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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树歌 第6章(1)

  简宗霖送来三样东西——一袋为妈妈配制好的药包、一叠影印装订好的论文资料、一盅香溢满室的红枣桂圆粥。

  立刻打发人走,有点说不过去,虽忙得天昏地暗,旭萱仍放下满桌待读的书本笔记,陪这意外访客短聊几句说;“抱歉不能请你坐,前阵子妈妈生病,报告落后一大截,正在赶进度中。”

  “我了解,所以才特别送过来,反正医院离你研究室不远,当作散步。”简宗霖微笑说;“最主要是这碗桂圆红枣粥,我母亲拿手的甜点,以前我念书时常靠这个提神醒脑,很有用的,你试试看,不希望你累坏了!”

  “你们太多礼了,以后千万别再麻烦伯母。”她不安说。

  “一点都不麻烦,说要为你煮,她特别高兴呢!”

  “她人真的很好,请代我谢谢她,呃——”很难接下去,她转移话题说;“谢谢你送来的资料,相当完整,没想到你对传染病学也有研究。”

  “都是受你姨公邱教授的影响,他教学极认真,这科就特别强。”

  “是呀,姨公认真到每次家族聚会,都要考问我,三句不离本行。”

  聊着,已走完研究室外的长廊。这星期开始放寒假,校园一下冷清起来,入了夜只剩星点灯火,散布在远近各楼问,更显久、夜的寂寥,陪到此也差不多,她停下来准备说再见。

  “我对你们的研究很有兴趣,关于重病患低收入家庭的追踪工作,我这儿也有不少案例,你要的话,我很乐意提供。”他还不想走的样子。

  “当然好呀,但还是要先征求陈老师的同意,他是总召集人。”

  “我想……旭萱小姐常在学校夜读,我也常在医院值班,两边很近,休息的时候不妨一起喝杯咖啡或吃点消夜,一定更精神百倍。”

  “有空的话,应该是我请你才对,这次妈妈从住院到出院,你帮了很多忙,也该表示一点谢意。”她礼貌回答,看看手表说;“啊,真不能再聊下去,否则到过年报告都赶不完!”

  “我了解,你快回去,外面满冷的。”简宗霖体贴说。

  他要追求她,旭萱可感觉出来,尤其妈妈住院期间,江医师出国开会一个星期,把后续医疗交给他,相处和熟稔的机会增加,他表现就愈明显。

  和简宗霖在一起,是心平气和的,如坐在绿草如茵的河岸,看着潺缓流水,彼此倒映,不相干扰,一幅安然悠静的风景画。

  和辰阳就复杂太多了,如莽林中纠结的两棵巨木,权蚜互绕根节交缠,每个摆动都砥触不已,痛苦时迷失,快乐时也迷失,一幅色彩浓烈看不见自己的画。

  而她最忌讳看不见自己的状况……

  *

  客人步下阶梯离去,旭萱转身踱回研究室,毫无预警的,辰阳突然从长廊阴暗处走出来,一身黑色礼服和晶亮皮鞋,英挺的架势,面色却如灰土,乍看之下以为是鬼魅幻影,她差点尖叫出来。

  “十八相送结束了?”他声音平板无生气,掩饰内心高涨的怒意。

  “你今晚不是有宴会吗?现在才八点……”旭萱知道,因为收到烫金华丽的请帖,百货商场的开工招待会,政商各界名流云集,足具宣传效果。

  “没错,是还没结束。”他声调逐渐上扬。“你爸爸、舅舅、叔叔都来了,我以为你会出席,没想到却在这里约会!”

  “我没说我会去,招待会不关我的事。”

  “你这女人在搞什么鬼?”他吼着说;“不是才签了合约,开始我们合作事宜,怎么不关你的事?”

  “合作的是我爸爸,不是我。”她不想争吵。

  “水塘地是你的,契约是你签的,怎么不是你?我本来计画今晚要将你正式介绍给大家,让‘阳邦’各层员工和我颜家各房亲戚认识你,同时也让他们明白你在企画案中的重要地位,你却没现身,害我放着宴会不管,还得浪费时间来找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从没有答应要参加宴会,签约时也表明得很清楚,水塘地交出,就和我没任何关系,那是爸爸的事业,不是我的,我没有必要出席。”

  事实上,表明不只一次了——签完约的半个月来,她谨守不相往来的决心,未曾单独见面过,他几次约她出去,都被她以各种借口闪避掉。他已经得到水塘地,不该再来吵她了吧?

