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京与仙女城隔了两个大郡,若是纵马奔腾急驰,两地之间,七八天路程可到,若像越紫非这样慢悠悠的,走上几个月也不希罕,更别提遇上了意外。
仙女城外五十里,马车歪倒散架在官道中央,放眼望去,前呼后拥的奴仆和护卫全部惨死,开肠剖肚、身首异处的大有人在,浓浓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竟然没有半个活口。
盗匪横行,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可是究竟哪一路人马,居然能杀掉越家精锐的府兵,一个活口也无,老实说,非常耐人寻味。
目中无人、富贵无边的越家三少此刻狼狈异常,仔细整理过的发乱了不说,身上只剩一件单衣,脚踝用粗绳系着一颗大石,站在一座大湖的中央。
多日寒雪,湖水结冻扎实,看起来倒也不怕一时间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湖里。
“乖乖站稳喔,要是掉入湖里去,三少这么矜贵的身子可有得苦头吃了。”劲装、套衫、快靴,怎么看都是江湖绿林人物的汉子,手握长枪,往厚冰上戳了戳。
“是谁派你来的?拿着军用弓弩长枪,混充武林人士,把这盆脏水泼给江湖人,会笑掉别人大牙的。”几招用来防身的拳脚功夫不管用,只能说技不如人,现在身为人家砧板上的肉块,越紫非面无惧色,甚至还语带揶揄。
“想不到被舆国公府从族谱中除名的越三少懂得不少事情。”口吻闲凉的用言语狠戳了这位本来高高在上,现在却落在他手上的公子。
“哦,连我被除名赶出府的事情你都知道?真是玄了。”
“哪里玄?”汉子一凛。
“这件事府里对外可是密而不宣,知情的人不超过三个,你这消息又从何而来?”他爷爷、父亲、他。
汉子神情转为冷酷,“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透露一下嘛,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不知道得罪了哪一派的有力人士?让我做个明白鬼,不也是你们这种杀手该有的职业道德?”
那汉子勾了勾唇。“三少得罪哪个朝廷权贵,这我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办差,上头要我们做什么,我们照办,也就这样而已。”别想套话!
“说得也是,你要是知道太多内情,涉入太多,回去只有被灭口一途,你也不想,对不对?”
越紫非得来一记狠瞪。
“你费事把本少爷带到这里来,外带不能吃也不能用的大石头,真狠,连全尸也不给我留一副。”当他是绊脚石呢。
“你别想拖时间,没用的,你的亲信府兵都死绝了,你还是乖乖认命让我宰了回去复命吧。”
“我是那等赖皮的人吗?我只是想知道,凭我这身分,莫名其妙失踪了,就算郡县小官吏奉命追查下来,要是没有大靠山替我伸冤,了不起最后具案上呈,以悬案结案吧?”他自我调侃得很起劲。
想想,要不是在湖底泡烂了肉体,要不就沦为鱼虾的食物,以上两种他都不喜欢,不知道有没有别的选择?
再想想,这种不入流的手法如果是出自越家其他那些爷儿们之手……就叫人不得不叹气了。
他们对他始终忌惮,就连他要避到别院去“修身养性”了,他们还是想赶尽杀绝让他提早“回老家”去。
真是太心急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不过也对,斩草除根,免得春风吹又生,不趁他羽翼未丰,赶紧剪除,要是等到他有能力反咬,他们会很累。
那汉子头皮发麻,不承认也不否认,索性不再说话,尖锐的长枪在越紫非脚下的冰层深深地划了一个圈,加上重重一脚,水冒了出来,越紫非身躯骤然下沉,带着大石块跌落寒冷的冰水中。
湖水坚冰刺入割裂皮肤,冰水鲜血混在一起,仰望的眼可以看见薄薄的天光透过冰层射进水中,无数光影在他身边流转,他拚尽全力往上游,但是冰层上隐约的人影并没有马上离开。
那个五都军营的校尉还是什么的,非常尽忠职守的杵在冰上,注意着他有没有浮上来,准备要用手中的长枪把他戳成烂鱼一条。
好个尽职的手下。
他闭着气,单臂用力的划水,另外一只试图拔起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好割掉脚踝的绳索,可惜,他没有学过缩骨功夫,两条腿也不配合,那颗绊脚石还是拉扯着他一直往寒冷刺骨的深黑湖底下坠。
他已经没办法呼吸,意识快要消失殆尽。
屏住的一口气已经用光,他的肺好像要炸了,他嘴里吐出一串破碎的气泡。
也许,他真的要命绝在这里。
越紫非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大笑三声,庆祝自己这样死法。
冰水灌进他的喉管,他的脸色比冰层上的雪还要白,嘴唇已经没有半分颜色,划动的胳臂逐渐软弱,衣袖吸饱了水,黑发像水藻般随波摇晃。
巨石的重量正把他往深处拉……
是错觉吗?
