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走在主子后一步,嘟着一张嘴,嘴里嘀嘀咕咕的。
她愈想愈生气,高伟伦根本就配不上主子,除了一张脸蛋还能看之外,他窝在翰林院都几年了,却始终晋升不了,每每看到主子还一副高高在上的跩样,真嫁给他,主子这后辈子要过得多憋屈艰难。
但老夫人、侯爷、侯爷夫人,甚至府里的其他人,都觉得主子一个孤女能成为世子夫人就是滔天的富贵,是前辈子烧了好香。
主仆俩心思各异,走过长长回廊,一入垂花门,就见到红瓦亭台旁一个颀长身影,男子衣着华贵,相貌俊逸,只那双略微狭长的凤眼隐隐冒着怒火。
高伟伦是刻意在这里等俞采薇的,对于这个几乎由祖母一手拉拔大、有娃娃亲的表妹,他不曾喜欢过半分。
俞采薇神情从容地走到眼前,朝他福了一福,「表哥。」
高伟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美虽美矣,但她那淡然的气质着实令他不喜,根本不见半点温柔婉约,一点都比不上他放在心尖上的可人儿。
他咬咬牙,忍着沸腾怒火,问道:「你跟祖母提及婚事了?你就那么急着想嫁给我?」
「谁急呢?尽往自己脸上贴金!」银杏低声咕哝了一句。
俞采薇没听清楚,但看小丫头翻着白眼,也能猜出不是好话,便警告性地看了她一眼。
银杏咬唇低头,不再多嘴,但心里还是替主子感到不值,表少爷心里自有一道白月光,这是兴宁侯府公开的秘密,主子也知道,却还是听从老夫人的安排。
俞采薇直视着高伟伦黑眸里的厌恶,淡淡地道:「采薇并未跟外祖母提及婚事,不知表哥何来此言?」
高伟伦黑眸微眯,就是这种不咸不淡的冷静态度让他憎恶,从她身上,他能看到祖母的影子,让他想到小时候祖母对他的种种严格管教,那时,他就跟自己说,他要成为有本事的人,娶个温柔小意,像母亲一样的女子。
长大后,他也幸运地遇到这样的女子,心上人出身以诗书传家的杜家,幼承庭训,就是一朵温柔的解语花。
然而祖母却突然告知他与俞采薇有娃娃亲。
被生性严格又精明内敛的祖母带在身边长大的女子,如祖母翻版的俞采薇将成为他的妻?这是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但不管他如何抗议,在兴宁侯府,祖母的话就等同圣旨,他几次堵到俞采薇面前,直言不要这桩娃娃亲,这女人却总是回他「婚姻大事,是外祖母决定的」,意思是他该去找祖母而不是找她。
哈,他若是能改变祖母的决定,还需要来找她谈?
他知道她想要这桩婚事,能成为侯府的世子夫人,可不是比一个投奔外祖家的表姑娘有地位的多?
