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言就看到雪儿拉着牛小月从翠鸟屏风后出现,雪儿一脸不解,牛小月却是满脸又羞又喜。
自己刚刚的话都被牛小月听见了?尉迟言也没不好意思,但却是糊涂了,「金小姐,这——」
金云娟微微一笑,「大爷看得出我不喜欢你,难道我会看不出来你们两情相悦?我感激小牛医娘医治我,感激大爷这十年来照拂我两个妹妹的婚姻,照顾我的亲生母亲,我在这世间已无挂碍,打算回玉佛山终老,临去之前总得报恩,不然我此生无法轻松。」
尉迟言惊讶,「金小姐要回玉佛山?」
「是。」
「金小姐不想陪伴金夫人到老吗?」
「母亲有两个妹妹常常回家探视,也因为两个妹夫都依附尉迟家做生意,妹妹在夫家十分受到看重,我很放心。」金云娟拉起尉迟言的手,又拉起牛小月的手,将之握在一起,「我在玉佛山住了十年,早已经一心向佛,这次回来是为了破除大爷的心魔,也是了结自己的红尘俗事,将来天下为家,无事一身轻。」
金云娟在十年前因为病重被送上玉佛山,刚刚开始也是不了解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她好不容易说到一门好亲事,好不容易有个乘龙快婿,自己却突然重病,家里还办了丧礼,从此世间再没有金云娟其人。
她哭也哭,恨也恨,但在玉佛山十年,心境却慢慢转换。
每天都有很多妇人上山求神,求签,求师父。
今日黎家太太为了姨娘漂亮烦恼,明日钱家太太为了庶子出色烦心,年轻通房想得宠想怀孕,更有年轻姨娘偷偷诅咒主母出事,好争得扶正机会,这些人都一身富贵,嫁得很好,却日日盘算,没人过得轻松。
到老了就好了吗?不是,要烦恼庶子争产问题,丈夫偏心,嫡子嫡孙不争气的大有所在,永远没有到头的那一天。
金云娟慢慢觉得就算自己成亲,也免除不了这样的命运,大喜大怒,忧愁无尽,直到大概在三年前,她逐渐体会佛经上所云: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万物都苦,只有出家才是归处。
放下一切,才得轻松。
*
隔日,金云娟就带着雪儿回玉佛山了,甚至连亲爹亲娘都没见——就让爹娘当成她还在养病,这样才不会不甘愿。
金云娟说,平静是福,人生只有平静了才能真的有体悟。
怎么来,怎么去,不要相送,也不用写信了。
尉迟言答应好好照顾金太太与两个妹妹一家,已经让她肩膀上的重担放下,对于人世走一遭,她很感谢。
处暑的天气不再那样闷热。
牛小月觉得自己太傻了——相处三个月,金云娟说话常带禅意,又不吃荤,这样自己居然感觉不出来她意欲出家。
她很感谢金云娟让她在屏风后面听到那一番话,她知道尉迟言是真心对待自己好,姨娘通房都不要,那么自己也该鼓起勇气,不要因为顾家的事情所影响,顾跃强是个人渣,拿尉迟言跟他比,那是辱没尉迟言了。
现在就等着过年后,他说过年后会到济世堂提亲。
她很期待。
这一世的婚姻她会好好把握,生几个可爱的娃娃,跟尉迟言一起面对人生,一起变老,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好弥补前生的遗憾。
她把最后一件衣服收入箱笼中,然后扣上拴子——金云娟回玉佛山,她也得回济世堂,她们一个已经得道,一个还是俗人,各有归处。
出得房间,见到尉迟言在廊檐下等她,想到他说「我若要一个女子,便专心对她,我的院子只会有正妻一人,但求两心知,侍妾、通房,一概不用」,忍不住又高兴起来,这比什么聘礼都好。
她提着箱笼快步走上,「大爷。」
「都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两人上了马车——这是确定彼此心意后他们第一次的独处,牛小月心跳得厉害。她很感谢自己重生在四年前,因为有了这四年的时间,她才能放下仇恨,才能好好的面对人生,如果她是去年才重生,一重生就遇到尉迟言,那他们一定不会有结果,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放下顾跃强跟窦容娇那对人渣。
既然两心相知,牛小月也不想装,「大爷跟家里提了我的事情吗?」
「还没,打算中秋的时候提,到时候大家都在,倒是不用一再重复。」尉迟言温言说,「小月,你不用担心,我虽年纪大你一倍,但对你是真心诚意,绝对不是欺你年幼。」
他说得真诚,牛小月忍不住低头,「我不在乎年纪。」
「可是我在乎,我现在倒希望自己才二十岁,这样才配得上你。」
牛小月噗哧一笑,「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说来是我高攀了,大爷若是愿意,想必有很多名门闺女愿意跟你来往。」
「但她们都不是你。」
牛小月一怔,脸慢慢红了,神仙真会说话。
但也忍不住担心,尉迟家真的不会在意她只是个医娘吗,九流之中,医并不是一个很高尚的工作。
她从初夏到这别苑住着,转眼三个月,这几个月来因为天气越发热了,尉迟大太太又开始苦夏,所以她每几天下午都去尉迟家给大太太松筋散骨,之前儿子在西瑶遭难,尉迟大太太担心都来不及,哪有心情松筋散骨,便没唤她,现在总算把人盼回来了,但也消瘦了许多,牛小月也不敢多言,只能尽力照顾尉迟大太太,总觉得这样也算替尉迟言做了事情,不知道尉迟大太太有没有感受到她的心意?