  偏辰阳过于忙碌,对旭萱的避不见面,只单纯当成她照顾母亲太累,不曾往断绝交往方向想,仍在一厢情愿的喜悦中。

  “你真不懂吗?这场宴会表面上是为事业合作而举行,但也是第一次在社交场合上正式公开我们的关系,告诉大家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本以为你会早早准备好,今晚盛装出席,结果没有——”

  “慢着!”她惊说;“正式公开我们的关系?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分手?是谁说的?”他态度稍缓和。“先前我们是有些争执,但那天早上在医院,你同意让出水塘地,支持企画案后,我们不就和好如初,一切又回复原状了吗?”

  “我并没有支持企画案……我会让出水塘地是被逼的,你们已官商相通,我再不签字让出,就要强制征收,我还有其它选择吗?”她纠正。

  这次轮到他吃惊,眉毛慢慢拧成一条。“是谁告诉你强制征收的事?”

  “宜芬姨。”她照实回答;“是你母亲拜托她来的,说都是为了你。”

  有节外生枝这一段,他竟不知情?母亲护子心切,却有可能愈帮愈忙,把一切小心策画的预设和安排全打乱了!

  “所以,那天在医院你主动开口妥协,是怕被强制征收,不是因为感动,或为你爸爸,或为我们共同的未来?”他急问。

  “一个强制征收就够了,我怎么斗得过你们庞大的宫商势力呢?总之,你已经得到水塘地,我这里再也没有你要的东西,拜托以后别再来找我!”她宣称完毕,一脚跨入研究室。“对不起,我很忙,你请回吧!”

  “等一下,我要解释,强制征收不是我的主意,我甚至从头反对到底,并努力阻止,你不该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他挡着不让她关门。

  “你不必解释,我也没生气,再说那些都没意义了。”

  “不!你不明白,我的计画是颜冯两家一旦合作,我们之间交往就更顺理成章,等百货商场完工开幕,我们就举行婚礼……”他是在求婚吗?他从没向任何女人求过婚,自己都吃惊!

  “你又来了!拜托你公归公、私归私,不要把个人感情和事业混淆在一起好不好?”她完全不领情,还懊恼说;“你若不是真爱一个女人,就别随便提结婚的事,婚姻可不是你利益交换、桌面谈判的游戏!”

  他正在求婚,而她竟是这种态度?二十八年来第一次想娶一个女孩回家,连婚期都已讲明,却被教训太随便,犹如一头冷水强强浇下来。她以为她是谁?天仙美女下凡来也不敢这么嚣张,何况她不是,只是一个不解风情、不知感恩的古怪女孩,还以为是天下稀珍吗?

  “你认为我不是真爱你?”他阴沉问。也许她说的对,这样不温柔不顺从的个性,活该让人宠不起也爱不起来。

  怕他少爷脾气发作没完没了,她稍委婉说;“以你颜家长孙身分,肩负家族重任,要全心爱一个人也很难吧!这点我能理解,我也是家人和学业优先,不把爱情看那么重,这没什么错,只是……没碰到真正的爱,就不该谈结婚。”

  “你所谓真正的爱又是什么?”他瞪着她。

  她不想谈这些,又被逼得不得不回答说;“真正的爱是无条件的,贫贱富贵病苦都不改其心……比如,我出身微寒,你仍会爱我;我没有水塘地,你也会爱我。但你做不到,对不对?因为你的爱充满条件和利用。”

  “怎么又是这些假设性东西?我说过好多次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不浪费时间讨论。”他不耐烦说。

  “这就是我的爱情观,爱一个人仅仅就为他本身,不因任何外在附加条件,条件变了亦矢志不移,也可以说是无条件的,一种绝对的爱。”

  他继续瞪她,消化她怪异的念头,讽刺说;“好,我了解了,可惜你出身并不微寒,也拥有水塘地,那些条件永远消失不了,叫我怎么‘绝对’爱你?”

