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飞的马蹄带着淡淡的烟尘从路的一方直奔至别院大门前,马背上的人也不等马停,径自跳下了马背。
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马儿自己停下蹄子,转回头来温驯的打了个响鼻,热气喷在她手心上,这人马的默契可见一斑。
“才跑那么一圈回来就想邀功,想吃糖啊?我今天忘了带怎么办?”她娇笑,红扑扑的脸蛋,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就像一只眯着眼犯懒的小猫。
雪白的马嘶鸣了声,继续赠她。
她被蹭痒了,笑了出来。
“嘿,别急、别急,早就给你准备了。”
身穿藏裙墨绿象牙间色衣衫,一副男子打扮的繁德儿打开手掌,两块饴糖马上被白马的舌头卷进了嘴里。
“好吃吧?乖白雪。”
马儿的蹄子倒了下,表示认同。
练武、溜马已经成为繁德儿一天的开始。
“小姐,您回来了。”从偏门匆匆出来的小厮接过马缰,恭敬地低着头。
“嗯,它跑了仙女城一大圈,带下去好好给它梳洗梳洗,别忘了饲料。”
“小的知道。”
马被带了下去,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进门。
“小姐,您可回来了。”巴总管身边是一个斯文略带苍白的男人,但他眉目干净,于身月牙色的长袍,是出门经年,少归的天青。
“咦,天青,你回来了?这么早。”寅时刚过一刻,这不是他向来回到这的时间。
“小的连夜起程的。”
这些年他被主子派驻在大鲧,除了每年除夕前会返回别院一次,其他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往来消息多是派人送信。
“你这性子也不改改,小姐刚从外头回来,别说汗没擦上一把,等换下一身衣服,用过膳,有话慢慢说都来得及。”巴大贝碎碎念着天青。
“事情真的很急。”天青看了繁德儿一眼。
“你的急事最好有天塌下来那么严重。”
“比天塌了还麻烦啊。”天青看了看小姐,又噤了声。
“进屋里说吧。”看着越发清醒的天青一眼,她踏上台阶,进了正厅。
小丫头马上端出了繁德儿喜欢的胭脂茶。
“小姐还空着肚子呢,一早喝什么茶。”如烟随后捧着一漆盘的奶酪盒子,怪小丫鬟不会看眼色。
小丫鬟差点跪了下来。
这些年,别院除了鸡鸭还养了乳牛,有了牛乳,她说想吃奶酪,把作法说上一遍,如烟的巧手就把奶酪变了出来。
可是这种东西好吃归好吃,没有冰库怎么都不耐放。
冰库别院是有现成的,至于制冰,找来硝石,她要的奶酪加冰,绝世夏季冰品就出炉了。
别院的老老少少人人有分,人人吃了惊艳得要死,大家尝过一轮以后,天青决定了,这种好东西要跟好朋友一起分享。冰块不是家家户户用得起的,乳牛,闻所未闻的人更是多得很,这样好吃到让人觉得幸福的点心怎么可以不拿去卖来赚钱?
于是他在征得了繁德儿的同意后,把她前世非常普通的小甜点卖了个翻天。
她还随口说了说:“这地方不知道有没有芒果,要是有就好了,天青,你知道吗?芒果冰沙、千层芒果蛋糕……都是会叫人口水直流的好东西啊。”
只要有芒果,其他步骤都是可以克服的啊,谁叫那个越紫非什么都没有,就是银子最多,现在家里她是老大,她想怎么花谁敢作声。
反正那个一出去就像丢掉的混蛋也说了,这一家子的钱随便她花,要是能花光,算她能干。
她怎么能违背那个一去就不知道要回来的混蛋的托付,当然能有多用力花,就给他多用力花喽。
只是不知道是她功力不够,还是手底下的人太能干,据账房说,这姓越的家产是越来越多了。
天青看见提到“芒果”的繁德儿时,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女孩样的小姑娘,她的脸上微微地露出向往,甚至在回昧着什么……
他当时看了怦然心动。
但也只是瞬间,他立刻杀死心里不该有的念头。
“小姐,您可以详细把那个芒果的模样说给小的知道,方便我派手下们去找,如果有着落也许我们可以种在自己的田庄里,收成后做成您说的千层芒果蛋糕,大鲧的人爱新鲜,也许能赚钱也说不定。”
繁德儿笑得很开心,她拍着他的肩膀,就好像哥儿们。
“天青,我看人的眼光不错呢,你不只有经商才能,最厉害的是你对商机的嗅觉,非比寻常啊。”
她的手很小,贴在他的肩上,那温度渗进了衣料,滑入了他的皮肤,他脸上可疑的红了……
想起过去,天青又局促了。
不过,繁德儿的声音很快让他清醒。
“你怪她做什么,是我一进门就喊渴,她不给我茶,能给什么?”
