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是太强,却能在发上、面上吹出一层冷霜。
幸得她早拾来一大堆干木枝,也收集不少枯叶,在隐隐有雪花飘落的寒夜里,为自己燃起一团暖火。
趁着暖和就该歇息,免得火堆熄灭,寒意再起。于是用泉水净过脸庞、颈子,洗净手脚后,她重新穿戴保暖,在温暖火边躺落下来。
躺下,以为合睫便能睡去,无奈却是清醒无眠。
她模糊想着,多得武林盟的人设想周到,让她身下不仅有酕子能铺开,身上还能盖着一张厚毯子取暖又想着,待返回峰下城销了假,姨爹、老好人县太爷以及文胆师爷,应都回来了才是。
姨爹定会问起武林盟之事,她得想想该怎么答话,唔,肯定也会问到她与九尾雪天狐之间的牵扯,她避不开、躲不了啊。
幽然叹息,一张眸便是满天星斗,墨色带宝蓝的穹苍令她想起白凛深邃漂亮的黑蓝眼仁儿。然,一旦闭眸闭眸还是无法睡下,脑中翻飞的尽是地底洞穴中一幕幕的景像、一句句的对话声响!
我要红缳。她在哪里?
我要她回来,我必须得回她。
你问我要红缳,不如就拿你的“炉鼎”来换用她来换红缳,你我都不亏。
如何?
你要她,请便。
最后一句掠上心头时,她骤然睁眼,躺平的身子如被赤沙毒蝎螫中一般,猛地弹坐起来!
她气息沉浓,冷霜寒夜中,额上竟渗细汗!
事情从发生到现下,她以为太乱无法想,其实是刻意不去想、不愿想。
她让自己忙碌,于是帮了武林盟不少忙。
她身旁一直有人,所以被分走太多思绪。
然而来到此时此刻,她不能纵马快意奔驰,是该静静安置下来,才发觉欲静不能静,因悬在心上的那个结,令她不能安生。
再深深吸入一口沁寒夜风稳下心绪。
静坐片刻,她手捣在脐下,天狐内丹的金芒透出肤底。
她手缓缓往上移动,那润润金光受她摆布亦跟随往上,最后从喉中轻轻呕出,跃到她掌心里。
自上回在树心里双修十个日夜后,内丹与她的连结增强,她是不意间发现原来能这样唤出,把玩在手,彷佛它真是她的真元。
而今,她无意间驱动狐火。
那是天狐最强的术法,这说明她与白凛之间的牵连已极深,不仅气血相融
有没有可能天狐内丹若碎,她的命也将走至尽头?
但他想要的一直就是红缳,最后却跟她纠缠在一块儿,该怎么解?
微微收拢五指感受内丹润辉的暖意,她一手揉揉眉间,应要困了、乏了,不该胡思乱想的。她早该睡下,明儿个大早还得继续赶路。
正打算重新躺落,强迫自己入眠,搁在眉处的手甫一拿开,她气息瞬间凝住。
一双略大、骨骼匀称好看的男性裸足进入她此时轻敛的眼界里。
她盯住不动,手中内丹八成感应到正主儿驾临,金晕一波波舞动,发出的光与燃得正炽的火堆有得比。
回过神,她倏地扬首,与居高临下眯瞪她的狐狸美目对个正着!
“虽然我不爱你跟武林盟的人一块儿混,但你半声不吭独自一人跑了,我更不爱。”雪发在夜下张扬,明摆着就是不痛快。
夜中寻至的男人继续叨念——
“那时“拜火教”大势已去,武林盟制住内外,你待在那儿安全不是说好要等我?你这样偷跑真的很不好、很不对。你知不知道,我回去找你找不到,李修容那家伙竟用一副可怜眼光看我,问我怎会不晓得你的去向”哼哼两声。“我怎是不晓得?天狐内丹在你这儿,我只要纵开神识观巡,上天入地都能寻到你。但话说回来,你怎么可以让我扑空?还被人笑?不知情的人说不定会以为咱俩感情不好。”
被自个儿狐火狠狠烧过的天狐大人,话变多了。
秋笃静被念到有些犯懵,双眸眨眨,再眨了眨。
那他们俩感情算好吗?
