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怡,你的脚好了没?”见到她,董主任先开口关心。
“快好了。”
“可以穿正式的鞋子吗?昨天出问题的那批货……下礼拜一可能需要你到母公司去说明……”董主任笑笑。“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找别人。”
“没关系,我可以过去。”脚上的伤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月,复元状况良好,可医生还是交代她多休息,短时间内不能久站久走。
会议顶多两三个小时,她想不会有问题。
“但昨天那批货明明是……”
“我知道,是‘威远’那边后来改的,但我们的模具人员没发现问题拦下。”言下之意,责任又回到他们这间刚分出母公司不久的子公司来。“经理想说你的相关知识丰富,也比较稳,可能比模具那边适合过去……”董主任笑容不免有些尴尬。
昨天那批货问题出在原料,等同整批毁了,损失惨重。
就算大伙都知道责任归咎起来,母公司占的比例绝对比较重,但也没几个主管敢跳出去指责,就怕反惹出一身腥。
此时,身为该批货研发小组成员之一,而且是公认的胆大、神经粗的钟欣怡,就成了送出去说明的最佳人选。
重点是,她本人对这事也不在意,好说话得很。
“没关系,我知道了。”钟欣怡体贴地打断了上司的话。“我礼拜一会过去。”
董主任对她愿意接下替死鬼一职无比感激,有这种部下真是祖上积德呀。
他将开会的时间地点详细交代,再端出亲切上司的态度,关心地与她寒暄几句,便放她回去工作。
钟欣怡再度如蜗牛行进的回到自个儿狭窄得宛如鸽笼的办公室,层层堆叠的资料将里头唯一的办公桌包围,空间压迫,她却自在地窝回办公桌前,继续手边未完的工作。
工作到了尾声,下班前,她点击滑鼠,查看信箱。
一封她等待的邮件终于出现,但她看完后,却在萤幕前深深叹了口气。
“唉……又错。”第十二封了。她又没打算效法国父革命,可就目前情况来看,这场“战役”还有得打。
她认真地看着被批改过的内容。
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和钱贯杰通起E-mail,那天大哥和瑶瑶的婚宴上,他们绝对说不上相处甚欢,在婚宴结束,他送她回家后,也没联络,更没再见过。
几天后,却突然在信箱里收到署名是他的Mail,问她“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她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自个儿的看法,找了文献资料佐证,俨然像是交报告般正式地回覆。结果过两天,他又传了个新问题过来。她又传了答案回去,两人就这么无厘头的通起Mail。
原本以为这些信只是无聊问问,她怎么回答都没关系,直到第五封回信下被加注了长长的修改评语,指出她答案的谬误之处,最底下附上新的两道问题,一旁括号写了“错误,问题加倍”。
她很意外他竟然有认真在看她的回覆,当下有些错愕,却又感到兴奋,尤其她发现他所做的批注十分具说服力,体内一股斗志激升,心脏卜通狂跳。
于是她更卯起劲查资料,面对每个问题,简直如同交论文那般认真,但他就是能一针见血地挑出她论点中的矛盾。她在Mail中和他激辩过几回,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专业领域以及“辩论”这项能力上都远不及他。
但没关系,那男人长了她五岁,学问多她一些是应该的,她不气馁,继续认真地回答他丢过来的问题,努力奋斗。
说来真可怜,她一个花样年华二十七岁适婚却单身的大姑娘,下班和假日的休闲居然是抱着一堆现代科学都还没有肯定答案的问题,用现有的研究资料自行拼凑出自己支持的论点,然后拿来和另一个非其专业领域的男人吵架……
“唉!”她感慨地叹了口气。怎么感觉有点悲哀,又有点好笑?
谁教她脚伤还没好,回家后就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大闺女,也没其他事可以忙。
将电脑关上,她准备回家和文献资料奋斗了。
***
看完足足好几页画面的邮件,钱贯杰在电脑前陷入沉思,大拇指习惯性地摩挲键盘边侧。
这答案很有争议。
“阿杰,你的手机闹铃响了。”见好友对着萤幕出神,在他办公室里整理合约的钟印尧出声叫唤。
“你认为微积分是谁发明的?”他没理会,反而丢出一个问题。
“莱布尼兹。”
“理由?”
“需要什么理由?”钟印尧皱眉。“事实就是这样。”
“你把牛顿放在哪?”视线终于离开了萤幕,他慵懒地往椅背靠。
“先发表先赢。”钟印尧一脸奇怪的看着好友。“而且牛顿的微积分确实不及莱布尼兹。”
“但牛顿对数学整体的贡献较高。”关了电脑萤幕,他起身穿外套。“而且他没有不及莱布尼兹,你不能因为自己比较常用莱布尼兹的微积分就说他好。”
“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是谁发明的?”钟印尧扬眉,不懂好友怎么突然跟他“卢”起这个问题。
“没有讨论,我只是无聊问问。”扯扯嘴角,他抓起手机钥匙。“我要过去老头那,祝我好运。”
“顺风。”钟印尧露出了然。原来好友是心情不好,难怪硬要找碴。
在出办公室前,钱贯杰回头。“去问阿翔这个问题,他一定回答你牛顿。”
“你自己去。”钟印尧给了他一记白眼。他才不想去和那个疯子吵这个问题。
出了公司,开着跑车一路狂飙到了目的地,钱贯杰步入一栋办公大楼,门口早有人等待在那。
挂着吊儿郎当的笑脸,他与等候的人员打过招呼,让人领着他上到别的楼层。
大楼高耸入天,透过采光玻璃墙面,钱贯杰漫不经心地远眺山河风光,这景色他从小看到大,随着时光流逝,他长大了,景色多少也有了转变,更别说他脚下踩踏的这个地方,更成了陌生的巨大水泥牢笼。
墙上曾经有过的名家作画全消失了,只剩一片灰白,跟这地方一样,死气沉沉,闷得教人喘不过气。
他双手插在裤袋内,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和这无趣的空间,以及身前西装笔挺的接待人员形成强烈对比。
走过铺着灰蓝地毯的弯曲长廊,经过某处,他突然止步,往后退回有着一扇透明小窗的会议室门口。
“钱先生?”发现身后的人突然转了个方向,接待人员也跟着退回去,不解地丢出询问。
“信志,里头在做什么?”钟欣怡怎么会在这?
