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它,玻璃缸映得她的脸白白闷闷。她想,反正他们本来就是社会上不同的高低阶层,不是吗?
“你觉得我很狠?对一条鱼很狠?”
玻璃上又多映出一对他的宝蓝,她垂下眼。“迟先生是妖,或许无所谓,但它即将要孤孤单单了。不过,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它脾气拗,要人亲自喂,很难处理。”他走至玻璃缸旁。
“我可以。”
“你可以。”他睐着她,口气淡然。“会认主人的它可以么?笨脾气拗起来,就算肚子饿也不吃,对它好还不一定领情,咬人。”
李衰衰回过头,两人视线对上,她直直看着他。“那么应该做的是教它。喂它饲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饲料。”
“嗯……喂它饲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饲料,说得好。”浅浅一笑,自抽屉抽出一张纸。“你也很拗,签。”
“这什么?”
“卖身契。在我底下做事。”
“签了就没自由。不可能。”
“缸子里的鱼有自由可言?”两潭深眸幽幽散漫,水光沉寂。“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你现在又有何自由可言?”
“如果就是不签呢?”她眼楮瞪得圆。
“嗯……不签,水缸里的鱼——”银狐特有的慵懒媚笑,他打开玻璃缸底下的木柜,拿出桶子跟网子,徐徐撩起袖子——他早准备好的,河豚像条傻子倏地被捞起,“碰”的鼓圆身。“反正,有法子带它走。”
它瞠圆眼,她也瞠圆眼,才明白迟暮春一开始就没打算扔下这只河豚一走了之,迟暮春本来就要带它走……
她、她她她……纸张捏得皱——反正、反正“李衰衰”这三个字对她没什么特别意义,那只是表相,那只是三个字,再怎么衰也不是原本该死讨厌的字!不想不想,不要多想。
她低下头,握着笔杆,思索,咬牙,刷刷填好,仿佛缠扰她的梦魇就随着这一阵豪爽而去,然后眼前白纸被抽走,只听得撕、撕、撕……表格被迟暮春撕碎,然后往大楼窗外一扔,雪花随风而逝。
她愣。
一阵飕飕反卷进来,白底黑字的蝴蝶飞舞婆娑,如漫天春雨。
他笑开。“我本来也不叫迟暮春。”暮春般的暖。“跟妖怪签张纸而已,什么字,不重要。当你下了签字的决心,我俩契约已成。张嘴。”食指往上扬了扬。
她压根没主动张嘴,但当她发愣的时候,嘴巴便会不由自主地张开。
于是,一颗酸酸甜甜的浑 圆已在她口中化开,带着一股熟悉的甘草清香……
她含着那颗零食,眼眶微微涩红。
“从今天起,你是我迟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饲料吃,不会亏待你。”他的东西不多,那天带走两样,也只有两样——它,和她。
大城市的一角,开阔的和风宅邸内松植满院,带来山林的静谧。祥和的午后,迟暮春家中偏房,凉风徐徐自庭院拂入,河豚在李衰衰房内的大缸子里悠游,是将近她两只手臂长的大缸子。
她坐在房内软垫上,沿着一张面具的边以指头描绘;白色,眼楮往上微扬,像极东瀛来的狐狸面具——要搬入迟暮春住所的第一天,他送的。
“带着。以后要是出某些委托,别让人见到你的脸。”迟暮春手上拿着它。
她原以为面具很特别,但看了几个走来的生面孔,腰间全携着跟她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
“嗯。”她垂下脸。
“我这里人杂,多几个跟你同名同姓的,别讶异。”声音又是初见时的微寒。“懂我的意思?”
她抬起头搭了声。“不懂。”太高深莫测。
“那好。懂得少才好。”他将面具交给她。
她真觉得自己某些时候有点小机灵,但大多时候却驽钝得可以。
对话结束。李衰衰住进来,转眼已过隆冬,时至今日,与他碰头的机会反而比在曾氏企业时少;两三天偶尔擦身一面,两个礼拜才说一句话。这种由高山落深谷,由暖至寒的距离如扯铃上天,嗡嗡的晕陶抛高之际,究竟还有条绳子将她狠狠勒回现实。
……冷落。冷落两字在心中如磨墨般研磨来研磨去,眼前的纸张早写满经文,她的眉头却皱得跟黑色毛毛虫字体一样,是满纸黑字的枯燥。
什么“给它饲料吃,不如教它吃饲料”!她后悔当初为何要一头热地脱口而出,还一头热地信了一只狐狸妖怪说:“……你是我迟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饲料吃……”
人说写毛笔字最能冷静,于是毛毛虫字体继续爬呀爬……爬呀——竟爬成出乎意料的字。
她停手愣了几秒,突地内心一股无名火升起,“喀”地搁下笔,几滴墨汁喷溅……她、她她、他——他什么东西呀他?
她倏地起身,蹬蹬蹬走出禅风房门,一阵回风将桌上薄宣纸吹得散落。她在回廊随意拉住一人问:“请问迟暮春……迟先生在哪?”
来人比了个方向,还来不及提醒:“呃、李小姐,你的脸……”
唉!
