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中午过后,天气陡变,乌云压顶,不多时便电闪雷鸣,降下倾盆大雨,将一队迎亲队伍给淋了个措手不及。
「快找个地方避雨。」代替堂兄上京城迎娶新嫁娘的秦书平,抬手遮在眼前,挡住过大的雨势,皱着眉头扬声吩咐。
眼看着再赶两天的路就能到涂州,突然降下这场大雨,让当初本就不太情愿代替堂兄前去迎娶的秦书平心情很是不豫。
这一趟来回就要将近二十日,迎亲本该是新郎官的事,轮不到他这个堂弟来做,他怀疑在外人面前向来温文儒雅的堂兄,是嫌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才会在前去迎亲的前两日故意装作病得下不了床。
因家族里还未娶亲的兄弟只剩下他了,他倒霉的被选上,代替堂兄前去迎娶。
瞟了眼这场瓢泼大雨,他心中暗骂了声晦气,回头羡慕的瞅了眼坐在马车里的新娘子。
他也想钻进马车里躲雨,可马车里坐的不是新娘子,就是喜婆和一众陪嫁的丫鬟、婆子们,再不就是装满了陪嫁之物,他一个大男人哪里好意思爬上马车同那些丫鬟、婆子们坐在一块,与新嫁娘同坐一车更是不可能。
骑在马上的他头上无片瓦可遮雨,还不等随从取来蓑衣为他披上,就已淋得全身湿透了。
所幸被差遣去找避雨之处的小厮很快传回了好消息,「五少爷,前面有处庄园可以让咱们进去暂时避雨。」
闻言,秦书平鞭子一甩,一马当先的往那处庄园疾驰而去。
他一路来到那处庄园门前,正巧看见另一支迎亲队伍先他一步进了庄园。
不过片刻,他们一行队伍也被迎了进去。
「这雨势看来一时半刻不会停,我家主人请诸位安心在此住一宿,待明日雨停再走。」庄园的管事是个约莫二十初头的青年,他身穿一袭灰白色长袍,面容清秀,谈吐斯文,不像一介管事,倒像个饱读诗书的文人。
秦书平抬手一揖,向他道谢,「有劳管事替我多谢你家主人。」
「您客气了。」管事温声说:「我们庄园里有处温泉,主人在东西厢两侧的院子各命人设置一处浴房,区分男女,里头的浴池引了温泉水,待您安置好后,可以前去泡泡温泉,洗去疲累。」
秦书平又谢了声。
管事没再多留,提步离去。
安顿好新娘子一行人,秦书平换下一身湿衣,去往管事所说的那处浴房里泡温泉,里头已有一人,是比他们早到一步的那支迎亲队伍的人。
两人同样是男子,浴池又足够宽敞,也没避讳,便脱去衣物一块泡在浴池里,互道姓名,寒暄几句,在得知彼此都是代替亲人迎亲,并非是新郎后,便闲聊了起来。
「我堂兄迎亲前两日病了,没办法亲自迎娶,所以我才替他进京迎娶新娘子。」
那男人听了后,粗着嗓子大咧咧的说道:「你家堂兄是病了,所以你代替他去迎亲,那你可知道我是为啥代替我哥去迎亲?」
「为何?」
「他奶奶的!」解释前他先啐骂了句,「还不是我大哥,迎娶前还上窑子去找他相好的姑娘,结果同人打了起来,从二楼摔下楼,跌断了腿,被抬回去后,我老娘知道他都要娶亲了还跑去逛窑子,气不打一处来,又将他给打了一顿。」
他爹是武将,他娘也是武将之后,一家子都自小舞刀弄枪,是以说起话来直来直往。
「你大哥成亲前竟然还跑去窑子找姑娘?」秦书平诧异的道,而后好奇的问:「不过怎么不是你爹打他,而是你娘打他?」这在出身书香世家的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女子不都是温婉贤淑,在家相夫教子,怎会如此粗暴?
