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为下午,在膳坊遇见神似福佑之人,诱发诸多回忆。
一是……丈夫未曾踏入她的房,此刻,又是宠幸新迎回府的小嫩妾了吧。
打从窑子被赎身,成为刘全众多小妾之一,她的宠爱,来得快,去得更快,她虽美,毕竟出身不光彩,半点朱唇万人尝,入了刘家,遭受自诩书香世家的妻妾排挤轻视。
一开始,丈夫会捍护她,斥责那些刁难她的妻妾,然而次数一多,丈夫失去耐性,同时,另一名更年轻可爱的女子赢取他全盘注意,他乐于追逐新鲜,心思自然不愿浪费在她身上。
揽镜卸除了妆容,取下满头珍贵珠花,漫漫长夜的顾盼,盼来又是一晚的心酸徒劳,镜中容颜未老,眼神却无比憔悴。
她经历了太多,好的坏的肮脏的,足以磨损一个女人的美丽年华。
看着镜里的自己,不由得回想起膳坊偶见的容貌,她都变成这副模样了,若那人是福佑,又岂可能维持当年相貌,岁月停驻,不曾前进?
定是自己眼花……深受良心苛责,才会误将旁人认作是她。
“我那样待你……你是否恨我?多年来,却不曾有半次梦见你……”
心里早已暗暗后悔,不该迁怒无辜,她也并非乐见福佑自尽,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见不惯福佑的干净;见不惯自己浑身污秽,她却仍似鲜花一朵,清清白白。
只是,嫉妒那样的纯净无瑕……她永远回不去的纯净无瑕。
既已无法回头,只能继续污浊下去,这双手早脏了,岂能再洗净?
镜中女子勾扬一抹冷笑,取出镜匣暗格内的毒药瓶,想着明儿个如何拿它去对付丈夫的新妾。
“入梦见你,再任由你欺负伤害,在你梦中受尽委屈吗?”梅无声淡嗤传来,楼阁外,夜风阵阵,牵系无数寒意,透窗而入。
“谁?!”女子慌乱起身,环视周遭,却看不见人影,只闻脚步声,由远而近,仿佛已抵达她身畔。“方才那声音……是膳坊听见的……”
“你伤她至深,她当然恨你,只是她那般性子,不会真的上门找你寻仇,在她眼中,再丑陋可憎之人,也不忍动手害之。”
“你出来!你到底是谁?!”瞧不见的敌人,最是可怕,女子一路退至墙边,背抵冰冷墙面,眼前仍仅有空旷小厅,以及一盏随风摇曳的烛火,光影颤动,哪见其余人?
“然而,我不同,谁伤她,我便百倍奉还。”
这一句,近得像在耳畔冷笑,她惊恐捂耳,逃向另一边。
“你收买的那三只畜生,已先你一步,想知道他们是怎样下场?”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任凭双手如何掩紧耳朵,男人的声音,沉且冰冷,渗以寒霜,依旧穿透掌肤,窜入耳里,她胡乱尖嚷。
“他们食髓知味,这些年来,用类似的手法,欺负多少无辜女子,下了地府受刀山油锅都太轻饶他们,我打碎他们的魂体,从此,永脱轮回,连变条虫亦无资格,你说……你这教唆者,该不该比他们更惨?”
“饶了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饶了我——”
“当年,若她也求你饶过她,你是否会?”
突地,房里窗扇尽数敞开,烈风唰唰灌入,拂乱满室帘帐垂珠,也拂灭了烛火,顿时房内一片阒暗。
“手里那瓶毒药,滋味不知可好,不然……你试试先?”男人浅笑声,缓缓传来。
“不……”女子猛烈摇头,可双手竟不听使唤,拔开药瓶木栓,瓶口抵近自己唇瓣。
“喝。”淡淡一字。
寻常几滴便足以致命的毒药,悉数由她之手,灌入她之口,她扭头想挣扎、想吐出毒汁,偏偏徒劳无功,毒汁咽下喉头,伴随而来,是穿肠的剧烈绞痛。
“救……救命……”她按着咽喉,面容痛苦扭曲,在地板上蜷缩颤抖。
“还没那么快,这样的痛,你必须尝得比她更久,她在山坡下流尽鲜血,半个多时辰才断气,你不过刚开始,岂容你如此轻松解脱。”
语未毕,一道治愈之术笼罩,护她不死。
只是不死,毒发之痛,丝毫不减。
女子滚地哀号,声声凄厉,口鼻淌出鲜血,可求救许久,竟无丫鬟进门察看,她晕厥过去,又被剧痛唤醒,反反复复,漫长得永无止境。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从何而来的爆发力气,本瘫软在地的她,浑身抽搐之际,居然奋力跃起,攀过窗棂,一跳而出。
她的房阁,位处湖心中央,是刘家最美的一座楼榭,代表她曾集诸多宠爱于一身,如今,一泓月池,一抹芳魂,一生作结。
梅无尽现身窗扇边,居高临下,冷睨湖面涟漪由大转小,偶尔些许泡沫涌上,最终归于平静。
他朝湖里弹指,不一会儿,水面上升起点点微弱光芒,似萤非萤,只是魂体流连世间,最后一次的眷顾。
当光芒尽数消失,这一夜的纷扰,终告结束。
天微亮,他回到家时,福佑已经在生火煮早膳[她自己的分,晚些会再替他煮),于廊间撞见他身影,惊讶地瞪大眼,眸里清楚写着:
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的人,这时辰,怎可能是清醒的?!