她也很难解释自己不是攀富贵,但真的不是,尉迟言年纪大,看得多了,跟他相处很舒服,她一直梦想有一日能跟他坐在廊檐下看梅花,光是这样就够了,一定很有趣。
「我在西瑶时,有一天晚上特别危险,西瑶大将军与皇军刚好就在我住的客栈附近打了起来,窗外烈焰冲天,我虽然也习过骑马射箭,但那不过强身健体,要跟军人对打是不可能的,即使聘了十几名武师同行,但情况还是很紧急,当时我就想着还不能死,我上面还有祖母跟母亲,然后小月——我在想我还没跟你成亲,太不甘愿了,绝对得活着,至少要活到能跟你说喜欢你。」
牛小月听得又欢喜又有点后怕,「结果是怎么脱险的?」
「刚好那客栈是百年建物,早年设有逃生密道,我给了那店主五百两从逃生密道到了郊外,真的是郊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只能靠着两条腿走,走了十几天才到一个村庄,买了两辆牛车赶路,进了北召国后在边关买了马,然后换走海路回到东瑞,这才一路入京,所幸金银有带够,不然恐怕还在西瑶出不来。」
「菩萨保佑!」
尉迟言知道牛小月信鬼神,所以也没跟她说什么人定胜天,只道:「你不用担心,我年纪大又遭逢劫难,家人庆幸我生还,绝对不会对你有意见的。」
牛小月心想,但愿如此,想想又道:「大爷……我想问问你喜欢我哪里?我们都要成亲了,总得知道自己是哪里入得你的眼。」
尉迟言摸摸她的头,「你很可爱。」
「就这样?」
「你自食其力,面对富贵人家不卑不亢,面对恶人又不屈服也不示弱,生气蓬勃,小月,你像野草,娇花虽美,但禁不起风吹雨打,你却是在大风雨过后还能挺直腰杆的人,我不想要菟丝花般的妻子,我要的是能跟我并肩迎向风雨的人。」
牛小月就觉得羞了,她哪有这么好。
这样比起来自己好浅薄啊,就是一见钟情。
但神仙也有神仙的本事,她听说过很多尉迟家的传说,还没见他之前她就很敬重他了,谁都知道尉迟家月银给得大方,善待工人,她觉得他很了不起。
「那小月喜欢我哪里?」
牛小月红了脸,「我十三岁那年南方大旱,粮食歉收,冬天时京城又迎来百年暴风雪,爹爹说可能会死很多人,可是等春天到来,却发现除了老弱病死,并没有太大的伤亡,打听后才知道是尉迟家开仓赈灾,发放米粮,又重金从北召国、北和国买了大批棉衣给穷人御寒,爹爹说做出这决定的人可了不起了。」
尉迟言闻言,知道牛小月敬重自己的人品,虽然年纪不小,但被心仪女子崇拜总是让人高兴的,「尉迟家不缺那些米也不缺那些钱,能保住性命那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我相信菩萨都看在眼里,大爷这次能一行人都从西瑶脱险,想必也是好人有好报,当年挽救的人命都变成福气,保佑大爷去了。」
*
牛小月回到阔别三个月的济世堂,这三个月给牛家赚了九十两银子,牛太太当然很开心,当天晚上就杀了一只鸡。
李氏的肚子已经显怀,文哥儿、武哥儿、澜哥儿都大了一些。除了在南山书院寄读的牛泰贵外,晚饭一家人都到了。
甘姨娘看到好一阵子不见的女儿也很欣喜——虽然她觉得小月住在尉迟家别苑照顾贵客太辛苦了,但怎么办呢,自己只是姨娘,又插不上话,现在见小月整整瘦了一大圈,更觉得她伺候贵客委屈了。
等牛大夫率先动筷后,一家大小纷纷夹菜,甘姨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夹了只鸡翅放在女儿碗里。
李氏最是八卦,一口饭还没吃下去就问:「小月,你天天给尉迟家的女客松筋散骨,那女客可有另外给红包?」