男人哈哈大笑,「我娘那身武功可比我爹还高,在我家,大事小事基本上都是我娘说了算。」
听完,秦书平了然的笑道:「原来你爹惧内啊。」
「你不知道,我们兄弟打小瞧见我爹惧内的样子,我大哥就说他绝不娶武将家的女儿,哈哈哈,谁知我爹娘给我大哥定下的这门婚事,那新娘子正是武将之后。」说起自家兄长的婚事,他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听见对方这么揶揄兄长,秦书平也忍不住说自家堂兄几句,「我告诉你,外面的人都说我堂兄文采过人,赞誉他为本朝七秀之一,但他这人毛病可多着呢,在外人面前他装模作样,看着文雅,但在家里他老爱抠脚抠鼻子,那一双脚平时更是臭得能薰死一只猫,还有呀,你大哥爱逛窑子,我堂兄私下里却爱上相公馆找小倌……」
同样代替亲人迎娶的两人,有着几分同病相怜,说着说着,很快便热络的互相抱怨起自家兄长来。
而此时被安置在西厢院落的两位新嫁娘,也先后来到西厢的浴房,准备洗去连日来赶路的疲惫。
两位新娘子互通了姓名,觉得能在途中相遇,颇有为缘,热络地聊了起来。
「我是从饶州要嫁往郑州,这一路走了都快十天了,没想到突然下起大雨,就来到这庄园里避雨。妹妹是打哪来,要嫁往哪去?」泡在温泉里,姜玉樱说完自个儿的事后,开始询问明芸秀。
明芸秀天生上翘的嘴角含着抹笑,脆声回道:「我是从京城要嫁往涂州。」她那鹅蛋脸上镶着一对明亮的圆眼,模样秀美可爱。
「涂州?」听她提起涂州,姜玉樱想起一件事,「我记得本朝七秀之一的大才子秦书恩就是涂州人,去年我随同我娘和兄长去向外祖拜寿时,途经涂州,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明芸秀随口问了句,「那这秦书恩生得什么模样?可像外传那般温文儒雅、风度翩翩?」
姜玉樱那张明艳的脸庞在提及此人时,眸里隐隐流露一抹恋慕,颔首道:「他确实生得芝兰玉树、卓尔不凡,是世间少见才貌双全的美男子。」当时瞧见他的那一眼,把她的心都给勾走了,至今仍念念不忘。
听见她这般盛赞秦书恩,明芸秀倒是想起了八岁那年见过一面的人,那人是她平生所见模样生得最好看的男儿,当年与那人匆匆一别,事后她曾经打探好一阵子,都没能得知他的消息,此后她惦记了好几年,这几年才鲜少再想起他。也不知这秦书恩同那人相比,谁的容貌更加出色。
姜玉樱问道:「对了,妹妹要嫁的是哪家的人?」
明芸秀莞尔回道:「我要嫁的人正是姊姊口中的这位秦书恩秦二公子。」
远在饶州的姜玉樱,没听闻秦书恩要迎娶之事,闻言一愕,震惊道:「你说什么,你要嫁的人就是他!」
「是啊。」明芸秀点点头,「我没见过他,如今听你这么说,传言看来还是有几分可信嘛。」
秦书恩曾来京城几次,可惜她都无缘相见。虽然父兄都说此人模样生得十分端正,但就以往的经验来看,她觉得只要没缺鼻子少眼睛,在爹和大哥他们的眼里,都算是容貌端正,所以她并不怎么相信他们的话。
如今亲耳听见这萍水相逢的姑娘这般说,她才信了几分。
「你……要嫁的人竟然是他……」这人要嫁的居然是她一见钟情的秦书恩,她怎么能这么幸运!姜玉樱忍不住有些嫉妒起来。
姜玉樱将嫁的是郑州守备之子张泰民,张家是武将之家,她父亲是饶州同知,与张家算门当户对。
当初父母为她议亲时,因她曾见过秦书恩那般温润如玉的公子,她打心眼里不愿意嫁进张家,她想嫁的是秦书恩那种读书人。
可她一个女子,纵使再不想嫁,也违拗不了父母之意,最后只能坐上花轿出嫁。
但她万万想不到,会在千里之外的这处庄园里,巧遇秦书恩即将迎娶的新娘子。
她忍不住暗恨,为何要嫁给秦书恩的人不是她!
