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在外头连跑了好几天茶馆的他才刚回府,直奔仆役院,原想跟吕燕小小的谈情说爱一下,却从她口中听到一堆新制,让他连抱抱心上人的心情都没有,就直奔盛苑的书房,偏偏主子以为他要报告——
“稍等一下,我正在看茶庄布置的进度报告,进度有些慢了。”他说。
元志邦也只能来回踱步,再看看季绍威,一下子左看,一下子右看,来回踱步打量,严重怀疑没有化身为虎的主子是否哪里不对劲?
季绍威原本还不理会他,直到他夸张的弯腰趴地看他的脚时,他才开口,“在你进书房之前,我娘已经派人请我去她那里一趟,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娘说我是一家之主,我想通就好。”
毕竟两人一起长大,也一起经历许多,从言行举止就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
元志邦站起身来,看着主子,“连老夫人也觉得怪吧,其实你是主子,主子做的决定,奴才是不能有任何质疑的,但大总管私下来找我,不安的说主子近日是否有哪里微恙,不然怎么会做出那么不一样的决定?”
“当奴才真可怜,天天干活,就算过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休息,能休息的,最多也是年夜饭吃一餐,又得匆匆赶回,过年都那样了,更甭提平时,若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不能请假,难道就不能有个假?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可以自由自在的到王府外间晃发呆?”她长叹一声,“奴才的一生很惨啊,要是爷能给个假,像是做满一年就有几天假,能出府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多好……”
季绍威没回答,脑海里想的是唐晓怡的抱怨,而这厢,元志邦已经开始念念有词——
“套句爷说过的话,我不算是奴才了,但我也曾是奴才,知道不是每个奴才都有身为奴才的自觉与责任,总有混水摸鱼的,万一让那些奴才放了假,尤其是那些拿了终生契的,也许趁机收拾细软溜之大吉,再也不回王府呢?”
“那种对王府没有向心力、没责任感的留在王府里早晚也会出事,走了也好。”他说得淡然。
“是没错,但爷怎么会突然那么关注奴仆的事?”他一顿,突然若有所觉的看着主子,“是唐晓怡说了什么?”
季绍威点头。
“所以,那些好处都是那丫头说的?”见主子又点头,元志邦摇头了,“那丫头哪来那么多的想法?”
季绍威不自觉笑了,他能理解好友此刻的困惑,好几回,他都对她所言感到惊奇,有些用词更是特别。
元志邦蹙眉看着眼中含笑的主子,心里更急了,他几乎——不,他可以肯定那丫头已在主子的心里有了重量,虽然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也许连主子都还没有自觉,但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很残忍,但他有必要提醒主子,他深吸口气,“爷,那些奴仆的事都不说,爷将唐晓怡调到盛苑的事,爷难道不怕?我是说万一被她瞧见爷变身可怎么办?”
季绍威脸上的笑容在瞬间不见,心也顿时变得沉甸甸的。
他其实也无法理解自己的作法,他清楚他该跟唐晓怡保持安全距离,不然哪天她撞见他变身,像前妻一样视他为怪物,既厌恶又害怕的一心一意只求离去,他能再一次的承受那种痛吗?
但他是真的想念唐晓怡,他好想念一虎一人相处的美好时光,那是一种身心可以完全放松休息的时光,充满着温暖与喜悦,所以他实在无法容忍任何人伤害她。
他本想辞掉杜大娘,所以曾装不经意的询问母亲,是否想过要换厨子?
“不换!娘吃杜大娘的菜都多久了,已经习惯,还是你吃厌了?”
“只是问问。”他随即改变话题。
为此,他无法辞退杜大娘,可脑海里光想到唐晓怡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唉唉叫疼,他就心烦意乱,一旦他再化身为虎,他哪有能力保护她?
他突然一顿,他想保护她?!
不,应该不是,他只是想念两人的相处,也想念她的手艺,不然要是他又变身成虎,她若被谁弄伤,该如何替他张罗好吃的料理?
“爷!”
所以,将她调来盛苑,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谁也不敢再欺侮她。
“爷?”
元志邦一连唤了主子好几声,还在他面前挥挥手,季绍威才恍然回神,“我会小心的,对了,把那些糕点拿去给她吃。”他特意派人去买的,本来是他要亲自拿去,现在,他不确定了,他突然有些心烦意乱……
“这不是都城街上百年老店内最有名的几款糕点?一、二、三……六小盒,一盒四块,不会太多了吗?爷,那丫头才吃过午膳没多久。”
“她的胃超乎常人,吃得完的。”他淡淡的说着,也没有注意到好友给他一个哀怨的眼神。
厚此薄彼嘛,他在外面跑腿那么累,但主子沉默了,好像还陷入沉思,他只好拿着六盒糕点往仆役院去。
主子对唐晓怡还真是好,虽然她被那几个板子打得很狠,趴卧在床上的时间还挺长的,不过,在涂抹化瘀去肿的金创药膏再加上一帖帖贵死人的补汤入肚后,她终于能站起身,也能一拐一拐的走路。
元志邦看到她时,她正扶着墙走路,却不见吕燕。
她看到他搜寻的视线,微微一笑,“吕燕替我到街上去拿药了。”
他点点头,将六盒糕点放到桌上,就见她眼睛倏地一亮,“给我吃的?”