闻言,陈特助趋步向前,瞄了眼会议室内的情况。
“那是子公司‘杰讯’的代表,他们一批模具出了问题,派代表回来说明。”虽说这是自家公司的内务,不该告诉眼前这个身为另一家公司执行长的“外人”,但他还是简短说明。
“说明?”他挑挑眉。当炮灰就对了。
就不知道这小妞是罪有应得,还是只替死鬼。
会议室里正在做简报,那些面孔他认得几位,全是这公司的高级主管,而站在最前方拿着雷射笔做简报的那名女子,正是他的新“网友”。
两个多月不见了,那小妞今天换下一身浪漫小礼服,波浪般的长发挽成俐落包头,穿了套浅色裙装,改走商场女性的干练模样。
可惜她不管怎么打扮,还是看起来傻不溜丢的。站在那,简直就像只站在野兽和猎人堆面前的小白兔,而且还一脸状况外,不知道要逃跑。
虽说勇气和没神经只有一线之隔,但这条线在这小妞身上,未免也太模糊了。
在门外看着会议室里的情况,钱贯杰的表情着实复杂,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女人带给他的感受。
“钱先生有什么问题吗?”一旁的陈特助恭敬地问。
再瞧了眼会议室里几张凝重的面孔,和站在最前方丝毫不见半分紧张的小妞,他又恢复一脸吊儿郎当,笑着摆摆手。“没事。”
语毕,迈开步伐,往原本的目的地前进。
熟门熟路的来到一扇挂有“董事长室”牌子的大门前,领路的陈特助先行敲门,没几秒,便回头请他入内。
只身进到办公室,钱贯杰不等人开口招呼,自行往沙发上瘫坐,双脚抬上桌面——
来吧,欢乐的父子时光开始了。
“找我?”他将鼻梁上的宝蓝胶框眼镜往上推。
办公桌后的蒋馥眉心微蹙,开口教训。“规矩点。”
在严厉的目光下,钱贯杰耸耸肩,将脚放下。
“好了,找我什么事?”脚是放下了,但他依旧坐没坐姿,脸上笑容更没半点正经。
他知道老头最讨厌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而自己也讨厌来这,如此一来大家都痛苦,很公平。
“你就是要和我作对是吗?”蒋馥板着脸,嗓音低沉威严。
“我不是照你的吩咐来了?”钱贯杰脸上除了笑,还是笑,看不出无辜,却也感受不到任何诚意。
两人沉默对峙了一会儿,毕竟人是自己叫来的,蒋馥深吸口气,率先打破僵局。
“你该回来帮你大哥……”
“啊——”未待对方说完,钱贯杰随即发出声音截断他的话。“这问题我们讨论过了。”
“你总要回家!”
“我每天回家。”
“回蒋家!”
“或许等我挂了的那天。”他笑。
“钱贯杰!”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言行,饶是经历了商场上大风大浪的威远企业董事长,也顿失沉稳,怒骂。“公司也有你的份!”
他挖挖耳朵。“那就把我那份送给大哥或姐吧。”
多年来的老调重弹,他已经听到耳朵快长茧了。
“威远还是你的。”脸一度涨红,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情绪,蒋馥沉声道。“你大哥顶多在‘蒋盛’,你回来,他才可能进威远做事,你要回来帮他——”
钱贯杰的笑脸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
威远是钱家的,眼前这男人,不过是续弦娶了钱薇薇——也就是他的母亲,才得以暂时入主。就算他坐到这位置上后换了不少自己人,威远现今还是在外公的掌控之下。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父亲过度偏心,明明都是亲生子,但他的父爱却只给了与前妻的两个孩子,他也知道他私下动作频频,想借由他这个姓钱的将他的大儿子拉进威远的权力核心。但他可没义务事事如他愿。
“董事长真爱说笑,哪有大哥在小弟底下做事的道理,是吧?”笑意未达眼底,他连敷衍客套都显得相当没诚意。“等大哥接了你的位置,我再回来‘帮忙’他吧。”
“你——”
“蒋董事长,我不是你的部下,也没领你的薪水,你们想要做什么我都没意见,有问题就去问外公。”稍稍敛去笑容,他双手拉长,伸了个懒腰,准备结束对话。“有事电话联络就可以,叫我来这没什么意思,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你知道我会做出什么答案,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见儿子起身离去,蒋馥本还想发作,但听得出儿子话中嘲讽,硬忍了下来。“听说……你那间公司做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