束手无策。
叶梓亮加入了,她像阿灿形容的那样光明温暖,她果然是个发光体,会吸引人们向她靠近,即使他不是她的病人,却也无法控制自己。
他还在否认、还在犹豫,还在处处顾虑阿灿的心情时,叶梓亮已经敲开他的心,教他无从抗拒。
他说:“阿灿,我要你知道,你也是我的家人。”
侯一灿轻轻一笑,说:“好好爱亮亮,她值得最好的对待。”
贺钧棠同意,叶梓亮不值得,还有谁值得?
宋采青见他眼底散发出浓浓的幸福感,他好看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但她却看得心酸心惊。
她很确定自己再无机会在他心底盘踞,只是……怎么甘心?
一个这么好的男人……
轻轻拍着诺诺,他睡着了。
今天晚上,他告诉叶梓亮,“我不喜欢采青阿姨。”
叶梓亮问:“为什么?”
诺诺想了很久,才说:“她不喜欢我。”
叶梓亮不知道诺诺为什么会这么想,但她也能感觉对方并不喜欢自己。
如果宋采青是和棠棠论及婚嫁的女人,如果诺诺的感觉敏锐,那么以后,诺诺要怎么办?
一时间,她找不到话回答诺诺。
诺诺停了几分钟,问:“我可以跟亮亮住吗?”
所以诺诺晓得,宋采青即将成为他的舅妈?莫名的心悸心抽再度袭上,胸口的压迫感让她忍不住用力喘几口气。
抱紧诺诺,她试着微笑,回答,“如果我把诺诺抢走,棠棠会找我打架。”
诺诺不说话了,他靠进叶梓亮怀里,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想着想着,诺诺睡着了,但是叶梓亮无法入眠。
宋采青问棠棠,婚礼要在秋天还是冬天举行?所以他们的婚事已经紧锣密鼓?那么到时候……
她骂自己一声傻瓜,就是傻瓜啊,到不到时候关她什么事?她不过是个家庭教师,诺诺有需要的话,她继续说,诺诺有舅妈可以照顾的话,她离开。
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好考虑?
担心?有病啊她,担心什么?
新屋差不多接近完工,顶多别装潢,买几件简单家具摆进去,反正她从来不追求精致生活,反正她就是个粗糙女人,再难的环境也能如鱼得水。
是棠棠把她给养坏,是棠棠供她吃好、穿好、住好,茶杯乱放有人收、鞋子包包乱丢有人归位、衣服乱成一团有人洗,她的无脑症因为他的细心和洁癖,症状加剧。
她承认自己太贪心,承认离开后会有一段时间难以适应,承认她爱死了他的照颐,爱死了他为她作主,爱死了他用霸道方式表达温柔……
在他身边,她可以放任脑筋结冻,可以过得自在惬意,她就是个大懒人,乐意接受棠棠无条件对自己好。
所以,她被宠坏了!
时候有姊姊宠着,之后阿灿接手,现在棠棠把她高高捧着。
她放任自己懒惰,纵容自己任性,允许自己不正视事实,她是个又懒又坏又娇的笨女人。
有一点点讨厌自己。
亲亲诺诺的额头,她柔声说:“让我珍惜所剩不多的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