「你就继续装吧,我母亲已经找人去算黄道吉日了,还想选最近的一个日子成亲。俞采薇,你没有自尊吗?我不喜欢你,不想娶你当妻子,我有心仪之人的事,整个侯府谁人不知?可你偏要坏我姻缘,还妄想让我好好待你,我告诉你,你敢嫁,我就敢让你一辈子守活寡!」终究是压抑不住翻腾怒火,他口不择言咆哮而出。
银杏一听,火气也上来了,她猛地上前一步,可话都还没说就被主子拉住了,她忿忿的看着主子。
「表哥这些话,还是找外祖母说吧。」俞采薇口气仍旧冷淡。
她早就发觉表哥对她不喜,寻常见面时,两人尚能维持表面和谐,可当外祖母硬将两人的一生绑在一起后,表哥便视她为厚颜无耻的坏女人。
其实她也曾向外祖母提及过表哥心中有人,婚事是否要再考虑,得到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魏氏回她道:「天下男女情投意合的少之又少,宠妾灭妻的也有,你舅舅疼宠如菟丝花的舅母,夫妻俩是恩爱,但被婆母所不喜,日子又能过得多舒心?我只瞟她一眼,她就要哭不哭……」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目光睿智的看着俞采薇,「侯府中馈,外祖母如今勉强管着,你舅母还能躲在你舅舅的羽翼下过活,可轮到她要管这么大的侯府时,你好好看着吧,看看你舅舅还有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呵护什么都不会的娇妻。
「人生,有舍就有得,你是板上钉钉的侯府世子夫人,未来的侯爷夫人,外祖母知道这婚事让你委屈了,可惜伦哥儿是个死脑筋,无法将你放到心上,但外祖母盼你能看在老太婆的分上,帮扶他,一起撑起侯府的未来。」
这几年,外祖母管家有多辛苦,她是看在眼底的。
对所谓的娃娃亲,她心里是有一丝期望,期望外祖母在得知表哥心有所属后,会取消这桩亲事,但各个管事向外祖母禀事时从没避着她,她就明白,她高估了外祖母对她的亲情。
「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就非要赖上我不可吗?」高伟伦咬牙切齿地瞪着她,双手握拳。
面对他的怒火、他的质问,她总是云淡风轻,让他总有一种自己像个稚儿无理取闹的憋屈感,他还要说话,就见父母从对面的花道缓缓走来。
俞采薇一见他眼神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到了舅舅跟舅母。
兴宁侯府的侯爷高宗佑约莫三十多岁,蓄着小胡子,是魏氏的独子,貌相俊雅,一袭玄色长袍衬得他身材高大,而他身旁只到他肩膀高度,相貌清丽柔弱的娇小女子,则是他的妻子叶虹。
「舅舅、舅母。」俞采薇向侯爷夫妻行礼,她身后的银杏也跟着行礼。
高伟伦憋着股气,闷闷地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俞采薇见他一副欲言又止,再次向高宗佑夫妇行礼,「舅舅、舅母,采薇还有医书未看,就先回院子。」说罢,她再看向高伟伦,同样一福礼,带着银杏离开了。
从头到尾,高伟伦都没给过俞采薇一个好脸色。
高宗佑蹙眉,见俞采薇主仆走远了,目光才回到儿子身上,一出口就是训斥,「再过不久采薇就是你的妻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是对将来要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该有的态度吗?」
高伟伦没有驳斥父亲的话,反而是不满地看向母亲,「儿子听闻母亲请人看了黄道吉日?」
「你祖母说你年纪到了,采薇上个月也办了及笄礼,你们的婚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叶虹软糯地回答道,不安的眼神却看向自己的丈夫。
高宗佑对上妻子那双水汪汪、写着委屈的大眼睛,他一颗心就软了,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柔声安慰,「没事,你做得很好。」接着,他再看向儿子,表情明显不悦,「这是你祖母交代你母亲做的,你质问她做什么?」
