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地上一瞧,落在陈年腐叶上的松针颇为可观,脚踩在上头,也有半个脚跟这么深。
不绝于耳的鸟叫虫鸣,偶尔添上鸟羽的振翅声,茂密林子的光影将一支藏匿在老松树干后面的箭镞切割得有些零碎,叫人看不清楚。
目标锁定,箭势陡发,一只喝过水、尽顾著觅食,离了群的马鹿听到动静还来不及窜逃,已经倒地不起。
不坏,晚上有炖肉吃了。
藏身在老松树后面的纤细身子往前挪了几步,正要收获自己的猎物,岂料一双大手抢在她前头,毫不客气的抓起那只马鹿。
“这是做什么?”邬深深沉下声音道。猎户也有猎户的规矩,这人想干么,黑吃黑吗?太不上道了。
看清眼前的人,她认得他。
半个月前搬进屯子,七、八家外来户中的其中一户。
里正说了,这些外来户都是朝廷流放的罪犯,有的举家数十口,拖儿带女的,也不乏家人都死在长途跋涉途中,剩下只身一人的。
犯事的大头要不在刑场上头颅滚滚,就地正法了,要不还关在刑部大牢里受罪,能留住一条命的流人,绝大部分都属于杀鸡儆猴、受株连分子。
所谓祸及九族,家族里远远近近的亲戚,反正只要沾上边,皇帝才不管你有没有拿过好处,视为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大笔一挥,发配到苦寒之地来了。
能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来到东北这苦寒地区的流人她远远看过,一个个瘦骨如柴,赤脚单衣,也难怪,怎么可能还锦衣玉食,家产财物都被查抄一空,荡然无存,流放途中,枷锁千里,每人每天据说约只有一升粮食,这能顶什么用?饿死途中的屡见不鲜,能撑到这里来的要不手上还有点银子,在路上能换得好一点的待遇,要不就是精神和忍耐力非比寻常。
屯子里的乡亲们对他们又是同情,又是尊重,给他们送柴、送高粱米、送黏豆包,把房子租给他们,自然,身无分文的也只能继续住在遣戍地的流放所里。
“这猎物是我的。”他看起来很高大,声音低沉醇厚,留著落腮胡子,但瘦得厉害,手里的鹿身上有两支箭,一支在腹部,一支由鼻心贯入脑子。
腹部那支箭是她的。
她看得出来他手上的弓是由骨头皮胶做成的复合弓,起码有二石以上,一石大概有一百二十斤左右,要没强悍的臂力别说举不起这么重的弓,遑论能把箭强悍的穿透鹿脑,而她自己手上的还是她爹留下来的,就是一把很普通的猎弓,论臂力,她不及男子。
但这也不代表这猎物就不是她的。
“你拿什么证明你的箭比我快?”到手的猎物拱手送人,做不到。
东北的气候一年里有很长时间完全无法在野外活动,不多存点粮食,娘和弟妹怎么过冬,尤其这是头马鹿,体形似骏马,可不是鼯鼠、斑鸠那类小东西,马鹿的肉可食,皮可制革,鹿胎、鹿尾、鹿筋、鹿鞭、鹿血、鹿肉等都可入药。
这头鹿够他们一家吃上大半个月了。
一条乌油油的长辫子,身上没半件饰物,短褂、长裤、小绑腿,背著弓和竹篓,脸蛋清秀,一双大眼异常的明亮。
“姑娘意欲如何?”这是半点不让吗?
要论个是非,他也不是没法子分辨谁的准头比较快,了不起下个猎物两人来比快就是了,高下立判。
“我也不占你便宜,就均分,鹿茸、鹿肉你我各一半,回屯子我让家人去取,如何?”邬深深正视他,她可没那水磨工夫陪他干耗。
鹿茸可值钱了,应该说马鹿的全身都是宝,要多分不行,各据一半,已经是公平了。
“你知道我家在何处?”这头鹿明明是他的,占他便宜还占得理直气壮,毫不惭愧,女人呐。
“屯子就那么大,问一下总归跑不掉。”
“也罢。”他可是个大男人,和一个村姑争什么?
刀锋眉,面容寡淡,不带一丝人情味,虽然轮廓犹带青涩,尽管粗衣布衫,依旧有种极浓的金戈铁马气势,尤其那双棱角峥嵘的眼像极了一把吞吐青光的出鞘宝剑,彷佛那从骨子里射出来的慑人气度是与生俱来的。“在下姓战,战止,住屯子北边最后面的那户人家。”
“我姓邬。”
她知道,这批流放名单中有许多平民百姓听都没听过的大官,他是其中一个。
战氏手握兵权,在东南沿海经营数代,受封为觐国公,祖上有两代都死在海战上,也因为天工皇朝有这所谓的海龙战家,将东南沿海守得固若金汤,倭人数十年来犯,每回都是无功而返,对战氏恨得咬牙切齿。
西北有蒙氏一族镇著,世人谓“南战西蒙”,北边不时有外族来侵,但都只是小打小闹,百姓还称得上平安丰足,不过前年秋天,乌尔干人崛起,蒙氏一时支应不了,觐国公奉命北上西伐支援蒙氏,却败于陈桥。
朝中反对战家一派,上书状告觐国公通敌叛国,举证历历,皇帝老儿一怒派京中金吾卫将战犯押解回京,尽管半途觐国公伤重而亡,今上听闻大怒后仍不解气,遂将战氏一族女子贬为庶人,男子五岁以上永世流放东北,至于敢站出来替觐国公或战家说话的那少数几人……咳,也很倒霉的被株连,流放来到这北大荒。
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海龙战家一夕风流云散。
虽说免死流放,可是东北是什么地方,偏远而艰苦,这些高官子弟身娇肉贵,多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来到边境生活,连如何烧火、下厨都不会……
也不知道他除了会打战,来到这穷山恶水能不能活得下去?
