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板,我从一开始就提醒过你。人,千万别碰我底下的人,免得让我有堂而皇之的借口。”
“迟先生,这、这是误会!”周大飞瞥见自家小弟来势汹汹。
“迟先生?”李衰衰瞠着眼,迟暮春怎会出现在这?
“你来。”迟暮春看她白面具上沾染的几滴鲜红,将她抱入怀。
天气很冷,李衰衰口里呼出白雾,没挣扎几下便埋进他胸膛里,连同他那句超现实的温润。“不论你叫什么是什么,都是我迟暮春的人。闭上眼。”
什么?
她她她……听得清清楚楚,然后,两耳被他捂住,眼皮子蒙上一片光亮亮,轰地震烫——先以为是自己燥热,后来才闻到浓浓烧焦。
烈焰腾腾,红烫的热地狱直闯心底,她直喘不过气,脑子一片空白。
新闻快报:
崇义百货地下管线气爆,一女子死亡。
而牵扯多起签赌及杀人未遂的崇义百货集团负责人周大飞也在现场,检方调查后发现……
死者为女子(李衰衰,年二十一岁),目前所知无人受伤……
她呆呆地坐在迟暮春房里。
迟暮春底下叫李衰衰的财神一夕间少了数名,但政商名流私下仍不停找他转运,闻财神名号而来的委托仍持续。这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一颗棋子就无法运行,更何况只是一粒尘埃。
她来回触着报纸的油墨照片,抚着上头的满目疮痍……死了,真的死了。她浑浑噩噩地盯着报纸,像是要将纸面看出洞了。
她就这么转火轮似地思绪奔腾,奔腾至三天前——迟暮春宣布大扫除;才半天光景,就少了好些人。
她现在只懂得怅然了,像流离失所的游魂,面具搁在一旁,而房内那两条鱼在缸内来回,鱼鳃一开一阖。
好几年的假身份付之一炬、付之一炬了!不论真假,都算彻底干净。
那么,为什么心底像多了个无底坑,填都填不满啊!
她想要有个东西来撑起本就薄如纸糊的空缺。
地狱底动荡出一把焰火……
“害人精、衰鬼!以后你倒霉一辈子都给我活下去姓李!”
啪!一巴掌。
她掌心渗出一层冷汗,满溢森寒。
李衰衰三字,是父亲最后掐着她脖子大骂出来的,是父亲砸了仅剩的钱,叫圆环姓钱的老板捏造后,气得当夜就撒手人寰了,连同久病多年的母亲一起离开人世。
她伴随着这几年的躲避,躲债主、躲社会上需要证照学历……躲到最后,她学习躲着自己——她一点也不希望想起原本的名字。
她摸着厚厚围巾包裹的脖子,还是好冷!是彻彻底底的寒到心坎,躲那三个字——
李福气。
咯登,桌上的杯茶顿时被她撩倒,她才发现腿麻,热烫烫的茶流在衣袖——没事没事!她突然发觉自己在发抖,抖得很厉害;茶水很烫,烫得令她无法克制心底的火山爆发。
她翻箱倒柜,拽出秘密箱子,一古脑儿倾倒。钥匙、皮夹、十几张证件——大学的高中的国小的……还有证照。她抽出剪刀,一阵疯狂乱剪。
“受够了……这算什么、算什么?”证件背后代表她原本向往的家,上国中高中大学,还捏造一张托福,辛辛苦苦一路爬来,不过想用几张虚拟的东西,虚拟过去,用虚拟的东西,建立未来。
“我叫什么又有谁知道、又有谁在乎?叫什么不都一样不都一样?不都一样!”喀擦喀擦!
最后,她趴在桌上,一点声音也没,眼眶热得跟滚茶一样,莫名的空洞。她为这份情绪难过,最后连自己都不在乎,无所谓了。
一地的乱,有片片锐利的陶瓷,那锐利划过的感觉像能一了百了,她行尸走肉般地……指端触到一尊粗糙的木雕小神像——这才愕然醒来。
不!
别想别想。静下心抹抹脸,想从书柜里找出宣纸默写经文,才感觉一股暖暖视线自门口而来,看得她脸上更暖了,低头抽抽鼻子。“你就当颗棋子在发神经,对不起。”
蓝色眸子如澄澈长空,扫过一房间的凌乱,从柜子到桌面,再从桌面到她,才缓缓开口:“我以前也不叫迟暮春。”
她只当他寻开心,吁气。“迟先生你是妖,妖怪不归人类规范,当然开心叫什么就叫什么,您怎能明白?”
“我是不明白,是很想明白。”迟暮春弯下腰捡拾陶瓷碎杯,一片一片地仔细,嗓音很暖,暖得像春日阳。
她瞠大眼,迟先生怎么在帮她打扫房间?别闹了!