一家之主挥挥手让小丫头进去,免得恶魔女管家婆哆嗦个没完,把青春拿来听她发牢骚,那多划不来。
她随手把如烟拿来的奶酪直接送到天青手上。
“先吃点这个填肚子吧,如烟,你让人把早膳直接关到正厅来,也要准备天青的分。”
“小姐,这不成。”准备天青的分绝对没问题,可是在正厅吃饭,这是哪门子规矩?
“我懒得动了,你行行好吧。”她双手合十。
“都怪浮屠,什么河西走廊的战马非要他去挑不可,那什么走廊可是远在天边,他一不在,猴子就作怪了。”如烟抱怨。
浮屠坐镇家里头的时候,起码猴子还惧他几分,他这一出远门,猴子的分寸高低都没了。
“猴子大王我肚子饿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不希罕,来点什么好吃的吧。”她诞着笑,跳起来就想去拉着如烟的胳膊撒娇。
浮屠不是去玩,是去管她在河西走廊的大草原上拥有的上万匹战马。
会派浮屠去,是河西走廊那上万匹的战马天青管不来,而且他在大鲧的产业就已经够他忙的了,把人都榨干了,可不是她所为。
浮屠曾是军人,他懂马,战马和普通的马匹最大不同就在于,普通的马匹中一百只里也不见得能挑出一匹能上战场的好马,如今有上万匹,叫人瞠目结舌的数量,浮屠仍管得轻松愉快。
专业人才就要各司其职,这样才能物尽其用……呃,不,是人尽其才嘛。
更何况这些年,她师傅不也管习惯了,不放他出去溜溜,他的心还会痒呢。
她这是孝敬师傅的男类法子。
略过天青在别处的产业不提,单单就马匹数量,而且还保证每一匹都能随军远征,繁德儿只拥有这一项,就简直可以说富可敌国了。
“得得得了,别来赖我,我去弄就是了。”如烟暗自大叹了一口气。
这么惫懒的主子真是长了眼睛没看过,即便从来不做姑娘打扮,但骨子里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家啊,这……这以后要怎么嫁人啊?
繁德儿回来落坐,往嘴里丢了个小零嘴。
“欸,又让你看笑话了。”嘿嘿。
“怎么会是笑话,小的希望小姐永远保持现在活泼动人的模样,这是大家的幸福。”
“确定是幸福不是大家的恶梦?”她闲闲的吃小点。
“就算是恶梦,也会是这辈子作过最值得的一场梦。”他眼神真切热烈,像有松枝的火把烧着。
“好吧,你这好听的话我收下说吧,我听着,有什么事不能派信鸽、遣人送信,要这么心急火僚的赶回来。”她不以为意的挥手,要天青言归正传。
天青放下舍不得吃的奶酪,表情严肃了起来。
“要乱了。”
“要乱了?”
“嗯。”
“这几年,这世道,还不够乱吗?”
