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他甚至能够起身用膳,不需旁人伺候。
“爹,我今儿个真的觉得气力好多了,就连胸口也不怎么疼了。”也不知道是常年卧病还是天性使然,殷念玄说起话来温润谦和,眉眼笑意教人瞧了也随之愉悦,让人压根感觉不到他半丝病苦。
“那就好。”殷远笑眯了黑眸,那笑意是周凌春不曾见过的开怀。
殷念玄看向其它人,稚嫩的面容有些腼腆。“爹,这是娘吗?”
“她……”看他一脸期盼,殷远止不住笑意地道:“是啊,她是娘。”
一旁的周凌春受宠若惊的捣住胸口。这算不算是很大的进步?哪怕她很清楚,相公只是感谢她尽了棉薄之力救了念玄,所以特别开恩,她心底依旧开心。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总有一天他们会变成真正的一家子。
“娘好像姊姊。”殷念玄怯怯地望向她。
“当然,她是爹再娶的,自然是年轻了些。”不等周凌春应答,殷远扶着他到桌边坐下。“这样可会觉得累?”
“不会,我已经好久不曾坐在桌边用膳了。”殷念玄笑眯眼,直瞅着这两日半梦半醒间总会出现在面前的周呈曦。“谢谢舅舅。”
坐在对座的周呈曦本想反唇相稽,没福气有这么大的外甥,但一瞧见殷念玄那毫无城府的澄净眸子,话到嘴边,道出的却是,“谢什么?有二舅在,绝对要你药到病除。”
是啊,他是个成熟的大人,得罪他的是孩子的爹,他怎能把一肚子怨气发在孩殷念玄黑亮的眸环顾着,喜笑颜开地道:“真好,一觉醒来家里多了好多家人。”
多了一个娘和三个舅舅,简直就跟作梦没两样。
周呈曦和周呈阳坐在一块,周呈煦则是站在周凌春身后,这三个男人眉眼不动,却有志一同地认为——拐瓜劣枣出良种了。
殷远微扬浓眉,不置可否。一会府里的下人将膳食一道道端进房里,几乎将桌面给摆满。
殷远连斟了数杯酒,各递到他们的面前。“今日就让殷某以薄酒敬各位一杯,感谢各位对小犬的救命之恩,敬各位。”话落,他一饮而尽。
见周凌春拿起面前的酒杯,其它三人才取杯回礼。
“都是一家人,相公真的不用多礼。”周凌春噙笑说着,顺手替坐在身旁的殷念玄布菜。
“娘,还是要谢的,如果不是娘,我怎能有机会坐在这里和大家一道用膳?”殷念玄目光落在她左手扎了三指的纱巾。
虽说前两日他总是半梦半醒,但每当喝药被唤醒时,迷迷糊糊之中,他总会瞧见二舅舅拿针刺娘的指尖,将血挤入他的药碗中,让他疑惑得紧,直到昨儿个意识较清楚时他忍不住问出口,才知道娘是用血作药引,将其它药材功效打进他的筋脉里,达到最佳药效。
周凌春直睇着他半晌,心疼地轻搂着他。“往后咱们都可以一道用膳,只要得闲,三舅舅可以教你习字读书,四舅舅可以教你练武强身。”
“我呢,我呢?”周呈曦不满没被点到名。
“你二舅舅可以教你莳花弄草。”
“……我呢?”坐在殷念玄左手边的殷远淡声问。
周凌春眨了眨眼。“等你再长大一点,你爹可以教你经商。”唔……她相公最近怪怪的,总觉得他好像有意无意地和她的兄长们比较着。
她想,应该是她想太多了,他没事跟她兄长们比较什么啊?
“娘,你呢?”
“我?”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她攒眉细想着,喃喃自语。“糟,我好像没什么拿手的。”
她总觉得自己学了很多,可真正要端出本事教人,却好像没什么本事。余光瞥见殷念玄期盼的目光,带着凉风的暑夜里,教她莫名冒汗……她到底可以教他什么?
“只要你可以陪在他身边,他就开心了。”殷远淡声替她解围。周凌春心头一喜,正想感激他,却又听他道:“当然,下药、偷窥那一类的,就省下吧。”
霎时,周凌春接受到数道目光凌迟着自己,她满面羞红的瞪着自己的坏心相公,还以为他转性连嘴都乖了,可谁知道那嘴坏是天生的,三天两头不把她干过的蠢事拿出来背诵一回,他日子很难过。
“和我家妹子相比,殷爷在外的作为才真正教人甘拜下风。”惜妹若命的周呈曦哪里能忍受他一再踩妹子痛处,不稍稍回报,他就跟他姓!
周凌春呆了下。虽然转移焦点也算是一种解围,可有必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吗?