姜玉樱先前没怎么细看,此时她方暗自打量着明芸秀,一路从眼睛挑剔到她的身段,觉得她生得既没自己美艳,身段也不如自己这般玲珑婀娜,此刻再也抑不住满心的酸妒,问道:「妹妹能嫁进秦家,想必出身不凡吧?」
明芸秀敏锐的察觉到这姑娘突然对她升起一丝敌意,纳闷的觑了姜玉樱一眼,回道:「我家世也只是一般。」她爹是御史大夫,在王公贵族满地走的京城里,她父亲的地位确实不算太高。
秦、明两家家世相当,秦书恩父亲是涂州刺史,而她父亲是御史大夫,在本朝都是三品官。当年秦书恩的父亲曾当过京官,与她父亲因此结识,两人意气相投,也是因着这一层的关系,才会结为儿女亲家。
姜玉樱也发觉自个儿的语气有些不对,很快歛起那嫉妒之心,脸上重新堆起笑,道:「妹妹过谦了,那秦大人可是涂州刺史,妹妹能嫁到秦家去,必是门当户对,出身相当的官宦之家吧。」。
见她这么想知道,明芸秀也没瞒着,坦白告诉她,「我爹只是个御史大夫罢了。」
「御史大夫可是三品高官,负责监察百官,地位不比寻常官员呢,怪不得你能嫁给秦书恩。」姜玉璎眼里流露一抹艳羡,她爹只是个五品官,三品对她而言确实算是高官了。
不想她一直提家世的事,明芸秀转开话题问她,「那姊姊要嫁的人是谁?」
姜玉樱有些意兴阑珊的说了句,「是郑州守备张将军的长子。」
明芸秀没听说过这人,嘴上说了两句客套话,「姊姊模样生得这么美艳,嫁过去之后,必定能得到夫君的疼爱。」
姜玉樱自嘲道:「我父兄都是习武的粗人,嫁的人家也是个粗人,哪像妹妹这般好命,能嫁给秦公子,妹妹你啊,定是做了八辈子好事,今生才能嫁得这样的如意郎君呢。」
明芸秀不太认同她这话,「习武之人性情多半直率,有话直说,没太多花花肠子,且有一身武艺傍身,万一遇到坏人,还能保护你呢。再说不是有句话叫『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嫁给读书人也未必就如姊姊所想的那般好呢,其他的不说,只怕家中就有一堆的规矩要守。」
她就有一个迂腐顽固的父亲,打小家里有不少规矩要守,而她性子活泼,常突发奇想,对事情往往有自个儿的一番看法,因此从小没少受父亲斥责。
好不容易嫁人了,她委实不希望日后夫家的公爹和婆母,也像自家爹爹那般墨守成规,不知变通。
看着她,再想到自己将嫁之人,姜玉樱心中越发不平,「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才会这般说,这世上有多少女子想要嫁给秦二公子,都求之不得呢。」
「这婚事是父亲所定,我也不知是不是我的福气。」明芸秀算是看出来了,姜玉樱似乎对秦书恩有着异常的好感,所以有几分嫉妒她能嫁给秦书恩。
不过她并不觉得生气,反倒暗自好笑,出嫁半路上与另一个新嫁娘巧遇,结果对方竟对她将嫁的夫君怀着倾慕之意,这也算是一个神奇的经历。
两人再泡了会儿,便各自回房。
刚泡完温泉,明芸秀有些困意,坐在绣墩上让一名丫鬟替她擦着一头湿发,一边打着盹。
就在她快睡着时,另一名丫鬟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喊道:「小姐、小姐,不好了!」
「二兰,你瞎嚷嚷什么?」屋里一名婆子呵斥了声。
二兰神色着急的说道:「邱嬷嬷,我有重要的事要禀告小姐。」
明芸秀张着嘴打了个哈欠,睁开一双圆眼,神色慵懒的睇向二兰,「发生什么事了?」
二兰快步走上前去,急促说道:「小姐,奴婢方才听李子说了件事。」李子是她弟弟,也是此番明芸秀陪嫁的下人之一。
「什么事?」因为困倦,明芸秀眼睛又半眯起来,。
「他本来要与其他人一块去下人浴房那儿冲澡,经过东厢那处浴房时,几枚铜钱从他破掉的暗袋里掉了出来,有两枚滚到浴房墙角边,他去捡铜钱,听见里头秦三少爷和不知道哪位爷在说话,秦三少爷说、说……」
「秦三少爷说了什么?二兰你倒是一口气把话给说完呀,做啥吞吞吐吐的?」在为主子擦头发的一菊听到一半,等不及的催促。