“爷给的。”
“爷对我真好。”她小心翼翼的坐下后,伤口可能还会疼,见她一下子又泪光闪闪,但拿起一块糕点入口后,眼睛猛然一亮,元志邦看着她吃着吃着就开心起来了。
“这么好吃?”害他也吞口水,想尝上一口了。
“很好吃,能这样吃,真的觉得好幸福,笑着吃东西,东西更好吃,对了,元爷也吃,再留两盒给吕燕——”她边说边分配。
但元志邦哪敢吃?主子都说她吃的完,他摇摇头笑道:“你吃吧,吕燕我会带她去吃的。”
她看着他,“吕燕是个很好的姑娘,虽然有点笨,有点少根筋,但她很善良,请爷一定要真心待她。”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点点头,“我也是穷人家出身,不兴三妻四妾,你放心吧。”
她笑笑的点头,“我还是要谢谢爷,真的好好吃喔。”
他其实该走了,但他见她一块一块笑咪咪的吃下肚,他太好奇了,这个身上没几两肉的丫头真有个大胃?
见到她真的在他面前吃完那些糕点,他啧啧称奇,“爷说你的胃口超乎常人时,我还想着你就像个小不点,胃能有多大,没想到真的很能吃。”
她眨眨眼,颈后的汗毛根根竖立起来,“爷说我的胃口很大?”
“是啊。”他笑说。
“怎么可能!我每一回都很努力的在他面前扮淑女,小口小口的吃,等他走了,我才大口大口的品尝美食,结果都被爷看到了?!”她以为她只在心里哀号,但元志邦突然发出的爆笑声,让她突然意识到,她竟不小心讲了出来!
天啊!她又羞又糗——残念啊。
“哈哈哈……”元志邦差点没笑翻。
愈跟她相处,愈能发觉到她的特别,难怪爷会情不自禁对她上心,而她毕竟是个小姑娘,与那些未出阁的千金闺女一样,对爷那张俊美如天只的脸庞有感,才会这么在乎形象,说来,他对吕燕一见钟情后,才知道原来男欢女爱是这么美好的事——
如果爷也能有个伴的话……一个想法在他脑海成形,没错,这丫头不怕老虎已经是与众不同了,而连爷这样自制的人都能被她影响,尚未考虑周全就让她住进盛苑,也许他不必太杞人忧天,反倒可以扮扮月老?
唐晓怡不知道元爷在想什么,但他突然止住笑,还一脸严肃的看着她,现在还开始叹气?!
“唉,我能这样大笑,而爷上一次大笑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元志邦煞有其事的再叹一声,“爷一直很孤傲,就算在外人面前我跟他像兄弟,但有些部分,是我无法深入的,那是他不要我担心,而刻意筑起的心墙。”
她想了想,直觉的接话,“那应该不是刻意的,不过会养宠物的人,一般来说,心里都挺孤独的。”
他眼睛陡地一亮,“你能理解?即使养的是老虎?!”
“当然,因为我是——”她硬生生的吞下“兽医”二字,她在动物园里工作,身边有不少同事都养毛小孩,把它们当成亲人、朋友,究其因,不就是孤独吗?
“是什么?”他问。
“是——将心比心,是——有同感,如果可以,我也会想养的。”她说。
有同感?所以她也很孤独,也是,他从爱人那里得知唐晓怡被杜大娘欺负得有多惨,但没人敢替她说话,这个好、这样好,真的太好了!
唐晓怡见他突然眼眶红红的,吓了一大跳,“元爷?”
