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睁开眼,他便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欣喜的脆亮嗓音——
“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去请静若师太过来。”
他还来不及看清人影,只听见脚步声匆忙往外走去,片刻后,那叫蝶儿的丫头领来一位尼姑。
那尼姑约莫四十多岁,面容庄严清秀,走进房里后,蝶儿兴匆匆的对那尼姑说道——
“静若师太,我就说他有菩萨保佑,一定能醒来,你瞧他这可不是撑过来了,他醒了,是不是就没事了?”
自打那天她找了个师姑一块将他扶回庵里后,这两天除了照顾娘外,她也常抽空来照看他,见自己救回来的人终于醒了,她心中很是高兴。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盼着此番救他一命,能将这功德回向给娘,好让娘虚弱的身子能健壮些。
“噤声。”静若师太嫌她聒噪,呵斥了声,接着抬手按在君连笙的脉搏上,须臾后,出声吩咐,“熬些粥给他喝,我再开帖药方,你去抓三帖药回来煎给他喝。”
蝶儿娇美的脸上漾着笑,清脆地应了声,“刚好我今早帮娘熬的粥还有剩,我这就去端过来给他。”
出去前,她看向他说道:“你等等,我这就去帮你拿粥过来。”她笑得很灿烂,一双明亮的水眸闪闪发亮。
那彷佛芙蓉初绽般的明媚笑颜映在他眸底,让他有些怔然,直到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才让他回了神。
“尼庵本是清净之地,不收留男客,但施主伤势严重,附近又无其他人家,这才破例暂时收留施主在此静养。”
君连笙听出她话中之意,是希望他伤好之后能尽快离去,明白她的顾虑,他颔首道:“多谢师太收留之恩,待我伤势好转便会离开,不会给师太和尼庵添太多麻烦。”
静若师太轻点螓首,离去前,留下一盒金创药给他。
“多谢师太。”君连笙出声道谢,待静若师太离去后,他垂眸瞥了眼身上穿着的白色寝衣。他那身染满鲜血的衣袍被换下了,身上穿的这件寝衣也不知是何人的,有些小,穿在身上有些紧绷。
不久,蝶儿端着热好的粥进来,外头很冷,她一张小脸冻得鼻子红通通,走向他时带着一脸的灿烂笑容。
“公子,粥端来了,你快趁热吃了。”她将碗递给他,瞧见静若师太留下的金创药,热心的表示,“等你吃完粥,我帮你上好药,再去给你抓药。”
两天未进食,他确实饿了,也没与她客气,接过那碗粥,拿着勺子,慢条斯理的吃着。
她坐在一旁的木凳上,两手托腮瞅着他,问出心中的疑惑,“欸,公子是哪里人?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没告诉她实话,只道:“我姓连,是个商人,日前来昭明城行商,半途遇上盗匪,被匪徒所伤。”
听完他所说,蝶儿陡然想起一事,“啊,难不成你遇上的那盗匪,就是陈大哥那天说的江洋大盗?”