  “很简单,就是爱我本来的样子,不会嫌我家财薄势弱不如你家;不会弄什么企画案要我和柯家小姐一样;不会夺走对我意义重大的水塘地,甚至会帮我盖养老院和育幼院……”

  他听着,表情愈来愈难看。她把他当成什么了?不但是冤大头,还是那种白痴无能到祖宗十八代都会跑出来踹他一脚的窝囊废,这还算男人吗?真太越界了,她不知道什么叫适而可止吗?

  “这不可能!”他话由齿缝进出。

  “我知道。”她说。

  “我脑袋没坏,不可能放弃让颜家事业兴旺的企画案,去玩你小女孩的慈善家家酒!”他反击说;“世上没有所谓的无条件的爱,所有关系都包含条件和利用,你也不例外。我若不是财势雄厚的颜家金孙,我没有最优秀的能力,我不能帮助冯家走下坡的事业,你也不会爱我!”

  “那你就错了,我从没有因你是颜家金孙而爱你,反而因此讨厌过你。”她说;“我最欣赏的你,是在以缘姐家的你,没有金钱名利、没有富贵地位,只是一个平凡男人,过着平凡百姓生活,回到真正的人我本性。”

  “什么人我本性?那才不是我,那只是为了讨好你,要你签字所伪装出来的蠢男人,根本不是我。”他说;“我要我的女人爱我,正是因我的名利地位、我的经商才干、我的耀眼成功,其余不值一提!”

  “所以你要的我,也不是本来的我,而是必须经一番包装改造的冯旭萱。”她终于澈悟了,轻叹口气说;“我们真的很不适合。”

  “那个家世普通、没财没势的简宗霖就很适合?”他寒着脸问。

  “嗯。”除了点头,她什么都不能做。

  “你打算和简宗霖交往?”他又问。

  “嗯。”继续点头

  “他会绝对、无论贫贱富贵、无条件的爱你?”

  “这不关你的事。”她准备关门。“你该走了,你的重要宴会快结束了!”

  四周突然变得极静,静到灯管内的灯丝哔剥声都能听到,门里和门外胶着的两个人,寒风穿缝吹过,夜灯明灭迷离,一直到走廊另一端响起人声,辰阳才整个人后退。

  有一点心酸,他毕竟专程跑一趟来找她,她忍不住说;“还是祝你百货商场顺利成功,并娶到像柯小姐一样的妻子……”

  他没有回应,消失在黑暗中,和来时一样突兀。

  *

  一连几日绵湿春雨,今日放晴,院子里的草叶一夕鲜明起来,旭萱窝在后廊的藤椅,全神贯注读着手中的书本。

  “怎么躲在这里?放客人在前头,自己却跑来读书了!”找女儿的敏贞说。

  “有姨公在,哪有我说话的份!简宗霖一见到姨公,就把我忘了。”

  “好啦,姨公已经回家,宗霖要到医院值班,你就送送客吧!”

  真快,竟然五点了,整个下午晃眼已过。她走到客厅,爸爸和简宗霖已下前廊玄关,正站在院子一排紫红杜鹃花旁,谈话声音隐约传来。

  “……未来几年,台北南郊人口会急速大增,你想私人开业,那是很好的起点,我喜欢企图心强又具前瞻性的年轻人。”绍远说。

  “南郊一带我不常去,并不太热。”简宗霖说。

  “那你更该去‘阳邦’土地参观,光是设计蓝图还看不出来,地基全面开挖后才知道气势有多大,我每次开车经过,都忍不住要绕下去欣赏,‘阳邦’少东颜辰阳,年纪轻轻就主掌这大计画,真不得了……”绍远说。

  正弯腰将室内鞋换成外出鞋的旭萱,一听那名字,心倏然一紧,脑中又不禁浮现那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身影。

  自从开工宴那晚决裂后,她避开一切可能碰到辰阳的场合,这还算容易;但两家生意往来,想不听他名字就很困难,那三个字传到耳里,像高频尖波般刺在心上……为何还会受影响?要多久才能完全免疫无感觉呢?

  简宗霖转头发现她,先喊出声,她定定神,回一个微笑。

  “妈妈正找你,看到她了吗?”绍远问女儿。

  “看到了,她叫我出来送客人。”旭萱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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