牛小月心想,又来了,这问题答有也不对,答没有也不对,她干脆装作没听到,夹起一筷子清炒小白菜配饭吃。
但李氏是谁,如果脸皮薄就不是她了,「对了,我有件事情想说,公公婆婆也听一听,给点意见。」
牛太太不喜欢憨憨的汪氏,所以都会给李氏几分脸面,「说吧。」
「就是小月的婚事,那何婶子到处说我们小月懒惰,我寻思着小月可不能嫁给这种人家,刚好我有个弟弟今年十六,也该说亲了,不如亲上加亲可好?我弟弟公公婆婆也是看过的,读书人,很文雅,不会打人的。」
牛小月闻言连忙说:「二嫂别再提了,这件事情我已经拒绝过一次,这次的答案还是一样,我不嫁没工作的人。」
李氏噎住,「我弟弟也不算没工作,他在读书呢,何家小子有工作,却还嫌弃我们牛家的姑娘懒。」
一向嘴笨的汪氏此刻也开口,「小月要嫁,不如嫁给我弟弟,我弟弟就在码头工作,一个月有一两银子,而且上面有两个哥哥,什么大事都不用自己承担。」
牛小月就傻眼了,现在她牛小月是有多不值钱,二嫂要她嫁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大嫂要她嫁一个月银一两的人,她每次给富贵太太松筋散骨,每个月至少赚十两银子,她嫁给月收入一两的人做什么,养他们全家吗?
牛大夫皱眉,「老二媳妇,你弟弟不务正业,别想着耽误我们家小月。老大媳妇,你弟弟虽然脚踏实地,但月银一两支撑一个家都不够,小月如果怀孕,无法再帮人松筋散骨,那家用哪里来?好歹要月收入三两才好当对象。」
甘姨娘连忙说:「就是,表哥,我们小月可不能随便嫁了!」
李氏那个冤枉啊,「我这不是看何家不要小月嘛,小月都十六岁了,再不嫁出去会给人笑的,我最近出门人家都在问小月订亲没,肯定都在笑话我们呢。」
牛大夫因为宠爱甘姨娘,对待牛小月也很好,此刻听老二媳妇说话不像样,板起脸来,「吃你的饭!」
李氏还想说什么,牛泰心瞪了她一眼,旋即乖乖拿起筷子吃饭了。
牛太太觉得有点没面子,媳妇没教好,为了挽回在丈夫面前的主母形象,于是笑说:「夫君也别生气了,最近听说周员外家在找姨娘,要医娘出身的,我想着小月也合适,不如我们把画像拿过去。」
牛小月一听,也不管规矩了,「爹,您答应过我的婚事自己作主的。」
嫡母果然是嫡母,不是亲生的就不疼,让她给老人做妾这种事情也想得出来,说穿了不就是想卖庶女吗,谁不知道周员外给姨娘的聘金最大方。
牛太太连忙说:「当然是爹娘作主,小月可别糊涂,我们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总不可能坑了你。」
牛大夫瞪了发妻一眼,「我明明跟你说过,小月的婚事不准你插手,你是在忙什么,我老牛是缺了你吃还是缺了你穿,让你要贪一个老头的姨娘名分?小月好歹给家里都赚了几百两,看在钱的分上不能给她找桩好亲事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小月拿了三百两的退婚银给你那不成材的弟弟。」
牛太太涨红了脸,「不是我主动拿的,是小月孝顺……」
「小月为什么孝顺,你不知道?要不是你刻薄对待他们母子三人,她何必拿钱给你,你要是用在泰福、泰心,或者几个哥儿身上,我一句都不会说,偏偏全部拿回娘家,怎么,我们牛家女儿活该养你们娘家一伙人?三百两不够,还想卖了她赚一笔?」
牛太太又是尴尬,又是丢脸,「夫君怎么这样说……」
「我话放在这里,小月的婚事她自己作主,她想嫁谁就嫁谁,她若不想成亲,就在家里住一辈子,谁要是再打她婚事的主意,就给我滚出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