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殷远瞥了周呈曦一眼,唇边笑意若有似无。“幸好二舅子识得的是现在的殷某,要是再早个五六年,就会知道外头传言的才风光呢。”
“不用,现在就够了,抢地夺铺还劫货,除了杀人放火……不对,说不定这些事你以往就已经做过了。”周呈曦毫不客气道出他从周呈煦那里得知的二手消息。
殷远哼了声,正要开口,却被周凌春抢白——
“二哥,你才刚回京师多久,净从坊间听些小道消息。”如果可以,她真想要捂住念玄的耳朵,别让他听见大人之间的针锋相对。
殷远微愕地望着她,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她早已听过那些传言,但待他的态度却始终如一。
“正因为是小道消息,所以才想跟殷爷确定,省得误解他那就不好了,对不?”周呈曦撇了撇嘴,决定偃旗息鼓。
“这当然是误解。”周凌春一句话打住了这无趣的话题,拿起桌上的柚子吸引殷念玄的注意力。“念玄,你瞧,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瞧过。”他有些羞赧地道。
事实上他没见过的东西可多了,打他有记忆以来几乎都在病榻上,就连屋外也难得踏出,和同龄的孩子相较,他显得无知许多,但他天生的温良性情却比同龄的孩子强大太多。
“这是柚子,只有巴乌城才有,你没见过是正常的。”她本想要剥,但一想到还在用膳便暂时交给他。“待会用完膳,我再剥一点给你尝尝,这是你大舅舅亲手栽种的,托二舅舅带回来的。”
“谢谢娘。”殷念玄好奇地摸着粗糙的柚子皮。
“好了,用膳了。”周凌春一声令下,周家人整齐划一地举筷用食。周凌春还不住地替殷念玄布菜,动手替他剥虾剔蟹,分量皆不多,毕竟他的身子正慢慢有起色,想正常进食得要慢慢来,今晚纯粹尝鲜。
殷远浅啜着酒,目光时有时无地望向周凌春,困惑隐藏在浓纤长睫底下。
为了活下去,杀人越货又如何?哪怕已改朝换代,他只想当个平凡商贾,依旧有人逼他为求自保而不得不伤人,怪谁?
别人黑,他更黑,只要能救活念玄,让念玄活下去,他没什么干不出来,一点罪恶感也没有,甚至早已习以为常。
旁人如何看待他,他压根不痛不痒,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她……他莫名在意她的看法,甚至在意她对他人搂搂抱抱……殷远摇头失笑,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替他救了念玄,感激一定有,或许两人当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也不难,该是如此而已。
该是如此而已。
用过膳后,殷远让下人进来收拾桌面,周呈曦则亲自熬药去了,周呈阳进厨房替周凌春准备一壶温茶,周呈煦推开了窗子让屋内的海味消散些。
“娘,真的只能吃一口?”殷念玄难得央求着,黑亮亮的眸闪动着。
“只能一口,二舅舅说了,今晚吃了太多寒性的食物,你不能再吃了,对你现在的身子骨不好,待你身子好了,想吃多少,我就差人从巴乌城给你送来。”周凌春替他拢着发,掖着被子。
“明年这个时候,娘还在这里吗?”他突问。
周凌春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为什么不会在这里?难道他认为她会被他爹给休了吗?
不过,好像没听过他会休妻耶。
“四舅子,麻烦你把窗阖上。”殷远阴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周凌春有些失望,因为他并没有代她回答,把这难题丢给她,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周凌春正绞尽脑汁地思考,后头正在关窗的周呈煦察觉不对劲,瞬地翻出窗外,殷远回头望去,黑眸微眯。
“娘子,和念玄待在这里别出去。”
抛下这话,他关上了窗,才刚走出房门,周凌春便听见外头传来打斗的声响。
她吓了一跳,环顾四周想找出护身的武器,却见殷念玄黑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念玄,没事,别担心。”她笑眯眼道。
她应该没有露出一丝慌乱吧,她可不能慌,她要是慌了,他该怎么办。
“娘……爹是不是在外头做了许多坏事?”
没料到他问的是用膳前的闲聊,周凌春呆了下,张口欲言,话到舌尖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也许爹真的做了许多坏事,但我知道爹都是为了我,之前我常想,要是我不在了,爹是不是就会开心一点。”
“你在胡说什么,存心让咱们难过吗?”她微恼道。
“爹的身边有娘了,希望这一次娘可以陪爹久一点,千万别像先前那些……”
殷念玄话未尽,周凌春没来得及追问,只因屋顶上爆开破瓦声,她想也没想地抱起殷念玄退到锦榻边。
还没能庆幸殷念玄的瘦小教她足以轻松抱起,从屋顶落下的黑衣人已持长剑凌厉扫来,不见一丝怜悯。
她只能将殷念玄抛往锦榻,硬着头皮以花拳绣腿应战,顺手抄起一张凳子充当武器,打不了人,至少能拖点时间,外头的打斗声极近,四哥应该会察觉有异,哪怕费上一点时间,他一定会进屋救人的。
然,她脑袋正盘算着,余光瞥见屋顶又落下一名黑衣人,动作飞快地朝锦榻的方向而去,几乎不假思索,她朝那人丢去凳子,对方一脚踢飞,她得隙要将殷念玄抱起,背后那名黑衣人已杀到,扬起的长剑迸现青冷光痕,而窗门在这当头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