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口气多了那么多人,还加上战止和梁蓦家都得送上,所以邬家大厨邬浅浅得了大姊同意,下了重本,一大锅粥里放了不下十几种佐料,因此那香浓黏稠的香气让闻香而来的壮哥儿拿著自己的碗勺,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邬浅浅身边,甩都甩不掉。
邬浅浅被他跟得喷笑不已,粥一起锅就先舀了一碗给他,还给他淋了一匙的野蜂蜜。
冷冷冬日,甜蜜一口口,暖心温肠胃。
其余的邬浅浅用瓦罐装了放进竹篮,再放进碗筷,然后用布罩上,这些是要带到邬淮的坟前去的。
出人意外的是,在这祭祖供佛、祈求来年丰收的日子,邬家却来了稀客。
一辆乡下少见的大马车,几个仆人也不进门,就捧著礼物站在廊下,登堂入室的其中一人留著小胡子,看似是管事,另外两张陌生的脸孔,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屋外那些,一看就是有钱人的做派。
他们家的亲戚里没这号人物啊。
年纪大的,中等身材,袍子是团花锦袍,法令纹深镌,面容严肃,看起来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一进门也不跟谁客气,十分托大的径自找了位子坐。年少的长得高高大大,俊脸,眼角微提,是个公子哥。
客人来,自然得奉茶,两个丫头奉了茶水,没下去,一左一右立在邬深深身边伺候。
“去请母亲来。”邬深深低声吩咐秋婵。
秋婵应是,去了。
“小女子眼拙,不知客人从何处来?”邬深深施礼道。
这冬日里寸步难行的天气,这行人不辞辛苦到沙头沟,有何事紧要到劳师动众走这么一趟?
一老一少眼中掠过不解,曾几何时这邬家用得起丫头了?
那小公子的心不在这点上,他打量著邬深深,眼前的女子胳膊粗大,头发太黄,指甲太短,脸太黑,到处都留著风吹日晒、长年劳作的痕迹,和县城里的闺阁淑女、小家碧玉都没得比,粗糙、粗糙,他家三等的洒扫丫头都比她强。
小公子一脸嫌弃,遮掩都遮掩不住,本来不带好脸色的脸几乎沉了下来。
老人冷咳了声,小公子这才收回不甚友善的目光。
一番客套,邬深深才弄清楚,这老者姓孙,是致仕官员,曾居五品官,儿子叫玉成,是县学的生员,是江县有头有脸的人家。
虽然致仕,官威看起来依旧不小,可年龄看起来也不到五十怎么就致仕了?想是家中财大气粗,退出官场,享清福了。
还没得知来意,秋婵扶著肖氏出来了,双方一番见礼寒暄。
“闺女,让娘来和客人说,你退下。”肖氏轻声细语。
邬深深意外了下,但眼观鼻,鼻观心,应了声“是”,安安静静的退下了。
邬家没有男主人,向来顶缸的是邬深深,所以家中无论大小事情不可能跳过她去说,不过这攸关女儿的亲事,她不好也还在。邬淮走了,肖氏还活得好好的,她纵使不管事,但对父母来说没有比子女更要紧的,女儿的事她是非要出头不可的。
邬深深避到杂物间,让昆董回去守著母亲,自己听起墙根来了。
“您这是想毁婚?”从来都细声细气的肖氏发出一声尖锐高亢的暴喝。“凭什么?!”
邬深深冷冷听著,一言不发。
忽然冷风从外头灌进来,杂物间的窗从外打开,翻进来一个人。
那人利落的翻滚,在杂物堆上一按,轻盈如猫的起身,拍拍手,对著因为骤然吹到冷风、寒毛直立的邬深深露齿一笑。
“有门不走,这是做什么呢?赶紧把窗关了。”压著声音训斥著乱来的男人。
这些日子,她忙,战止也忙,有时到了饭点也不见人影。她忙著要找饲料,要找门路,他也是想尽办法希望在年前多窖几头鹿,两人一忙,战冽和壮哥儿全扔到梁蓦那里去了。
梁蓦单身一人,对两个小子,有时还会加上陆牧,倒是耐心十足。
平心而论,和战止相处下来,他忙前忙后的帮了她不少忙,既不卖功邀宠,也不过问金钱,让人舒心。
“我这不是看前头有客人,避免麻烦吗?”战止关上窗,胡乱搪塞。
邬深深也由他去,她哪里不知道他是八卦魂熊熊燃烧,她娘出面招待客人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这其中能不没有猫腻?
“做人太不地道,这是打发叫花子吗?”没脾没气、软得像团麻糈的肖氏接连失控,声音都变了调。
然后邬深深和战止听到拍桌和重物落地的声响。
“听”情况,是谈崩了,也不知道那对父子来干么的,就算详情不是听得很清楚,邬深深还是知道这门亲事应该是黄了。
“你有婚约,怎不早说?”战止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说什么?”邬深深憋著一肚子火,这件乌龙亲事她压根只从母亲口中听到那么一回,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第二回,好像具体了点,人也来了,人家却是登门来退亲的。“难道战大人要娶我为妻?若不是,我又凭什么要跟你交代?”