有胡子。来人摸摸自己的面颊,看着李衰衰蹬蹬蹬地远去,唉……
缸子里的河豚,此时也鼓鼓的,身上黑色点点斑纹,正似墨洒般。
大庭院,几棵巍巍古松立成一抹惬意,白碎石铺成的地中央有个碧波池,迟暮春坐在岩砌的围垄上,发中的银丝随风飘扬,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如池中一抹抹银游。他手中拿着一大罐饲料,抛……底下抢食;抛……底下抢食;抛……他听见后方脚步声接近,便止住动作。
她说:“迟先生真的很喜欢鱼。”
“……嗯?嗯。”懒洋洋地头也不回,继续喂鱼。
“喜欢到胜过手下的人了?”她站到鱼池砌石上,很边缘靠近水池的地方。
迟暮春停下手,视线先盯在她腰间面具,再移到她面上,突然,他别过脸,嘴角微微一勾。“瞧,它们会主动来讨饲料呢,讨喜。嗯……你养的那条河豚呢?”
石砌小瀑布流畅的白花花地打在绿水底荡漾。“我教不会它吃饲料,不拿着给它就不吃,脾气果然拗,讨厌至极。”
“你用手拿着喂它?”他朝一只大黑银流畅的鱼扔饲料,它哗啦啦由原本的缓缓转瞬一跃,水溅三尺高。
“每天。”她抹抹脸。脸颊好像有些痒。
“每天都有人喂,饭来张口,茶来伸手,当然永远学不会。最好饿它两三天,甚或一两个礼拜一个月也无妨,时间到了它自然会主动跟你索饲料,就讨喜。”看远处有来人,便将一大罐饲料塞入她怀内。
罐子有点沉,她抱着罐子往后退一步,远离池边。
“你是人,就帮我喂喂这些鱼吧,看它们怎么主动积极讨饲料。”他将手中剩余的一颗饲料抛高,黑银色流畅,大鱼跃身,泼辣!
他远去。
寒风萧萧,落叶飘飘,李衰衰抱着一大罐子,愣愣凝着池子里的群鱼游窜,不知隔了多久……看着看着,突然狠狠眯起眼来——要让鱼儿主动吃饲料,方法未必只有一种。
看样子,自从住到妖怪的地盘后,她好似变得滑头、变得大胆?
她向扫除婆婆索取一些东西,再度回到池子旁,单手插着腰,思量。
“啊,小衰子,天气这么冷,你站这做什么呀?”斐悦双手搓搓臂膀,咕哝;“哟,迟先生任你喂鱼,奇了奇了。”
没听见他琐碎的咕哝。“斐悦,整间宅邸就你跟我最熟对不?”李衰衰仰起脸。
“也是啦!你活像刺猬,做人又不精,人缘差了。所以做人做事成功的前辈我呢,理所当然几番提携照应。”
“那好。池子里的是什么鱼?”她摆摆手,打断他的话。
“哟!佛心来着没怒目金刚。就一般的锦鲤啊,品种有缎绸、锦织、金绣——”
“那条呢?”再打断,指向银黑色的一条,它慢慢摆尾,乍看毫无行动力,底下其他鱼却随着它的一举一动兜转。
“有眼光。”他眯起眸子。
“是什么?”
“大汉银霜。”
“很贵?”
“啊……要看状况。”
“对迟先生的状况呢?”
“很贵,非常,你……”眼楮瞄至她拿起握着的长长一条细竿,顶端一圈圆。
“我跟你算要好?”
“对,还算可以。啊,小衰子你做什么做什么?那条是迟先生最重视的……啊啊啊!唉!我就知道你草包!那条鱼游很快,要用大网子捞!你拿蛐蚰儿罩子作啥!”
哗啦啦!咳咳!流畅矫健的大鱼落网,溅得水帘子掀满天,很漂亮。
隔日。
天光微白,李衰衰房内如魔术般多了一人站在玻璃鱼缸前,蓝色眼珠映出了倒影。“你多养了条鱼?”
她原本的瞌睡全醒,裹着浓浓鼻音:“哈啾。”
宝蓝色已近在面前,她脸颊微微泛红,一转,反而理直气壮地昂头。“您说过,缸子里的鱼,有其他鱼抢食更刺激食欲,所以我就捞一条池子里的用了。”
哈啾、哈啾!
他凝看着她,在她眉目间搜寻心虚。房内更加沉默。拥有招财体质的长相是否都有些相似?还是他的回忆错乱了呢?
他慢慢踱着,一步,两步,三步,然后至矮茶几旁倚坐下,突地笑开。“让它重温之前缸里有其他鱼的感觉,也很好。”
她答:“就算是用同个缸子装盛,放一群相同的鱼,也不是当时的缸子了。学习不能勉强,应了解它本性,顺应教化。”
“是么?但我看它现在——”看着她。“饲料吃得满勤,过得也很自在。”声音温温润润,暖意随着唇角扬起如弯月。
“茶。”
她搓搓面颊,搓掉一夜未有好眠的疲倦。这次换她慢慢。“我还想另外教教那条大黑。”她看着那条大漠银霜!
“嗯?”……大黑?他略略迟疑。
“我会一直把大黑养在缸子里,然后饿它个一天两天,三月四月,甚至五六年……看它会否主动跳出缸子来找尊重。”
“那,要端看饲料是否有价值了。”他清淡地支起下颔。“茶。”
她鼻子短短轻嗤,踏足离去。
房里,微风柔柔将张宣纸捎来,写满经文的……迟暮春信手一捻,表情凝滞须臾,挑高一边眉。
这小妮子不如外表长相的浑 圆温驯,忍耐表皮底的苗根,是土生土长的芥末,很呛。
他将宣纸折好,收入袖里特殊暗袋,顺触到近日刚刻几刀的新木雕神像,极小尊的木雕……他突然又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