闻言,高伟伦脸上有着抑制不了的怒意,他曾多次跟父亲抱怨这门亲事,也直言母亲温柔婉约,与父亲鹣鲽情深,是他自小就羡慕向往的,如今事与愿违,父亲却不肯替他出声,还要他屈服,叫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父亲,儿子知道,祖母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但儿子就想再拼一拼,等升官后再考虑成亲,这一点,还请父亲极力替儿子争取。」
他知道此举只能将婚事往后延,但他相信,一旦他站到更高的位置,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后,可以求得祖母撤了这门亲,他与心上人就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高宗佑看着儿子,想起他私下对这桩婚事的种种排斥,再低头看着将柔弱身子靠着自己的爱妻,想到后院里的两个姨娘,虽然各有风采,但不得不说,男人还是喜欢柔弱,全心全意只有自己的女子。
母亲生性严厉,监于慈母多败儿,儿子自小就被带到母亲身边教养,个中滋味,他最清楚,毕竟他也是这样过来的,也能理解儿子为何会抗拒性格像母亲一样的女子为妻。
自己能娶到心尖上的人儿,是他生平第一次忤逆母亲,甚至不惜绝食抗议才有的结果。
但这些年来,他不得不承认,这柔弱动人的女子能当自己最爱的解语花,却无法当一个称职的当家主母,也因此,母亲不得不继续执掌中馈,才能让这偌大的侯府维持下去。
这也是他无法答应儿子解除娃娃亲的主因,若让儿子再娶一个如同爱妻一样柔软胆小的妻子,当家重任就会继续压在母亲肩上,所以他无法成全儿子,否则就太不孝了。
「侯爷,你就答应儿子吧。」叶虹怯怯地要求着。
高宗佑孝顺,已违反母亲心愿娶了心上人,所以儿子的婚事他不敢再有意见,只是看着儿子眼中的期盼,还有爱妻眼中的祈求,他到底心软了,「好吧。」
「谢谢父亲。」高伟伦一揖到底,心里盈满喜悦,他知道自己多争取到一些时间来解除这桩讨厌的娃娃亲了。
高宗佑的袖子又被妻子拉了拉,他低头对上她微红忐忑的眼睛,轻拍她的手,「我知道,我会跟母亲说的。」
闻言,她瞬间笑了。
高宗佑又心疼了,他知道她一向畏惧婆母,更害怕婆母交代她做的任何事,就连掌中馈一事,她也做不来,但他不怪她,她虽出身安国侯府,却是丧母嫡长女,自小就在后娘手底下小心翼翼地求生存,养成她逆来顺受的个性。
妻子不仅做不来当家主母,就连生子也吓坏她了,哭求着太可怕,她不要再生了,是他私下喝避子汤,即使母亲作主又纳了两个小妾,他也再无子嗣。
可这些年来,看到老母亲派人四处寻来生子秘方,不管是给他或妻妾服用的,从期待到后来的失落、不再提起,高宗佑心中是有愧的。
思绪间,他已带着妻子来到富兰院的堂屋向母亲请安。
魏氏坐在罗汉榻上,他跟妻儿坐在左下首,早到的两名妾室则坐在右下首。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独子格外高兴,她对叶虹这个媳妇的确不喜,生得柔若无骨、楚楚可怜,哪里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气度?
她心累的按按眉间,兴宁侯府日渐没落,若让孙子再娶一个如同媳妇一样的小白花,一旦她这老骨头双脚一伸,这个百年世家就会败了吧?
这一日,是侯府固定的请安日,高宗佑与老母亲聊些家常后,便让妻儿先离开。
魏氏顿时明白,儿子有正事要谈,不然他哪舍得让直黏着他的妻子先离开。
不意外,还是高伟伦的婚事。
高宗佑说了想将儿子的婚事延一延,也将高伟伦的原话转述一遍。
魏氏喝口茶,敛眼想了想,她要让小俩口成亲,本意是想让孙子定下心来,别再去想杜家姑娘,她也是想含饴弄孙了,只是俞采薇要入凌阳王府三个月,婚事的确得再延一延。
她放下茶盏,看着儿子,「好吧,日子就再往后延,不过,我已经跟采薇提过,接下来三个月,免了她的请安,让她好好待在院里绣嫁衣。」魏氏拧眉,「那孩子好静,等闲也不会外出,这日子延后之事就不必跟她提了,免得她多想,以为我们不想认这桩婚事。」