他好像听见噗通一声,有人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里。
有条鱼……是鱼吧?
那鱼儿钻过了他的身侧,去拔他靴子里的匕首,又奋力割断他脚上的牵绊,然后游了过来,伸出单薄的胳臂想把他往上带。
他重新睁开千斤重的眼皮,想掰开那条鱼的手指。
可惜,他的手在水中泡得太久,已经不听使唤。
那鱼……不是,是个眉目清清浅浅的女孩,弓起指节敲了他的额头,像是在骂他碍事,接着,巨大的浮力将他们整个都拖了上去。
破水而出的那一刹那,冰冷的空气顺着鼻端涌进肺叶,像一块冰,然而,他的身体早已失去温度,四肢没有一丝力气。
少女死命的想将他往上托,然而人小力气也小,冰洞又滑溜得很,几番尝试都是徒劳无功。
觑着他像是刚从坟墓爬出来的死人般铁紫的唇,她咬着牙,咬得牙龈都隐隐作痛了,在他耳边警告的说道:“告诉你,我……也没力气了……最后一次,你要命的话,就算指甲抠断了你也得给我扳牢,知道吗?”
她猛吸一口气,重新没入水中,钻进他的胯下,利用水的浮力再次将他往上顶。
这次,她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也总算越紫非争气,居然一半靠着她的力气,一半靠着几近昏迷的意志,万分艰难的爬上了冰面。
当然,爬上湖面的他再也动不了,可一双眼钉子似的瞪着那个洞。
他最后清楚的一丝意识记住的是湿淋淋的一把匕首从水底伸出来,一刀扎进冰层,刀柄处是一只已经褪尽血色的小手。
破旧的民居。
火架上一只缺了角的陶碗公正噗哧噗哧的喷散着浓苦麻臭的味道,黑糊糊的浓稠汤汁翻滚着却无人理会。
这是窝在墙角挡风处的越紫非睁开眼皮后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和闻到的,汤药特有味道。
“别动,你一动,背上擦的药膏就白搭了。”不省人事的反复发烧,足足睡了两天一夜,好不折腾人。
“你……”集中目光,背对着他蹲着的人,感觉上有那么一分眼熟。
繁德儿盯着黑抹抹的药汁,用袖子隔热端起碗公,然后将药倒进另外一个小碗,再把碗公往地上放好,赶紧拧着两边耳垂揉散手指的热度,等到烫意稍稍褪了些,重新用袖子隔着手心把碗端到他跟前。
“要命就喝。”
居然敢命令他……但是那奴印……
越紫非的眼神掠过一丝惊异,瞬间湮灭在眼波中。
“为……什么……救我?”
“喝完再告诉你。”连药得趁热喝这点常识都没有,她可没那么多柴火一再的把汤药温热。
“你似乎很会与人谈条件。”上次跟他要卖身契的时候口气也是这般。
他发现,她不像一般这年纪女孩总是黏糯着软腻的喉音,她的声音清脆得像琴弦声,和她那如春云般的眉目很搭。
只是太瘦了,薄薄的身板子,肯定是捱饿捱出来的。
“没办法,谁叫我一开始就处在劣势。”
“也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能有你这份反应的。”
他想接过药碗,谁知道他竟然连拿个碗的力气都没有,要不是繁德儿没有随便松手,那碗她辛苦熬出来的药汁肯定是喂地上了。
“你这算贬还褒?”她扬眉。
“你说是什么就算什么。”
她慢慢的把药吹凉了些,把碗沿塞到他唇边,看他迟疑了下。“药很苦,不会没有胆子喝吧?”
