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就是这样呀……藏在笑颜背后,永远是难测的算计,表面上看似善良,兴许内心污秽腐臭,她不得不用小人之心,去看待周遭世事。
相较下,黄泉里生活,反倒无须勾心斗角、不用去猜测语意,一切简单而纯粹。
“你是霉神。”她又有意见了。
霉神怎么了?!霉神就没神格了吗?!
“霉神不是好人。”她慢慢吐出几字,斟酌用词,将本欲脱口的“霉神是混蛋”,做了修正。
今天若是别人当他的面,说出这句必死之语,保准此生都在霉运中哀号度过。
换成她……算了,不跟一只小娃计较。
“霉神确实不好,但也有他不好的原则,欺负小孩这种事,他不会做。”梅无尽把自己当成旁观者,用第三人的口吻,为自身稍稍辩驳。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不该对一个完全不熟识的(交往)物件,片面断言他的好坏,这与她后娘毫无缘由仇视她、排挤她,又有何不同?
“反正你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听麻木了,不会放在心上。”他倒豁达,很有自知之明,懒得去钻牛角尖。
司掌霉运厄息,是天职,与生俱来,谁也拿不走,注定他不受欢迎,若真因此消极自弃,这千百年来的漫漫长可怎么熬?
不如开开心心去过,笑将霉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跟我走吧,我保证不伤害你,你不想做的事情,绝不会有人能强迫你做,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他放柔了神情,眉宇慈怜,望向她的双眸眸光,那么的暖。
好好活着就好。
她曾经,也那么卑微,努力想活着就好。
可是卑微与努力,仍旧支撑不住她潦草结束的那一世。
眼角微酸,视线被泪光迷蒙,眼前一片茫然,一如她此刻心境。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她没有家,没有亲人,甚至……连命都没了。
还有什么能怕呢?
静默好半晌,她终于缓缓点头,不知是答应了要跟他走,还是信了他的保证,抑或是允诺了,好好活着。
又或者,以上皆是。
她倒霉了一辈子,到最后,还选择跟着霉神走,这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她现在不愿、也不想去深思。
他曾给过她温暖,还挂念过她,勤于往返冥城见她,这些,她全记得的。
她被命运捉弄一生,可这一瞬间,她,只想随心。
随他那好听的嗓,告诉她:好好活着就好。
随心里声音那般轻轻说着,信他一回试试吧……
她在同一个时辰醒过来。
这时辰,她应该准备前往坡顶,纵身而下……梦里,也确实如此,她睁眼惊醒,却发现自己睡在玉石编制的席榻上,并非冰冷泥径,凉意很是舒适,窗扇半启,迎入清风。
对了,她跟随霉神回家,被安置于这处干净厢房,她沾枕即睡,没太多打量,现在才算仔细将身处之地,好好看了一遍。
房里无过多赘物,一张床、一张桌,便是所有,昨夜,他似乎曾笑言道:“日后,你想如何妆点这儿,全由你。”
不用准时去跳坡自杀,一时间不知自己能忙什么,她索性在榻上又贪赖了几个时辰。
最后还是思及自己初来乍到,便睡到日上三竿,相当不妥,才起身下榻,胡乱摸索出去。
那位名唤“梅无尽”的天人,说不定早在哪处飞瀑流泉下,静心打坐,参悟世间众道……
并没有。
她找到一泓石间涌泉,清澈温暖,简单洗漱自己,又沿着廊道走上一阵,行经一处窗棂,未掩的屋内景致,一览无遗,教外头人看个精光。
梅无尽横卧长榻,墨发漫溢枕面,恣意泼散,沉睡面容俊美且宁静,一手轻搁腹间,一手垂落榻缘,五根指节修长如玉,衣襟松开大半,脖子以下不该被看到的部分,差不多全展露了出来,半边的肩胛,起伏的锁骨,大片的胸膛……
居然赖床赖得比她还久?