“没、没有,我只是替爷感到高兴——不是,难过了起来,”他强掩住内心的狂喜,开始娓娓道来,主子当一家之主有多可怜,要管的、要想的那么多,妻子还红杏出墙,让主子不得不送出一张休书,还说他心肠软,老夫人频频催婚,他有多孝亲,不曾给过脸色,还说,那个只会找麻烦的骄纵妹妹……
他说了很多很多,让唐晓怡听得眼红红、心酸酸,她暗下决定,爷是将她从水深火热的厨房里救出来的大恩人,既然知道他在淡然沉静的外表下,有这么多说不出的苦,她定要竭尽所能的为他分忧解劳、报答恩情。
半个月后,唐晓怡就在奴仆们羡慕的眼神下,与即将住到元志邦私人宅第的吕燕拥抱道别后,搬进了盛苑内一间清静幽雅的小厢房,一旁还有一株晚红的秋枫,一叶叶红透透层层迭迭的挂在枝上,美极了。
盛苑占地极广,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楼台旁还有一个不小的池塘,柳树垂池,主宅、浴池与书房连在一起,这也是主子在使用的主楼房,除了对面是她所住的小厢房外,还有一间较大的楼房,是给元志邦住的。
“原本志邦是打算让吕燕与他同住这里,你们两人也有伴,我也同意了,但是吕燕胆小,不敢住在老虎能自由行动的宅院,才搬至志邦的宅第。”季绍威说。
唐晓怡站在他身边点点头,这事她清楚,吕燕同她说过,只是——
她偷偷的再瞄他一眼,真的好令她意外啊,带着她逛这王府禁区的不是列名可以进来的几名奴仆,也不是元爷,竟是主子本人。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一颗少女心真的是怦怦狂跳,重生的个儿太娇小,更衬托出他的高大挺拔,而且他比她想的还温柔贴心,他腿长、她脚短,但他步伐总是刻意地放慢。
季绍威有点闷,她还是好安静,一点都不像会跟毛小孩喳喳呼呼的唐晓怡。若是“正常”的她,肯定会问:“元爷为什么不搬回自己的宅第住?又不是没房子?这样来回两个地方,不累吗?”
事实上,唐晓怡还真的在想这些问题,那不设防的双眸也透露了这一点,但他无法为她解答,一切都是因为一个诅咒而起,困住了他,也困住了好友。
他带着她转身往另一边走,经过亭台曲桥后方,有一间宽敞的练功房,而在一座拱门后方,左边是这几日才特别添置厨具的小厨房,往右走到底,就是他专属坐骑追风的马厩。
但她不懂,他们才刚靠近栅栏,眼前这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就焦躁不安的踢脚甩尾。
她看向主子,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只是退后几步,盯视着黑马。
说也奇怪,距离有了,马儿渐渐安静下来。
她眨眨眼,抬头看着他严肃的侧脸,怎么回事?追风不是爷的坐骑吗?
她从元志邦那里听到爷自从打完仗回都城至今,生活中只有忙忙忙,会不会是疏于跟追风培养感情,所以马对主子陌生了?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季绍威仍静静的看着与他出生入死的名驹,但她注意到了,他的眉头拢得紧紧的,他肯定也感到无奈吧,听元志邦说,季家一代代的男丁在沙场上建立了卓越功绩,皇上封赐不少,他却忙着替家中老少做些生意,开源生财,免得坐吃山空……
尚未细想,一句不舍的话已脱口而出,“爷很累吧。”
他一楞,这才将目光移到她那显得有些尴尬的脸上。
是她看错吗?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黑眸透着点喜悦?!可她不过说了四个字啊,他好可怜,真的像元爷说的,好孤单。
好,总得有人开始对他关心、对他好,他是她的恩人啊!
她深呼吸后,再道:“我知道爷最近很忙,不对,一向都很忙,最近更忙了,要开茶楼,找地点、试菜什么的,呃——我会知道,是元爷从外面回来后,跟吕燕说,吕燕又跟我说,但吕燕住到元爷家去了,哈、哈。”怕他乱想,她连忙解释,不敢说元爷亲口说了很多,不然主子去斥责元爷多嘴,她这不反倒害了元爷吗?吕燕反正搬出去了,主子也不可能去找她。
季绍威眼中的笑意更浓了,这才是他习惯的唐晓怡,话总是一大串。
天啊,她讲个几句他就笑了,真的好可怜,她都替他感到心酸了。
“是很忙。”他答。
“可是,人不是机——”她咽下到口的“器”,“人还是要休息,像追风,它也需要你拨点时间再带它去策马奔驰一番,它看来跟你很陌生呢。”她看着正低头喝水的马儿。
他看着追风,他也想多花点时间跟它相处,但它畏惧自己。
她又怎么懂得他心里的煎熬?他变成老虎的事能瞒外界多久?一如一年多前,妻子是何时察觉到他的异状,发现端倪,已默默忍耐一段时日,他也没发现。
他更担心在未来的某一天,人变虎的秘密发现,他被当成妖怪,被人围剿诛杀,届时,娘跟家族的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骄纵刁蛮又贪奢的妹妹,她挖家中财产可不手软,妹夫生性好色又游手好闲,难道就让他们这样坐吃山空?
所以,他必须想一个能长期生财的方法,还得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并能持续经营下去,在人事与金钱上,更得仔细布局,怎么可能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