“爱徒,为师不是天天都懒散,偶尔也想当只早起鸟呀。”他微微笑,为她解惑,之后却打了呵欠,拍拍她水嫩小脸,脸不红气不喘道:“为师再去睡会儿。”
喂!不是要当早起鸟?!你根本是起床尿尿才对吧!
腹诽归腹诽,仍旧温驯颔首,恭送师尊回房补眠。
日子一如寻常,悠悠哉哉地过,其间并无大事,她家师尊同样慵懒度日1,她这徒儿跟着学坏,师徒俩较量谁比谁更废。
如此过了十余天,直到不速之客上门之前,一切是恁地安详自在。
福佑看着站在庭园间的眼生男人,虽说那人一脸狰狞伤疤,眉眼充满威严,不似善类,她本该大喊师尊前来助阵赶人,可他身上又没有邪气,并不会教人心底生畏。
两人对视良久,她不急于探问来者身分,他也没有想表明来意,居然谁都站着没动静。
最后是梅无尽恰巧经过,见两根木头杵于原地,出了声:“武罗?爱徒?你们两个在干么?”大眼瞪小眼?
“找你。”武罗目光由她身上挪开,落向梅无尽。
梅无尽一默,笑容缓缓轻扬,眸里未见半丝困惑,只有了然。
“不意外,进来吧。爱徒,替客人泡壶茶。”梅无尽道。
“看来,你知晓我会来。”武罗随他入屋落坐。
“现在这类麻烦事,不全都丢给你了吗?”
“我只是没料到,有朝一日,逼我前来的,居然是你。”武罗颇意外,梅无尽不是傻子,这种禁忌,他根本不该犯。
“我没有逼你,你可以不要来呀。”他也没有很想欢迎他来。
“……你不做,我便可以不要来。”
“你了解的,有些事,叔可忍,婶不可忍。”梅无尽迳自哈哈笑,武罗则连扯唇也无,如此严肃的时候,他不想陪梅无尽装疯卖傻,于是直言道:
“神弑人,其罪之重,况且你还毁其魂体,永世殒灭,老友,有多大的仇恨,逼使你这般心狠手辣?”
“……”换梅无尽敛笑,不发一语。
福佑端茶入内,便听见这几句。
弑人?
谁弑人?神?梅无尽?
“即便他们此世作恶多端,施以天罚,情有可原,可你连给他们改过向善的机会都不愿,击碎魂体,剥夺轮回权利,神的慈悲荡然无存,这个罪责的代价,你作好准备了吗?”武罗沉声问。
“……弄错了,不是我师尊,他天天和我在一块,况且并无与人结怨,不可能伤害谁。”她替梅无尽辩护,相信他绝对清白。
武罗淡淡睐她:“不用他亲自动手,一个霉神要杀人,何须弄脏双手?他确实一夜杀害四人,违反天规,我来,就是宣读降罪天启。”
她一时无语,只能静默,望向梅无尽,等着要听他反驳。
“好了,别啰嗦,直接道出天启。”梅无尽不让武罗多言。
“一命一鞭,或者,坠人界、入轮回,以凡胎肉体领受生老病死,借以漆罪。”
“代价颇小嘛。”梅无尽一派轻松,笑容添了些冷厉:“很值。”
“……四人,是我现在心里猜想的那四人吗?”不知怎地,福佑心底突然涌现此念,很荒谬,她却隐约觉得……自己猜对了。
梅无尽的神情,证实了她的想法。
他惯用笑容掩饰内心,有时越是笑,代表他心情越恶劣,然而,此刻的面无表情,她也懂一他无法否认,又不愿意骗她,不得不回以淡然沉默。
“一命一鞭是什么意思?”她转而问武罗。
“字面上的意思。他结束几名凡人性命,便得挨下几记鞭刑,由我执行。”
这听起来似乎是轻罚,四人四鞭,啪啪啪啪就领完了,只是皮肉受点罪了……
武罗手里变出长鞭,不介意示范给福佑看,既是示范,力道自然收敛了七成。
鞭子挥出,凌厉破空声响彻云霄,紧接着,传来不远前方那座岩陵,被拦腰甩断的轰隆声。
“这种程度的四鞭?!”面瘫此刻也变面冏。
“当然不是。”武罗淡淡否认,她来不及松口气,他下一句快狠准再来:“刚刚是三成力道,那四鞭,得用上全力。”他脸上写着铁面无私,不容说情,下次出手,他绝不手软,十成十赏给梅无尽。
会出人命!被抽到绝对会出人命!
仿佛读懂福佑一脸的“呐喊”,武罗冷静再说:
“不会要了他的命,神躯怎可能如此不济?每一鞭,最多只教他十年不起,损他五十年修为,四鞭加总,了不起卧床四十年,修为毁去两百,对梅无尽而言,不算什么。”
那口吻,像是梅无尽挨的,不过四个小小耳光一般。
“……”她跟这类神只无法沟通,他们不懂何谓弱小、何谓正常死伤。
福佑望着被打坏的岩陵,静默了片刻,毫不犹豫转向梅无尽,小手搭上他的肩,轻轻拍拍,满脸认真,替他作决定:
“师尊,你还是选择投胎去吧,徒儿会乖乖在这儿,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