“江洋大盗?”那天他昏迷过去,并不知有官差到过破庙的事。
她将那天陈捕快他们奉令搜捕江洋大盗的事告诉他,又道:“所以我猜想,说不定你遇上的盗匪就是这江洋大盗。”
闻言,君连笙眸里掠过一丝阴鸷。这么巧,在他遭刺客刺杀时,正好有江洋大盗流窜到附近。他怀疑也许是对方没见着他的尸首,所以才会以抓捕江洋大盗的名义,想藉由本地官府的人手来搜捕他,欲置他于死地。
先前看在父王的面上,他一再对他们母子隐忍退让,却仍无法唤回他们的良心,步步紧逼,此番甚至趁他出来为病重的父王寻访名医时,对他下手。
这回他们没能杀死他,等他返回京城,他绝不会再对他们留情。
见他吃完粥,蝶儿起身接过空碗,搁到一旁,接着拿起金创药要为他上药。
“公子,你把上衣脱了,我好帮你上药。”
大运王朝,民风开放,并不会严苛的要求女子守贞守节,纵然她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替一个男子上药,也没人会觉得不对。
且前两天他昏迷不醒时,便是她替他更衣换药,不该看的在那时都已看过,也害羞过了。
倒是君连笙略一迟疑,才依着她的交代,脱去身上那件不太合身的白色寝衣,袒露上身让她上药。
她拿着干净的布巾,将昨日替他敷的药先清理干净,再将金创药敷在他的伤口上,一边絮絮叨叨的告诉他这两日的事。
“先前静若师太见你这胸前两道伤和背上那道伤深及骨头,便用羊肠线替你把伤口缝起来,这样能让你的伤口早点痊愈。还有呀,你这两日一直昏迷着,高烧不退,昨日静若师太熬了一种药草,让我喂你喝,喝下后,今儿一早你的烧便退了,静若师太的医术当真了得。”
“静若师太的医术很高明?”君连笙心思一动,嗓音嘶哑的问。
他是听说昭明城附近有一名医,医术精湛,但性情古怪,不轻易出手替人诊治,所以才亲自前来相请,莫非此人就是静若师太?
提起静若师太,蝶儿语气里满是钦慕之情,“那还用说,不少人都慕名前来求医呢。你能遇到静若师太,可是你的福气,要不以你这么重的伤势,能不能再醒过来可难说。”
君连笙颔首,“待我伤愈,定会重重酬谢静若师太。”他心中盘算着待他痊愈后,要请这位师太一同前往京城,替病重的父王诊治。话末,他接着看向她,诚心诚意的拱手致谢,“也要多谢姑娘援手搭救,否则只怕我已伤重死在那处破庙里。”
蝶儿笑咪咪的摆摆手,“不用客气啦,我跟着庵里的师姑及师太吃斋念佛,哪能见死不救,我这就去替你抓药了。”
蝶儿是个爱笑又心善的姑娘,在君连笙养伤期间,除了为他熬药上药,也常陪着他说话,为他解闷。
从她的话里,他得知她在两岁时,便随着母亲来到这座名为无心庵的尼庵。
她母亲体弱多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小小年纪就开始照顾病弱的母亲,除此之外,她也常帮着寺里的尼姑们干活打杂,平日里,还要去城里接些针线活来挣钱。
君连笙原以为她爹已身故,所以母女俩才会相依为命,沦落在这尼庵里寄人篱下。
不想她却告诉他,“我娘说我爹还活着,只是因着一些缘故,所以娘才会带着我离开爹。”
这日晌午,她端着替他熬好的药过来时,一脸兴高采烈。
“蝶儿什么事这么高兴?”几日下来,他与她已熟稔到直呼她的闺名。这阵子多亏有她常来陪伴他,令他阴郁的心情舒朗了几分。
她眉开眼笑,两只明亮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我娘说她已写信给我爹,告诉他我们母女俩在这儿,我爹可能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我们回去团聚。”
见她这般欣喜,他也为她感到高兴,“是吗?那真是恭喜你了。”
她捧着脸颊,又欢喜又不安的说着,“我很小就离开我爹,早已不记得我爹长什么模样,你说我见到我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她不等他答腔,便自问自答,“是要说这么多年不见我很想他?还是规规矩矩的朝他行礼,矜持的喊他一声‘爹’,什么都别多说?”