什么飞瀑下打坐,松柏下悟道……全是愚昧世人的勾勒想像,天人并非个个都勤快,至少,她眼前这一位绝对例外。
放轻脚步不吵他,她只能自行打发时间,将此处园子一她未来的家一走过一圈,认识认识周遭环境。
说是园子,又名不符实了些。
此地多以石材构筑,石的亭、石的桌、石的林,放眼望去,灰扑扑一片,显得太过冷硬,几亩不知名绿草,偶尔点缀,隐隐嗅见药香味,勉强带来几丝生息。
石廊的尽头,通往一块突于峭壁间的巨岩,岩上真有棵老松,根鬓繁茂如绳,与石岩底部密密裹缠,峭壁下方的云雾山岚,层层叠叠,随风涌起白浪,如虚幻之画,更如一片无垠汪洋。
松下有石桌石椅,供人对弈品茗。
她好奇走近,踩上石岩。
前方视野极好,无任何阻碍,放眼望去,居高临下的奇景,宽敞无际,天际似乎加倍湛蓝,日芒也暖热……
她突地晕眩,感觉浑身灼刺,方才眼前有多明亮,此刻便有多昏蒙。
倾倒的身势被牢牢稳住,梅无尽撑着伞,飞奔而至,挡下鬼魂最惧怕的日光。
“你忘了自己照不得日吗?”边轻斥,边护着她回到屋里。
他再晚半步到,刚好接过一把被烤成飞烬的魂灰。
“……我……真忘了。”黄泉无日,没有这困扰,自然很容易遗忘。
她魂魄受损,脸色忽明忽暗,甚至变得透白,他施术替她稳固魂体。
“你那么喜欢阳光吗?”驻立洒落的金芒之下,她仰着脸,眸儿轻闭,仿佛沐浴享受一若不是浑身开始发出蒸融的烟雾,他也以为她很舒畅哩。
“以前也没有很喜欢……大太阳底下扫院子,很热,很难受……可是总觉得,好久没能看到日出,有些怀念……”她吃力回答,至少魂体稳定了,不再呈现虚形,只是脸色依旧死白。
“那就得想法子,让你能晒着太阳了。”梅无尽低声沉吟道。方法是不少,挑个最方便省事的来办吧。
她仍觉昏沉,无法追问他意欲为何,只知他掌心覆盖她额上,温暖舒服的气,由头顶向身躯流淌,仿佛浸入热暖池水,通体放松。
他喂她呑了颗药,她没问是何物,乖乖张嘴咽下,可是超乎她想像的苦,舌尖忍不住想把药丸子顶出去,覆额的手掌很快挪下来,盖住她的嘴。
“呑下,很补的,良药苦口嘛。”
她不得不照做,吃了药,魂体也乏了,慢慢又睡了过去。
不知睡多久,再醒来,身子舒坦许多,脑袋也不昏了。
她下床,看见门板上贴了张纸,上头写了个笔画好多的字,她没读过书,自是不识得,可字的下方,补画一个箭头,指向那柄抵着门板的伞,她便明白了。
伞。他怕她又给忘了,于是再三提醒。
这男人,挺细心的。
她拿起伞,走出房门,外头阳光正炙,她小心避开,沿着阴影处走,并打开纸伞,多加一道防护。
下意识寻找梅无尽身影,好似变成一种本能,习惯要看得见他,才不觉惶恐。
先去了那时他睡沉的窗边探头看,没瞧见他,她继续绕着石庭走,很快在小院发现他的背影。
不知该唤他什么,叫霉神大人颇怪,直喊梅无尽又失礼,于是保持沉默,慢慢朝他走过去。
他正在玩泥巴,弄得双手脏兮兮。
不,也许不是玩,天人做事必有道理,或许……学习女娲炼土补天?
她静静瞧了许久,很确定……他真的只是在玩。
捏了鱼,捏了花,捏了狗,又全数捏成一团,继续捏碗捏瓶捏丸子,像个孩子,乐此不疲。
“那是……捏什么?鹿?”最后仍忍不住出声,被他手里奇形怪状之物,勾起好奇心。
“明明是龙。”看,有龙角,直挺挺的两根。
“……”龙长那样吗?你确定?还是天人见过的实物,与人界书册里的虚构龙形,天差地别?
又见他将泥龙泥人和成一大块,方才捏的心血归零,白忙好一阵。
“为什么……捏了又毁?”天人都是这般打发时间?无聊当有趣?
“刚刚纯粹练手感,接下来,才是正事。”梅无尽回道。
玩泥巴能有什么正事?她平淡的脸蛋上,很努力不浮现嗤之以鼻的表情。
可她看见梅无尽脸庞发光,也不知是自信还是期待或是干劲,总之,太闪亮,逼她不得不挪低伞,好挡光。
挡得了他的脸,挡不住他的声,便听见他雀跃欣喜说:
“帮你捏个身躯,容纳你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