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大树和墙头都是她能爬的。比如此刻她身下的这堵墙,就是她万万不该爬的一堵,因为它属于江湖上名号响当当的东方世家——
东方世家,是诏河国中所有武林门派中最受人敬仰的一族。不仅因为门下百年中出过不少名士侠客,还因为他们家接连出了几位皇后和贵妃,在诏河皇室中也深得信赖,可偏偏他们从不依仗这些荣耀恃强自傲,门风极严,门内弟子多以儒风为侠风之根,个个清新秀雅,谈吐得体,实在是让人不钦慕敬仰都不行。
可外表的温文有礼并不代表百无禁忌,每个门派都有每个门派的规矩,最基本共通的一点就是:忌讳偷师偷艺。
此时此刻,聂春巧趴在墙头看人家练武,这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和她一起犯忌讳的还有两个不要命的小子,一个叫季山,一个叫季海。这一对兄弟都比聂春巧年纪小,是本地有名的调皮捣蛋鬼,但是敢来爬东方世家的墙头,全是因一点狗胆被聂春巧激起来了。
两兄弟昨天在张家包子铺前吹牛说自己胆子最大,说来说去,说到最后也争不出个结果来。聂春巧在旁边听得好笑,就忍不住开口搭话道:“别说你们胆子有多大,我只问你们,敢不敢去爬东方世家的墙头?”
那两兄弟骤然不吭声了,只是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齐声问:“你敢爬吗?”
她挑着浓浓的黑眉毛回应,“我当然敢了,只是你们若是胆小如鼠,也不要想看本姑娘的壮举。要爬就一起爬,否则就绕着全城跑一圈,边跑边喊,‘我是娘儿们!’”
两个小男孩也是血气方刚,哪里禁得住她这么一激,立刻就答应了。
然而东方世家的墙头纵然不比皇宫宫墙高,也着实不低。
季山和季海来到东方山庄的西边墙下,抬头看了看足有两人高的墙头,都很气馁。
可没想到聂春巧竟随身带着家伙——只见她从腰上解下一条飞爪百练索,直接扔上墙头,牢牢挂住,左右手一拉那锁链,绷直的锁链似是一条天梯,她没费什么力气就三两下的爬上墙头了。
季山、季海在下面看得目瞪口呆,心悦诚服。
她回身挑衅一笑,“怎么样?梯子都有了,你们还上不来吗?”
这最后的一激让两个人也没话可说,拉着那根软索,手足并用地也总算是爬上墙头了。
此时将近正午,墙下正好是东方家的演武场,一干弟子百十来人都在认真练武。
季山、季海自小仰慕东方家,见到这么热血的场面,不禁目瞪口呆——
百十来人或持兵刃,或赤手空拳,在太阳之下全神贯注的练习。汗水一滴一滴地从他们的额头上滴落,脚下微显裂缝的青砖都被汗水打湿了颜色。
衣衫猎猎随风起舞,因东方家尚白,又是男英女秀,所以人人看上去都是如画如仙一般的赏心悦目。
季山、季海越看越入迷,下方正巧有两人在对练剑法,姿态潇洒俊逸,轻灵如蝶舞一般,煞是好看。季山忍不住拍手喊了声,“好!”
这一声喊出去,聂春巧就心知不妙,刚要爬下墙去,一阵劲风却扑面而来,她的肩膀被人硬生生抓住,用力一提一拽,就摔站在墙内的空地上了。
“好大胆的小贼,竟敢偷窥东方家练武!”一个脆生生的姑娘斥责声在耳边乍响。
聂春巧揉着肩膀侧目一看。满场的素白,只有这姑娘穿着一件紫色衣裙,刚刚从上面看就觉得醒目了,现在这么近的看去,这姑娘杏眼圆脸柳叶眉,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瞪着眼的时候有些吓人,应该是东方家的什么小姐吧?
此时季山、季海也被人抓了下来,在他们身边站着的是一位身材修长、面目俊美的青年,皱着眉看着他们,“你们是哪个门派的?不知道江湖规矩吗?”
季家兄弟吓得腿都软了,一齐指向聂春巧,“都是她怂恿我们来爬墙的,我们不是什么门派的。”
众人的目光齐聚到聂春巧身上,刚才那位先开口说话的姑娘打量了她一番——
她就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绿色衣裙,裙长比一般女孩子稍微短一些,依稀可见姜黄色的鞋身。要知道在诏河会裙子穿短的女孩子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习武的,一种就是粗使丫头。刚才她抓她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她一点武功都不会,那身分也就不难猜了。
她不禁冷冷一哼,“这是什么世道?阿猫阿狗都敢来爬我们东方家的墙头了,传扬出去,不是要被江湖上的同道们笑死?这三个人一定要严惩!”