战止被她噎了个倒仰,想也没想就道:“那个没眼光的竖子不要你,我要!”
这男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同情心泛滥也不是这种做法,又不是小孩扮家家酒,他要娶,她就要嫁吗?
外头一下没了动静,邬深深透过门缝看去,堂屋里只剩下娘亲和两个丫头。
她拉开本来就没关好的门,直奔堂屋。
肖氏白著张脸,正在喝秋婵喂的果茶,昆董一样样的拾掇地上的各色礼物,肖氏回过头来看到邬深深,眼泪就淅沥哗啦流下来,茶也不喝了。“我苦命的闺女!”
“我挺好,命不苦。”
肖氏颤巍巍的拍了下大女儿的手,一下子仍止不住泪,抽抽噎噎的,就像天要塌了。
邬深深没法子,只好从袖子里抽出帕子给她拭泪,耐下性子哄她,“娘,您花容月貌这一哭可就老了好几岁,还是别哭了,划不来。”
“你这不知轻重的丫头,亲事让人退了,往后你可怎么办?”手里捏著成色普通的镯子“啪”地往旁边一丢,镯子无辜的滚了滚,不动了。
因为孙氏父子闹这一出,邬深深的名声算是被毁了个七零八落,轻飘飘的言语向来能杀人,为了养家活口抛头露面的女子已经为人诟病,又遭退亲,这不是要绝了她一生活路?
肖氏一思及此,哪能不嚎啼?
“娘,”邬深深蹲下来,侧脸贴在肖氏大腿上,“本来就是阿爹喝醉酒硬要人家认下的亲事,人家不想认这门亲也没大错,我们是什么人家,可人家又是什么人家,竹门硬要对木门,女儿我真嫁过去,您觉得会有好日子过?”
“话虽然这么说,可你怎么知道是你爹喝醉酒认下的亲事?”也的确是,她那夫君曾言,的确是酒后胡里胡涂结的亲家。
“又不难猜,爹一辈子就在沙头沟打转,那孙家却远在县城,真要有交集也可能只有少数机会,再说爹不是那种孟浪之人,要不是把酒言欢喝茫了,哪可能随便把女儿的终身给出去?”只是不知道他酒醒后有没有后悔过?
人死债烂,身为女儿的她就算想去和那个便宜爹讨个说法,也只能等下辈子了。
肖氏轻轻摸著闺女柔软如缎的发丝,眼前浮现丈夫以前刚得到女儿时那满脸说不出的欢喜,这女儿是他们的头胎,他从来不介意自己没有一开始就给他生个男丁,每日从山上下来都乐呵呵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抱女儿,看她吐泡泡,叽哩咕噜地和她说上半天话。
想到新婚那段甜蜜又欢喜的日子……夫君的心中还是希望娇女能得一门好亲事的吧?
想一想,心中又是心酸难耐。
“您女儿我能干吧,随便一估摸,差不离吧!”邬深深嘿嘿笑。
“哟,你这傻丫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还沾沾自喜个什么劲?”肖氏的忧愁都叫女儿的插科打译给模糊过去,抹去脸颊的泪痕,恢复正常颜色,让邬深深起来说话。“你真不介意这桩亲事黄了?”
“说真不介意娘不信吧,可我还真的介意不起来,要不,娘先替浅浅操心吧,过了两年她也大了,等您操完她的心,再来想我的就好了。”
“哪能呢,过了年你可都及笄,是个大人了,浅浅还能等个几年。”女大不嫁,成何体统?!
“娘,说句不怕您诛心的话,咱们家壮哥儿还那么小,我要真的嫁了,你们怎么办?”
邬深深问得一脸认真,她真的不觉得自己非得遵循著古人早早嫁人的法则,女子嫁人,为的无非是一张饭票,她能挣钱养活自己、养活家人,爱人与被爱她不是没想过,但遇人不淑,人家都登堂入室来退亲悔婚了,她还有什么话说?
“都怪娘太懦弱拖累了你,可姑娘家的青春可是不等人的,一旦年华老去,追悔莫及。”
“这哪就叫拖累?我可是等著壮哥儿争气,好风风光光的送我这阿姊出嫁,这不是底气充足许多,到时候想挑拣什么好人家没有?”
“要不……娘去托西村的花媒婆替你说个好人家?”肖氏不死心。
“您饶了我吧。”娘,您平常不靠谱,怎么对这个问题固执了起来?用不著这般吧。
“我想娶深姐儿。”站了半天的战止见邬深深一脸头大,忍不住好笑,但是,他要在这节骨眼笑出来的话,一定会招白眼。
你来捣什么乱?邬深深愤愤地瞪他,嗤之以鼻。她好不容易把娘安抚妥贴,他别来添乱!
他的眼神写著:我不是添乱,爷我是认真无比的!
两人在那里比眼刀,肖氏的脸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
“这并非儿戏。”战止说得斩钉截铁,居然单膝跪了下去。“我心悦深姐儿,请把女儿嫁予我吧!”
邬深深整个人宛如被焦雷劈下,从里焦到外,只觉得从脸一直红到脚底,羞得抬不起头,想开口骂个战止几句,他想这么干,却连事先通个气都不曾,可就是半个字都迸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