“你有什么话说?”白凛干脆席地而坐,还蹭去抢坐酕子,硬要坐得近近的。
身子略绷紧,喉头亦绷,她试了试终于问出:“打一开始,你就知道禁地洞穴里有古怪,设了陷阱等你自投罗网,是吗?”
“竟学会以问制问转移话题?”白凛双目眯得更细长,眼尾一荡,似笑非笑。
他顿了顿,清傲地略扬美颚。“当日那一叶绿光精魅,在释回之前我对它下了反动咒,更在咒上吟入我的神气。既是反动,就要它过家门不入,那叶精魅窜回赤沙禁地时按理不该停落,然而它不仅落下,还顺利入内,说明赤沙底下不单是座巢穴,更是一座陷阱,而且等的就是我。”
所以无论反动咒有多强,只要带有他的气息,赤沙地底下的结界永远大开。
秋笃静唇微启,喉发堵,勉强蹭出声音。“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俊颜又淡淡现出从容神秘的神气。
他一手撩开长发,屈臂支着头,从五指指缝溜垂而下的雪丝轻轻荡着。
“那是玄宿为我设下的牢笼。”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再问。
他微地勾唇。“玄宿说他续命而生,历经几百年前那场大战,其实他真身早灰飞烟灭,剩的也仅是一缕真元,若论天元神透,说不准还比不上你巫族身为族首的老虔唔,大太婆”撇开脸假咳两声——
“但玄宿残存的真元所选中的那片赤沙大漠,灵能极其旺盛,恰成他重炼之处,才使得“拜火教”后来尽入他掌握,甚至危及整个中原武林。我必须与他有个了断,不单是为了我跟他的恩怨牵扯,更要紧的是我占住的那片大地。”
他笑,五指将发往后梳扒,露出与月争辉的整张玉面。
“我要没挡住,西南大地与凛然峰全沦为玄宿囊中物,你巫族村与峰下城也要遭殃。唉,想想我这情操还真不是寻常般伟大。”
还指责她以问制问转移话题?他左弯右拐、东拉西扯,根本答都没答!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声线陡扬,双眸直勾勾。
心底模糊有个想法,深想了可能会很痛,但总比模棱两可来得好吧?
白凛突然沉默,像被她硬声硬气的语调问住。
他随即笑笑,重振旗鼓又想粉饰太平似,却被秋笃静抢了话,问——
“你觉我若事先得知,明白踏进地底洞穴将落入陷阱,事到临头可能就唤不出狐火了是吗?”
他身板缓缓挺直,目光如炬,淡然的轻弧一直噙在唇边。
“我确实需要你唤出狐火,但我没料到,你真办到了。”嗓音若叹,挟着一种清风明月般的温柔,这是以前的他不曾、不会亦不懂得如何流露的东西。
秋笃静咽了咽唾津。“我看到玄宿的真元,你想将他困住”
“玄宿那一抹真元藏得太隐密,若不拿我当饵,他不会轻易现身。我的千年狐火能烧毁一切,灭掉在我真身里的魔魅,但我的真元内丹又绝对不能被玄宿侵占,不能留在我体内,而没有内丹,我唤不出狐火,一切只能看你。”他挑眉,又在睥睨谁似——
“闭关双修时,怎么都教不会,连点火苗都不见你召出,没想人一急,比小狗还能跳墙,都窜上天啦,那场狐火来得真是时候唉唉,怎么我就这么神机妙算,真把你算得准准的。”
他拿小狗跟她比,其实想逗她,可惜成效不彰。
秋笃静瞬也不瞬的双眸被火光和内丹润辉一映,像弥漫水雾。
“倘使最后我没能唤出狐火,该当如何?你可曾想过?”
俊庞明显一怔,极快又宁定。
他要是不那么迅速从容就稳下,要是肯沉吟个一会儿、半会儿,秋笃静还可能被他蒙混过去。
但他明明被她问住却还装出一脸淡定不!或者不是装的!他也许真觉那没什么,她没唤出狐火又怎样?不过是赔掉他一条命罢了!