那青年说道:“婉蓉,这事不是咱们两人能裁夺的,还是请表叔决断好了。”
季山、季海怨恨地瞪着聂春巧,“都怪你,害我们被人家抓!”
聂春巧叹口气,“是你们自己受不得人激,又不懂规矩地乱喊乱叫,和我有什么关系?平白招惹了你们这一对小白眼狼,我也正后悔呢。”
说话间,从后堂大步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身材清,眉目舒朗,正是东方世家的当家,东方灏。他的长眉微垂,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还未开口询问,那青年便跑过来躬身说道:“表叔,抓到三个偷窥本门练功的小贼,不知道该如何发落,请表叔裁夺。”
东方灏蹙眉问:“偷窥本门练功?是什么人?哪家门派的?”
“他们自称无门无派,只是贪玩爬墙而已。内情如何还不清楚。”
他走到庭院正中,看着他们三人,沉声道:“报上你们的名字、门派,我不喜欢与人罗唆。这等小事也无暇过问。你们若想留全了胳膊腿的走出去,便最好一次说清楚实话。”
季家兄弟哭着跪在地上回答,“我们两个人就是城西豆腐坊季家的,家里不过是做豆腐生意,没有什么门派的,今天在路上无意中碰到这丫头,她激我们来爬您家的墙,否则就是娘儿们,我们这才来的,并不敢偷窥什么,也不懂武功。”
东方灏走到他们面前,看他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伸手在他们肩膀上推了一下,两人立刻四脚朝天地摔翻在地上,而那两人被他一推,连哭都不敢哭了。
他冷哼一声,“纵然身上没有半点武功,偷窥别人练武也是武林大忌,你们都不知道吗?”他转头看向聂春巧,“你又是谁?”
聂春巧耸耸肩,“就是个走路闲逛的傻丫头。”
东方灏打量着她——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身量不高,服装粗鄙,眉目倒有几分清秀俏丽,只是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起来有些古灵精怪,全然不懂规矩似的大剌剌地回看着他。换作别人,此时就算不痛哭流涕地忏悔,也该噤若寒蝉,一言不发了吧?
他刚伸出手去,聂春巧却伸过手来,说道:“您也不用推我,您推一下我肯定要摔个嘴啃泥了,您就把我的脉就好,把了脉就知道我有没有练过武。”
东方灏冷笑,“你倒是很聪明。”索性把手又收回来,质问:“既然你是聪明人,为何要怂恿他们来爬我东方家的墙?难道你以为这里是任你玩闹的地方?”
她轻叹口气,“是这两个小子吹牛,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我也不过是逗逗他们而已。如今墙也爬了,人也被您抓了,东方家向来声名在外,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三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吧?”
被称作婉蓉的少女在旁边听着却轻哼道:“好利的一张口,三言两语把这天大的事情说得这么轻巧。爹,若是就这么放她走了,江湖上的同道会笑话我们的。绝对不能轻饶了他们!”
聂春巧皱皱眉,“大小姐您这是何必呢?为难我们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苦老百姓做什么?您练这一身武艺应该是行走江湖除暴安良的,您东方家家大业大势也大,伸个小手指头都能把我们推翻几个跟头了,东方家不是向来严以律己,以侠义自居吗?你们的侠义原来和其他门派也没什么区别嘛,无非是恫吓威胁,欺软怕硬。”
“放肆!”东方婉蓉怒而扬起一手,“你这丫头,明明是你做错了事,还满嘴歪理,今日我非要教训你一下,你才知道什么叫江湖规矩。”
在她旁边的青年急忙伸手抓住东方婉蓉的手腕拦阻,“婉蓉,别冲动,表叔还在这里,要怎么发落要听叔父的!”
东方婉蓉恨恨道:“这丫头明显是欺负咱们家向来仁厚,就算她不是练武之人,今天她偷看了什么,难保日后不和人说去!咱们要是被她的三言两语糊弄住,日后吃了大亏,岂不是要肠子都悔青了?”
聂春巧歪着头笑,“大小姐您谨慎是对的,不过瞎谨慎是不是就有些小题大做了?您还怕我偷看了什么?难道怕我能死记硬背把你们刚才舞得乱七八糟的剑法都记住,回头教给明白的人去?”