她性子活泼开朗,君连笙想象着她板着脸,矜持喊爹的模样,不禁嘴角抿着笑说:“届时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无须想这么多,在许久未谋面的父亲面前,真情流露,本是人之常情。”
觉得他说得有理,她颔首,“那我就听连大哥的话,不多想了,等届时看到爹再说。”因他年长她数岁,熟稔后,她就以连大哥相称。
喝完药,他起身道:“我想出去走走。”在这里养伤也有六、七日了,一直闷在屋子里,今日他觉得精神已恢复不少,想出去透透气。
蝶儿点点头,“今儿个雪停了,阳光也露了脸,出去晒晒太阳也好。”她为他拿来一件陈旧的墨色斗篷替他仔细披上,她自个儿身上也披着一件驼色的斗篷。
她走在前面,推开房门,一阵霜风刮进来,她瑟缩的拢了拢斗篷的前襟,想了想回头说了句,“外头虽有阳光,但风有点大,要不还是别出去了?”她怕他身子还未痊愈,再吹了风,受了寒可不好。
君连笙瞅了眼外头那白亮的冬阳,摇头表示,“这点冷风无妨,在屋里躺了几天,身子都僵了,我想四处走走活络一下筋骨。”
数日前,在她进城替他抓药时,他托她送了封信到驿站去,算算时间,外祖父应已收到他的信,再过不久,就会派人前来接他。他能留在无心庵的时间已不多,这几日一直在房里疗伤,离开前,他想趁这机会看看这座尼庵。
“好吧,那咱们别走远,在附近走走就好,要是你觉得冷,咱们就回屋去。”担心他身子虚,她抬手扶着他的手臂,走在他身旁。
她打小在庵里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时的指着一棵树或是一株花说那是谁种下的。
瞧见哪个师姑,也会向他介绍。
她脸上总是带着笑,像个无忧无愁的姑娘,清亮的嗓音在他耳旁轻轻说着,宛如黄莺啼鸣,悦耳却不聒噪。
来到一棵树下,虽值隆冬,但这棵老树仍枝繁叶茂,她指着枝桠上的两只雀鸟说:“这两只雀鸟春天时会飞走,可一到秋天就会回来庵里过冬哦。每回回来还会下一窝蛋,待雏鸟孵出来,等它们学会飞的时候,就会跟着爹娘一起飞走。不过也不知为何,我从未见过它们的孩子跟着这两只雀鸟飞回来,每年回来的都只有它们俩呢。”
说到这儿,她笑了笑,“我娘曾说鸟儿尚且如此多情,比翼双飞不离不弃,而人却不如鸟,能痴情相守,深情不悔者少。希望将来我与我未来的夫君,也能如那雀鸟一样,比翼双飞不离不弃。”她说着这话时,脸庞上流露出一抹期盼和娇羞,睇看了他一眼。
君连笙抬目望着枝桠上那对依偎在一块的雀鸟,想起母亲过世前也与父王十分恩爱,可母亲病故不久,父王便再续了弦,而后,把对母亲的疼宠都给了继母。
人心易变,痴心难求,但对这位挽救他于危难之中的姑娘,她的愿望……他会替她实现。
数日后,君连笙的外祖父派人前来接他。
蝶儿依依不舍的与他告别。
离开前,他仍没有将真实的身分相告,因为他从外祖父派来的人那里得知了父王病逝的消息,他急着返京奔丧,匆促间他没能跟她说太多,只告诉她等他处理完家里的事,就来看她,短暂告别后就动身。
回京后,君连笙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料理完府里的事,从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那里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爵位和家业。
而后他亲自回到无心庵,一来是为报答静若师太的救治之恩,二来是为了探望她,没想到却得知她与她母亲已被其父派来的人接走了。
“织娘不曾提过自个儿的家乡,也没说起过蝶儿她爹是谁,那派来接她们的人不肯留下地址,所以她们母女眼下究竟在哪里,我们也不得而知。”庵里的师姑这么说道。
“蝶儿不曾写信回庵里吗?”他再问。
“离开前,她曾说会写信回来,可她这一走两个多月,庵里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来信。”
此后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寻她,迟迟打探不到她的下落,直到一年前,终于打听到她的消息,却是为时已晚,她已在三年前病殁。
她化为这方绢帕上的蝶儿,飞进他心里,从此在那里停驻,让他永远铭记住曾经有个姑娘,笑若春阳的对着他说——
“希望将来我与我未来的夫君,也能如那雀鸟一样,比翼双飞,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