“你将玄宿诱出,困进自个儿身体里,我要能召出狐火,一切大善。若我不能,你是打算拖住玄宿一块儿死对不?”她恨恨质问,陡然响亮的声音教人凛心凛意。“你那时挥袖将我的神识抛出结界,自己是没想出来了,你不动声色在玄宿的结界中造出自己的结界,你将那里当作战场、当作坟场,我说的对不?!对不呜呜——”
哭音搅进话里,一放纵真真不可收拾,忍到不能再忍的泪水瞬间漫溢,哗啦啦地流,鼻头一下子就红了,非常狼狈凄惨。
但她一双眸子却发了狠似瞠得圆滚滚。
好凶。
既明亮又迫人。
等白凛意会过来时,才知俊脸竟心虚撇了开,可想想自个儿何等身份,怎可在她面前堕了九尾天狐的风骨?!
他硬是转正面对她,很义正词严道——
“我若出不了那结界中的结界,你有我的内丹真元护守,定可从那座地底幻境全身而退,我还留了那一叶精魅为你引路,你随它走,必可脱险,不怕的。”
原来她瞧见的那一叶绿光正是他的手笔。
只是听他后面所说,她心里的难受实是一阵强过一阵,泪落得更狠,十分勉强才出得了声——
“我怕!当然怕!明知你拖着玄宿欲同归于尽,你以为落你一个在那儿,我走得开、走得了吗?!白凛,你说我俩是夫妻,要当最亲密的两个,但不是这样的在你心里不是啊!我呜我很喜爱你,你明知道的,却可以把我喜爱的人轻易带进绝境,说弃就弃,你真的很过分啊——”
白凛显然没料到情况会加剧。
听她说的,他越听心越软,但听到最后脸色骤变,想也未想忙道——
“是、是,你喜爱我,喜爱得不得了,很爱很爱的,我自然知道,我没要轻易自绝,肉身不过镜花水月,没了就就算了,你保有我的内丹,往后找到好时机,你帮我续命不就成了?没事没事,不是什么大事,你、你怎么又这些泪是怎么回事?别哭啊”乱七八糟安慰,结果完完全全适得其反。
秋笃静颊上泪水蜿蜒,颚下泪珠啪嗒啪嗒直掉。
气不打一处来,闹得头晕目眩、苦涩难当,一时间哪能自持?!
她呜呜哭,格开他直想探来抚她、拉她的臂膀,冲他轻嚷——
“什么好时机?哪来好时机?若没有怎办?我又哪来的本事帮你续命?”单肩一抬,将泪擦在衣袖上,直直抽气。“你不在了,我要是我、我没能保住内丹,那又该该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我在啊!我在不是吗?”
白凛当真头大如斗,说什么都错。
她哭得惨兮兮,很绝望的气味儿,他心惊胆颤,有种被掐住喉头、挣都挣不开的紧窒感传遍全身。
“静儿,别哭,你哭得我我快不能喘气”他一掌压在左胸上,沉沉压着,挺疼似,像这感觉极其诡异,陌生又隐隐熟悉。他美目微微瞠大直望着她,一向傲然淡漠的面庞竟显得无辜无措。
“你何必这样?我在你心里根本就是只是个”她忽而撇开眸,摇摇头苦笑,泪不止。“不是的,我连你心里都没能进去,哪能说自己是个什么根本什么都不是啊!”
“你别胡闹!”存心要闹到他断气是吧?!
“我没有!”
“最好是!”
“你拿我换红缳!”蓦地爆出一句。
话一出,又是满心满嘴发苦。
不想提这事儿,结果道行太浅,看不透,闯不过。
“玄宿说换,你说请便。你拿我去换!你说请便!呜呜怎么可以请便嘛?!呜呜怎么可以?!呜哇哇——”说到伤心处,没有“第一女铁捕”,没有“铁血小教头”,就是个很痛、很难过,觉得自个儿遭心爱男子背弃的可怜女子。
面对突然放声大哭的人儿,天狐大人尽管很努力维持人身,但肉躯颤栗、心脏纠结,气息都只出不进了。
若他此时是真身模样,九尾雪天狐必然已惊到炸成一大团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