“什么乱七八糟,你这丫头不识货就不要乱说!我们东方家的剑法在武林中是排名前三的!”东方婉蓉听了更加愤怒,用手一指她,对东方灏说道:“爹,这丫头这样蔑视咱们家的剑法,怎能不严惩?”
东方灏低头沉默不语,此时从侧边的月亮门外走来一人,笑盈盈地说着,“远远的就听到婉蓉你喳喳呼呼的,谁气到你这位金枝玉叶大小姐了?”
聂春巧一震,只觉得这声音分明是个男子,却软糯有甜意,伸头张望,只见一个着月白色长衫,身材清瘦的人正走向他们。
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轮廓优雅,五官俊秀,嘴角挂着暖融融的笑意,天生一双新月般的笑眼中恍若蕴着星子般璀璨,满场中他不算长得最美的,但那清华贵气,雍容举止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当他黑眸一转,目光投向聂春巧的时候,胆大如聂春巧也不禁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眼波清澈,笑容恬淡,就像是这秋日中的一缕暖阳,照得人全身上下都舒服得好像浸在温泉之中。
东方婉蓉扑过去拉着他的手臂,噘着红唇说:“云曦哥不知道前因,这丫头偷看咱们东方家练武,还巧舌如簧地诡辩,可讨厌了!”
聂春巧垂下头,舔了舔嘴角。其实不用少女喊,她也猜得出这个少年是谁。
云曦公子。
外面人都这么叫他。
他不是东方世家的人,他姓唐,他的家世显赫程度其实不低于东方世家,因为他是摄政王唐川的幼子,也有人称他“小王爷”,但因为他自幼体弱,京中的气候不适宜他,所以就搬到了气候更宜人的南郡来。因他母亲与东方灏的妻子是表姊妹的关系,便被摄政王托付给东方世家照顾。
唐云曦,他身分尊贵,是天之骄子,本地百姓虽然见过他的人不多,但是真心仰慕的却不少。都说他虽然体弱多病,但是天资聪颖,七岁开始练武,比一般孩子算是晚些了,却三年即有成,五年便可打败比他再大几岁年龄的少年,到现在……该有十八岁了吧?若是去江湖上历练一番,或也该有所成就,只是……
聂春巧满脑子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嘴角上翘,暗自笑了。她在瞎想什么呢?人家可是小王爷啊,早晚要回京入朝为政的,江湖上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他怎么会放在眼里?还没事辱没了人家的贵胄之风。
她在这边笑,笑什么别人却不知道。东方婉蓉见她笑得这么诡异,立刻说道:“看!这丫头必然是心怀鬼胎,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唐云曦好奇地看着她问:“你为什么偷窥别人练武?”
聂春巧重重叹口气,“不过是和人打赌爬墙头,谁知道这墙下是你们在练武。算我倒楣好了,撞到你们的剑尖上。大小姐想怎么惩处我随你的便好了,只是这两个小兄弟……唉,这么没种的人,你们留着也没用,还是放了吧。”
东方婉蓉无声冷笑,“哎哟,这么说来你倒是最有种的了?可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唐云曦却开口说情,“我看她不像个坏人,还是请庄主不要为难他们好了。”
东方婉蓉一听便生气了,“就你老是做老好人!她怎么不像坏人?坏人头上都自己写着‘坏人’两个字了吗?”
他失笑道:“一个人坏不坏,纵然没写在脸上,也写在眼睛里了,你看这姑娘的眼睛,干净得像水,可见不是奸诈之徒。庄主,就放了他们吧,不过是三个顽皮的孩子而已。”
东方灏见他开口,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既然云曦都为她求情……那好吧,算他们今天有福,我也不能拂你这个面子。天宏,你带他们出去吧。”他又看向聂春巧等三人,“日后可不能再随便爬人家墙头了。”
被叫做天宏的就是刚才将他们抓下墙头的那名青年,他笑着回应,“到底还是云曦公子面子大,好吧,你们跟我来,我领你们从前门走。以后要记得,做人要堂堂正正走正途,不可走歪门邪道。”
季山、季海哪里还敢废话半句,几乎是惊喜交加,感激涕零地就要往外跑。
聂春巧却是个有心人,她仰起头打量着东方家这座豪华且气势恢宏的庄院。
这里的占地也不知道有几十亩了,别说是县太爷,就算是知府,或是提督,都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田地来修建庄园。实在是东方家在诏河太过根深叶茂,家底雄厚,在朝中皇帝面前又太过得宠,历朝历代的赏赐加在一起,才能置办下这么大的产业。不过……记着东方家的人方才的咄咄逼人,她不禁坏心地想,都说富不过三代,这东方家都富了十几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