战争,是大人物掌中棋耍戏,谈笑间攻城略地,战场却是小人物面对的修罗场,战火侵袭下,人事物刹那灰飞烟灭。
这些年,盖世王朝宫方版本再怎么说是歌舞升平,小老百姓的苦楚,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皇帝好战,连年对外用兵,国库空虚。
国库空空,世族撒手不管,皇帝不省心,老百姓就惨了,征税的名目多不可数,加上涝旱一起来,百姓要平安没平安、要吃食没吃食,许多过不下去的百姓,带着一家子离去,老人、小孩死在家里,或是不甘愿的进山里,当了盗匪,起先劫劫财,糊口饭吃,后来野心膨胀了,财色人命都不放过,形成了一害。
苛政猛于虎。
“我们有良心会这么想,那些门阀外戚,散居各地的藩王可不这么想。”天青的生意很大,无论水上、陆上都有他的人,消息自然比所有的人都灵通。
“怎么,以前只是地方上起来闹一闹,这次连藩王也想要分一杯羹了吗?天青,消息正确吗?”饭菜丫鬟们流水般的送了上来,她却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正确,以前藩王兵力不足,了不起就也浪费财力、物力往京城大动干戈的跑上一趟,成不了气候,但是这次,王氏一族暗中出了力,小的看来,情况和以前有所不同。”这才是他担心的地方。
打仗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兵力、财力、粮食、武器、人员、民仗,少一样都不成。
有王氏出力,如虎添翼,这场乱,很有得瞧了。
盖世王朝疆域辽阔,所有的势力以玉、越、葛三大世族是龙头。
而这三家各有各的势力,繁德儿住在这里好些年,只听说他们斗得平分秋色,倒也没听过谁把谁斗倒过。
这次,王氏出手,看起来是厌倦了目前的局势了。
“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吗?”繁德儿问。
“行会的生意遍布全国,哪里有战争都会受影响,差别在于影响的是点还是面的问题。”这些年的经历让天青已经是个见多识广的商场枭雄,说出口的话头头是道。
她思索了下,“其他地区先按兵不动吧,至于会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店铺能歇的先歇着,不能歇的就算进呆账里,人员部分,尽量减少损失到最低。”
“知道了,我马上去办。”
没有太多停留,尽责的天青快马加鞭回大鲧去了。
繁德儿在正厅坐了半天,让丫鬟们把饭菜撤了,慢慢的走回遥水小宿。
八年,好长又好短的时间。
多年的历练让她明白,要在一个地方站稳,权力和力量的重要,但是她要是没有像天青、浮屠这样的得力下属,没有这些人,就像是没有翅膀的鸟,是飞不起来的。
水阁上层层的青色纱帐随风飘动,恍若蝴蝶翩翩飞舞,廊桥下的荷花开到一个极致,花香得招来取蜜的蜂和蝶。
她想起别院还有了处种满大片大片荷花的地方。
踩上廊桥的脚转了弯,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一刻钟后她来到了开阔的后院。
穿过月洞门,果不其然,塘里的荷花已经开得满满。
她就地坐下,脱下鞋袜,两脚泡入了荷花塘里。
她发出舒服的叹息声。
风沙沙吹过,轻柔的吹起她的衣袍。
一些久藏,难以开口的心事,因为这样的宁静,因为这样的景致开了一个口子,纠缠的心思,一圈圈,像她脚下水面的涟漪一样,散了开来。
这宅子真正的主子呢?都过了多少年了,还不想回家吗?
这些年,他看那座山,还看不厌烦吗?
然后她大刺刺的躺了下来,也不管两脚还泡在水里面。
天空一如往常的清爽。
浮云款款,浅浅相依。
“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她看得痴了,突然有人出声。
“我也不知道,就是好看。”她懒懒的、下意识的答……接着,怔了下,眼光从远方挪回来,落在一件袍子下的脚上。
那脚穿着一双云履。
那履沾着不少黄泥,显然,走了不少路,而且,看起来是用一种很迫切的方式在赶路。
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去量那双脚的长度,也不管这样的动作合不合宜,看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量完了,她忽然说:“鞋子脏了,脱下来洗一洗。”
那人也没二话,不避讳的当着她的面脱下鞋子只剩下白袜。
她起身,两脚从荷塘里收了回来,赤着脚,拾起那双鞋,便往远处丢去。
这一丢,鞋子飞过和别院相通的水道,咚地一声掉进了河里了。
嫉妒那双鞋子可以陪着他去天涯海角,走千山万水。
很可笑的心态对吧?
这叫嫉妒吧!
她的心狂跳,这举动不属于她设想了千百万次两人再见该有的情景里,她千想万想,所有的想象里都没有这一样。
可那又怎样?她就是想这么做。
“想我了?”越紫非的声音有几分缥渺。
“你也想一起下水,清醒清醒吗?”霍地转过头来,怒气冲天。
可是就这一眼,一眼,像有千言万语。
她忍不住心头一颤,赶紧错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