这是激将法吗?
这么小的女孩却敏锐又聪慧,穷人的孩子早慧成这样?
有意思啊,有意思。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是,很贴心。
他很久,没撞见过这种让他惊艳的人了,尤其女子。
他不是常笑的人,在直直看着她的同时,暗藏玄机的撇了下嘴,让人感觉不出来究竟是在笑还是什么。
繁德儿也不管他,直见越紫非两口把药汁喝了个精光,只是那脸抽搐了下有点扭曲,这才满意。
“躺下吧,你还烧着呢,你的伤口不经压,侧着身子知道吗?”她发号施令,目光灼灼,没半点过来帮忙的意思,但是,他想,只要他表现出那么一点“力不从心”她就会冲过来。
这样一想,让越紫非郁结的心情好上了那么一点。
听话的侧躺,越紫非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破褂子和烂棉袄。
那棉袄,已经破烂到露出棉絮,身下垫着不知道哪来的麦秆子和干稻草,再更下面,他用手指拨了下,是一片硬邦邦的木板。
知道受寒发烧的人要隔绝地气,不然会越睡越严重,狰狞翻卷的伤口舒坦了许多,是因为她上过药,药效不错的缘故吧。
会熬药、知道如何照顾人,甚至有着寻常小孩不会明白的知识,这些都出自一个不到十岁小孩的手笔。
曾经,她是被他当成玩笑买下的女奴,甚至还恶作剧的想过,她会不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回过头来求他?
真是风水轮流转,想不到也就个眨眼,恩人换人做了。
因为向来都是他施恩给别人的,这种转换,他不习惯。
他把破褂子扔回她脚边,然后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
他发现自己不只光着背,上半身几乎是赤裸的。
但这种冷天,她就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薄外衣,没有发育的身子不自觉的哆嗦着。
他怎么看怎碍眼。
别等他好了,换她倒下去,他可是不会照顾人的。
“将就点吧,都病成这样了,充什么英雄看不起一块破布啊,多一分暖多一分生机,这种天气,你那种身体,不会装作没看见吗?”拍拍跟她甘苦与共的褂子,重新披回他的身上。
看着他线条巧夺天工的身体,她承认,擦药的时候,他每个部位,她都看光了。
不过,这种事还是别让他知道吧?
按照他那种自尊心比天高的性子,要不是一刀宰了她,就是下绊子跟她过不去,还有,这种古老年代,她可不要演出以身相许的烂戏码,对方还会以为自己被高攀了呢。
总之,这种娇惯的大少爷,能不沾就不要沾为上策。
报完恩,早早走人的好。
“我有洁癖!”他很不识好歹的拒绝,可在对上她的双眸时,却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光让他感觉危险。
然而,再细看,又觉得她身上什么都没有了。
繁德儿很想一拳打爆他的头。
“最好你的洁癖能救你一条命!”
“我不是什么清高的好人,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感谢你的。”他不欠别人恩情的,钱债好还,情债难了。
“谁要索取你的感谢了?”她盘腿坐下。
“那为什么救我?”
这女孩没有一点身为女子的自知吗?那坐相能看吗?
“因为你给了我自由。我救你一条命,一来一往,结束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说起来是误打误撞,原来打算往北去的她因为对这块大地过于陌生,走着走着,迷了路也不知道,这才阴错阳差的救了他。
“就因为这样?”
“你觉不觉得……身为病人你的话实在太多了。”她拿起一根柴棒开始拨弄火堆。
嫌他饶舌?
那一脸嫌弃,要是平常他早怒冲冲掉头走人了。
好吧……现在的他就算心里窜火,也得就当、就当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她这一回好了,谁叫自己一条命,真是她救的。
反正,他清醒的这半天,想掐死她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不计较多一桩,少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