死去的人可怜,但活著的呢?挣扎在生活温饱中,也许比一死了之的人还要痛苦。
屯子里只有不到六十户人家,里正就是最大的“官”,这些流人即便名头再响亮,对沙头沟的人来说,在好奇后每天该干啥还是干啥去,毕竟要维持家人生计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也不能怪他们,京城离东北好几千里远,即便改朝换代好几茬,对于每天睁眼就要操心有没有顿饱饭吃、住在寒天苦地的他们来说,那遥远京城所发生的事和他们实在扯不上干系。
“我回去把肉分了,送过去姑娘家。”战止淡道。
“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即便心存一丝怜悯,却不知这人人品如何—— 她哪里知道人家正以为被占了便宜。
“战某不是那种人。”被质疑,他有些不高兴。果然是乡下女子,见识少,视野狭隘,无知。
“知道了。”用得著吹胡子瞪眼吗?她按住那马鹿,抽出她的箭,甩了血渍,放回箭筒。
“这箭已经沾了动物的血,姑娘还要收回?”他有些不解。
“洗洗就能用了。”看起来虽然落魄,骨子里还是吃米不知米价的京城公子哥。她的每一支箭可是用捡回来的废铁亲手磨成的,千金难买。
话不投机半句多,邬深深转身往林子深处走去。
战止安静的五官像骤然碎裂的瓷,去捡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割破手指。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战止了,他怎么会忘记这件事?一念及此,急促的呼吸就像满钵要倾盆而出的水。
他忍痛咽下这口气,但那股气仍梗在喉间,戳得他生疼。
他咬紧牙关随意扛起那头马鹿,茫然的瞧了一眼这面生的林子,想到眼前浮现弟弟那饿到直啃手指的模样,眼睛一闭,重新睁开的同时,断然的转身随著她的步伐跟了过去。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还有什么放不下身段尊严的?
邬深深不是没听到身后的窸窣声,她没理会,这林子不是谁家俬有的,他想往哪走,她管不著。
来到一片高处,底下树丛间,她忽然发现什么,弯腰蹲下,用弓把杂草一拨,面色一喜,从腰包里拿出一把小铲子,细心的铲起周边的泥土。
“这不是杂草吗?你拔它有何用处?”
阴影罩上她,声音似带著几分羞愧。
她下巴有些收紧,并不想理睬,可一抬眼,邬深深留意到他眼神细微的变化,他即便再如何的试图放松,如刀削的面上仍带著几分僵硬,长年板著脸习惯了,想要变得柔软几分,那柔软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和怪异。
“这山……我初来乍到,跟著姑娘是我唐突,让你生气了?”
她的眼中带著显而易见的疏离,看向他的目光涌著一闪而逝的警惕。
他们没有那么熟好吗?对那半只马鹿要和别人分享,她怎么想都心有不甘。
这座山那么辽阔,用得著她走到哪他跟到哪吗?就算迷路,在这个麦收结束之际,林子里多得是忙里偷闲,进山采榛子、蘑菇的人,只要他肯开尊口,有得是愿意带他下山的人。
但是他站在那里,那态度很难让人挑出刺来。
帮人一把的确没什么,当年要不是陆大叔独排众议带著她一个女娃上山打猎、采山货、挖野参,哪有今日他们邬家?
邬深深面无表情,慢慢扬起一双漆黑的眼睛,语气仍有些僵硬,没多少热情。“没有生气。”
“那太好了,在下……我带著弟弟来到这里……”他头一回开口说这么多话,像绞尽脑汁,又像从来没有过这种低声下气的经验,从来大军压境都不知道何谓紧张的他居然觉得胸口这股气憋太久,有些隐隐作痛。
“笑不出来就别笑。”
瞧著他无论如何努力,嘴角怎么也勾勒不上去,最后形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尤其说完就很想给自己一拳的样子,邬深深实在看不下去,只觉得他面上的挣扎与矛盾太扎眼。
这时代的尊卑阶级再如何严格,站在这里的他不论以前有多高不可攀,如今被剥夺了一切,一个大男人还带著弟弟的流人,算了,有什么好计较的?就看在远亲不如近邻的分上,就当多个拖油瓶吧,至于男女大防,只要不是太过,他们这样的穷人不时兴这些穷讲究。
她的心还是不够硬。
战止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他想说点什么,却因为从来没有对谁表达过感谢的话,显得很是笨拙,想来想去,舌尖仍旧吐不出半个字眼。
“你看这座山如何?”邬深深开口问道。
“气势雄伟,绿波如烟。”
“万事万物都有共存的理由,你只要知道靠山吃山,要活下去并不难。”她拎起挖出来的五叶草摆到战止面前说道:“这叫刺五加,以五片叶子交加为上等,可以治风湿、壮筋骨,扶正固本的药,与人参有相似的疗效,这种东西以根为主,挖采之后剥其根皮晒干,拿到药铺去可以换钱。”
“那若有肿疮外伤,该用什么药草好?”他有他的骄傲,但是医药不是他的领域,此时也不介意不耻下问。
“自然看大夫最好。”
战止噎住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