「儿子明白。」高宗佑连忙应和。
「还有,让媳妇儿跟伦哥儿就别去琉璃院了,免得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不忘叮咛。
「儿子会同他们说的。」
高宗佑目的达成,先行离开,只是一向强悍的母亲如此好说话,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稍后,他转述母亲的意思给妻儿时,母子俩的神情都松了口气,听到魏氏的交代,更是频频点头,绝不会往琉璃院去,殊不知,这便是魏氏的打算了。
皇帝寝宫内,空气中有着淡淡的龙涎香,层层纱帐内,雍华帝正陷入一场恶梦中。
梦境里,刺骨寒风夹杂着漫天飞雪,四周响起铮铮刀剑的撞击声、厮杀痛呼的叫声,空气中有浓浓的血腥味,地上都是死状凄惨的屍首,金碧辉煌的皇宫内,刀起刀落,飞溅的鲜血洒在宫庭里,接着有人大喊——
「攻进来了!快逃啊!」
金銮殿里的宫女太监们匆忙逃窜,后宫嫔妃惊叫逃跑,瞬间,一大群叛军冲进来,一刀又一刀的,一声声长刃入体的声音传来,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地,鲜血染湿了地面。
血腥残酷的杀戮画面在梦境中不断播放,雍华帝看到自己正护着父皇逃至寝宫,身后的侍卫拼命相护,但仍有叛贼杀了他们且尾随而至。
「快,那里有密道。」父皇正要打开密道门时,一柄长刀突然从父皇后背穿出胸口,父皇低头看着那柄血淋淋的长刀,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父皇!」
雍华帝在梦里叫了出来,同时也从梦境中惊醒过来,他陡地坐起身,拭拭额上冷汗。
「皇上又作梦了?老奴听到皇上喊了先皇。」总管太监倪宽急急走进来,一见雍华帝里衣半湿,忙喊了外面的小太监端盆温水进来,他则先拿帕子擦拭雍华帝鬓边的汗水。
「今日不用早朝,没想到多睡一会儿,竟又梦见先皇遭难的那一日。」
倪宽听他声音沙哑,连忙先去倒杯温茶给他喝。
「皇上要放宽心,事实发生那么多年了,太医们也说了,皇上是自责太深,当日没有保护好先皇,才频频梦到那日情景。」头发花白的倪宽说。
雍华帝没再说话。
小太监端来温水,倪宽拧了毛巾为雍华帝擦拭身子并伺候洗漱着衣。
待雍华帝用完早膳后,就有内侍来报,说蒋老太医求见。
「一定是兴宁侯府有消息了。」雍华帝对着倪宽道:「去御书房吧,对了,再派个人去请皇后。」
「是,皇上。」
倪宽出去吩咐后,跟着雍华帝去了御书房。
蒋老太医过来,也是为禀报俞采薇愿意医治凌阳王一事而来,甫回禀完,门外就传来太监恭敬的声音,「皇后娘娘金安。」
御书房门一开,雍容华贵的皇后走进来,她向先皇上行礼后,蒋太老医也朝她一揖,「老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苏妍谨微笑,「蒋太医,免礼。」
雍华帝随即将蒋老太医的爱徒,兴宁侯府的表小姐将替凌阳王医治的事告知,末了还说了句,「这次朕可是抱着极大期望,蒋太医对俞姑娘这个徒弟可是赞不绝口。」
「那真是太好了,陛下。」苏妍谨露出端庄笑容。
「俞姑娘身分上比较特别,她已有婚事在身,所以蒋太医会对外宣称,她是宫中派出的女医,日后若是在什么场合遇上,皇后便帮忙圆过去就是。」他是护弟出名的帝王,对凌阳王这个弟弟的大小事都特别上心。
「是,臣妾懂得。」苏妍谨点头道。
随即,雍华帝又同过去找到新名医医治凌阳王一样,娓娓道来他对凌阳王的诸多不舍与心痛。
在蒋老太医眼中就是老调重弹,再看着适时安慰着帝王的皇后,端庄大气,是极为称职的国后,可惜的是,膝下仍虚,尚未为帝君生下一儿半女。
只是在帝王眼中,最疼爱的从来都不是后宫的后妃,而是备受奇毒折磨的凌阳王,因而朝中重臣都知道,不管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凌阳王。
这一份让天下人都感动万分的兄弟情,蒋老太医身为多年的旁观者,总觉得不够真实,一如当年那场叛贼血洗皇宫的动乱,有着太多令人不敢推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