二兰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李子说,他听见秦三少爷同人说,他堂哥常去相公馆找小倌。」
明芸秀眼睛已闭了八分,喃喃问了句,「他堂哥常上相公馆找小倌,关我什么事?」
一旁的邱嬷嬷听见二兰的话,惊诧的提醒她,「小姐,这秦三少爷的堂哥,就是您要嫁的秦二少爷啊!」
「哦,那又怎么样?」明芸秀勉强撑开眼,她实在是太困了,脑子昏昏沉沉。
「怎么样?」一菊神色激动的说道:「秦二少爷竟然上相公馆去找小倌,这可不得了!」
明芸秀眼皮又垂下,点点头附和了句,「嗯,不得了。」
见状,邱嬷嬷皱起眉,问:「小姐,您到底有没有听清楚二兰方才说的话?」
「我困死了,要不等我睡醒再说。」说着,明芸秀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向床榻,将自己摔向床上,两眼一阖,便迳自睡了过去。
婢女和婆子面面相觑,得知这样的事,小姐还睡得着,这也委实心太大了。
一菊想去叫醒主子,邱嬷嬷拦下了她。
「罢了,赶了这么多日,小姐也累坏了,先让小姐睡会儿吧,她方才八成没听清二兰说的话。」她自小照看小姐长大,比起其他婢女还要更加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性,她觉得小姐纵使听清了,多半也仅是一笑置之。
小姐自小脑子里想的事,就与一般姑娘家不太一样。
譬如说,以前请来女夫子教府里的姑娘们三从四德,小姐听了之后,却把人家女夫子给问得哑口无言。
她问,孩子是从女人的肚皮里,经过辛苦怀胎十个月才降生,女人历经九死一生才把孩子给生出来,功劳最大,就连上古传说中造人的女娲都是女的,可以说没有女人,这世上的人就无法繁衍下去,那为何如此伟大的女人,却要屈居男人之下,处处不如男人呢?
她还曾问,为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不可以三夫四郎呢?
当时女夫子被她各种奇奇怪怪的提问给折腾得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敷衍的回她说,男子主外,要负责谋生赚钱养妻儿,所以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小姐听完反问,那倘若女人有能力挣钱,养得起夫君和孩子,也能在家里纳个三夫四郎吗?
女夫子最后被她层出不穷的问题给气跑了,小姐因此被老爷责罚了一顿。
就连老爷先前为小姐定下秦家这门亲事,小姐也不太乐意,她曾表示不想嫁给读书人,想嫁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能带她飞檐走壁,快意江湖。
她自然是被老爷又给骂了一顿。
邱嬷嬷替主子盖好被褥,谨慎的看向二兰,问道:「二兰,李子那会儿可听清楚了,那秦三少爷真是这么说他堂哥的?」
「李子一向耳聪目明,这么重要的事他不会听错的。」
「外传这秦二公子才气过人,温润端方,他真会去相公馆那种地方吗?」一菊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邱嬷嬷思忖道:「我听说东南这一带的文人,平时除了喜好上青楼狎妓,也有一些人好上相公馆寻欢。」
「都是男人,有什么欢可寻?」一菊纳闷的摇头。
「你没听说过龙阳之癖吗?有些男人就好这口,好男颜不好女色。」二兰说完后,替自家主子担忧起来,「万一秦二少爷真是这样的人,该如何是好?」
邱嬷嬷轻斥了句,「说不定他只是去见识见识,你们先别大惊小怪的。」
二兰再补了句,「可李子说,那秦三少爷说他堂哥一个月里要去好几次呢。」
一个月里要去好几次,这显然没办法再说他只是去见识,邱嬷嬷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