他垂下的眼帘幽幽,如池畔杨柳。“十几年前我被人驱逐,性命垂危,然而,我遇上了一名女孩,将我从死亡边缘救活。”他拉开她手腕,阻止她碰榻榻米上陶瓷破片的尖锐,再继续:“一名心地太善良的女孩,被咬了也不知道要计较,成天告诉人哪样恶事不好,哪样善事好。”
“不好不好。”小女孩嘟起嘴,在桃树下包扎它接近前臂处的刀伤,伤口明明会疼的,它却恍若这不是自己的身子,吭也不吭,眉宇间很冷漠,看着远方。
她食指戳前推揉狐狸眉心,笑得甜滋滋如滴蜜只果。“不可以这样自暴自弃、不爱惜自己。喏,不管过去遇到什么挫折,未来是要往前的。瞧!眼珠子都是长在前方,这样不好不好好不好?”一朵桃花瓣落在她发上点缀,它终于抬起头,猛然在她两潭幽黑深映中,看见自己燃起一种希望守护的表情,一朵花瓣、两朵花瓣……
一片碎片,两片碎片。“她照顾我足足一年,我原本打算就这么定下来。但那时候赌博风气在小村间盛行,她身旁的人渐渐被她猜数字的能力养得成了豺狼虎豹;我明白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当时却没法子帮她。”
“再试着帮叔叔阿姨多选几组正确号码,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她眨着圆滚滚大眼,只是照着自己心里所想的选取,她年纪尚幼、还不懂大人为何频频要她重复选号。
她指甲嵌入掌心。眉心聚拢。
“等我有能力回过头寻她,却已是错过,她家付之一炬。我到的时候,她家梁柱上还有一点星火,四处冒黑烟,零落纷飞的是已经凋谢的桃花。邻居说那一家人全死了,尸骨无存。”他指头划破了一道红,却浑然不觉,他摸上手腕。“从那时开始,我就叫迟暮春。”瓷片叮当落在桌上,片片交叠,片片清脆。
暮春三月桃花纷飞,化作院里点点残红。
她撇开脸,抹抹面颊。“既是尸骨无存,无存又有谁能看到?”
“我也不信。于是年年回去,直到现在才发现她原来已在身旁很久。”声音沙哑,眼神不再懒散。
“迟先生,我听不懂您说的,您别再碰……”陶瓷碎片又划了他一道鲜红。
“她叫李福气。”他凝视着她,眸光蓝如即将迈入星河的夜,他指端轻轻捋过她秀发,将之绕到她耳后。
她指尖颤抖,脑中一片空白。
“福气,过去无法参与,我能参与你的未来么?”
逢魔时刻,天色沉淀,黄昏院里的树影婆娑,眼前的银狐身影好熟悉,就算她长大了,仿佛仍与小时同一模子,连同昏昏黄黄的光景一起扭曲,偌大的景全扭结成一间她再熟悉不过的三合院。
她眼楮兜着他的身型发慌,颤颤:“不——李福气她她她死了。就算火灾那年没死,她她她……也被掐死了,不可能善良没刺了,不可能不可能……”摇头再摇头,泪水终于溃堤,咸咸地不停滚出。已有多久没能像今日这般大哭了?
她感觉左肩一暖,下一瞬已埋首他甘草香沁鼻的胸膛。
“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从今天起,你要叫什么都行,就是别忘了你自己。如果忘了,累了,不想记了,那我永远记得你——迟暮春三个字就是你。”
倒在桌上的木雕神像,圆圆润润,眉目神韵如她,只是她少了一份天真温煦。
她眼楮睁得圆圆,觉得脸很热,眼楮也很热,窝在他怀里蒸得朦胧。
“我在作梦么我?还是飞到过去了我?人家说黄昏的颜色最容易接近过去——大黑,我就知道你很特别。我我我……个性差,不好不好,瞠恨心重,很拗很拗,全身都是刺了。不要不要……我不想想过去、不想想过去了!”
一潭蓝光似水映入她眼帘。“你还喜欢甘草小丸么?”
“我好想喜欢,可是不敢……有、有那么一袋,上次你留在大衣里的,我……”
“你是你自己,你说可以就可以。”他自袖里纸包拆出一颗土色甘草小丸,递到她面前。
李福气摇摇头,撇开脸,鼻子眼楮酸涩红肿,眼泪终于爬满面。“我比我想象中还拗。你第一次把甘草丸子扔进我嘴里的时候,那时就很想大吃特吃。”
“那我喂你。过去的我无法陪伴,但往后……保证未来的回忆会是好的,吃下去以后回想起来也是好的;你抄了几百遍的经书、金刚经怎么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最近抄到后来都是虚妄,你……”她囫圄吃下他手中好多颗甘草丸子,含在嘴里甘甜四溢。“我写满三横一竖,两撇八,我一点都不讨厌你,反而是十二划跟二十二划的喜……我爸妈都不喜欢我,我我我……”字字含唇中,她被搂得更紧,眼楮瞠得浑 圆,脸蛋蓦地嫣红。
“从今以后,大黑或迟暮春,都是你的。”他说。
“……我的?”
“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