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两人的互动仍是自制矜持,但眼神交流时却透露了端倪,一切看在韩栋等人眼里再清楚不过了。
经过了傅耀祖趁他不在而闯进别院意图对她不轨后,傅天抒就几乎不让赵慕真独留在别院。
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喂饱了小虎、小花跟小龟后,他便带着她一起到工坊去。
她如今是镇金堂的画样师,所设计的首饰又深受客人喜爱,若她在工坊,不只能随时跟金匠们就样式及工法做讨论,还能跟客人实时的面谈以了解喜好。
虽然之前的假金事件曾重挫镇金堂的生意及声誉,但在大家上下一心的努力之下,镇金堂再次坐上永春城第一的宝座。
就在一切都顺利进行时,有个陌生男人来到了镇金堂。
“大爷,你好,想看些什么?”见客人进门,添宝立刻招呼着。
陌生男人穿着上等的绸缎长衫,一进门便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谁。
这时,韩栋跟林群开自外面进来,一眼便看见了他。
“大爷,想找什么样的首饰?”韩栋趋前,微笑以对,“要小弟帮你介绍一下吗?我们的画样师最近有一套名为‘蝴蝶’的成品,样式非常漂亮,不知道大爷您是否有兴趣看看?”
男人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睇着他,“我有兴趣,但能否请贵店的画样师亲自帮我介绍她的作品?”
韩栋跟林群开微怔,两人互觑了一眼。
过去几个月来,像他这样要求跟画样师见上一面的客人并非没有,只不过都是女人。
男人,眼前的这人还是第一个。
不过开门做生意,他们没有拒绝客人的理由,再说慕真她一向愿意与客人面对面的接触。
“大爷请稍候片刻,我立刻遣人去请画样师来。”韩栋说完,立刻跟添宝使了眼色。
添宝点头,立刻走进店后,到工坊去通知赵慕真。
“慕真姑娘,有位大爷想请你亲自给他介绍那套蝴蝶,你现在方便吗?”添宝问。
她搁下手中纸笔,“没问题,我立刻去。”
正与李叔讨论一种新工法的傅天抒听见添宝说是位大爷要见慕真,立刻中止了跟李叔的讨论,疑惑的望了过来。
“大爷?什么岁数的人?”他问。
“约莫四十、五十左右,是个穿着体面的客人。”添宝说。
“从没有男客要求慕真亲自招呼,”傅天抒难掩忧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吧?”
他才这么一问,李叔跟其他金匠们都忍不住窃笑起来。
傅天抒当然知道他们为何而笑,但他不在意,他确实是担心慕真遭到不明男人的骚扰,一点都不需要隐藏。
他不在意,反倒是赵慕真尴尬了,她脸颊泛红地道:“二爷,不打紧的,韩栋哥跟群开哥都在,我……我去去就来。”
“不成,我跟你去看看。”傅天抒语意坚决。
于是,在大伙儿暧昧的笑意下,他们一起前往前头的铺子。
一来到店面,只见韩栋、林群开跟两名伙计都在,而一名身着青色绸缎长衫的男人面向着店外而立。
见她跟傅天抒来了,韩栋立刻出声提醒,“大爷,画样师来了。”
男人闻声,慢慢的转过身来,一眼便觅着了赵慕真。
迎上男人那双细长的、锐利的凤眼,再看见那熟悉的鹰勾鼻,赵慕真陡地一震,背脊一凉,寒意自她脚底往脑门窜。
她不自觉的倒退了两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反应教傅天抒提高了警觉,戒备的看着陌生男人。
“慕真丫头,还记得我吧?”男人唇角一勾,笑问。
听见他喊慕真丫头,所有人都讶异且疑惑的看着赵慕真,对于她过往有相当了解的傅天抒、韩栋及林群开,很快意识到陌生男人可能来自何处。
男人走上前,两眼直盯着她,“真是想不到,你竟摇身一变,成了镇金堂的当家画样师呢。”
过去犹如鬼魅,而如今……那鬼魅寻上了她。
这男人她再熟悉不过,当初就是他居中牵线,让她养父母跟怡春院立了一张不合理的卖身契。
他叫郑黔,是专门中介姑娘或小女孩进那不见天日深渊的人。
她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那深渊,摆脱了那些鬼魅,没想到……
“你说有多巧,我凑巧来到永春城,听闻镇金堂有个叫赵慕真的女画样师,本以为只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是你。”郑黔不怀好意的笑视着她,“你还有八年约未履行,记得吗?”
听见男人说她有八年约未履行,添宝等人更是疑惑。
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傅天抒想也不想的将她往身后一拉,神情冷凝地说:“你认识的赵慕真不是我镇金堂的赵慕真。”
郑黔看着眼前气宇不凡的男人,微微一顿,“你是……”
“傅天抒。”
听闻他的名字,郑黔一笑,“原来是人称二爷的镇金堂二少爷,真是失敬。”
傅天抒目光凝肃而严峻的直视着他,“你认错人了。韩栋,送客。”
韩栋点头,立刻以严厉但客气的语气对郑黔下了逐客令,“大爷,我送你出去吧。”
郑黔不动如山,倏地冷笑,“真是我认错了人吗?这么说来,你就不是赵寿山跟赵陈氏的养女喽?”
听见养父母的名字,赵慕真不禁一震。
“赵寿山跟赵陈氏都葬在长庆城郊,若他们不是你的养父母,那么你应该不会在乎他们死后遭到打扰吧?”
闻言,她惊惶的看着他。
郑黔见她动摇,继续威胁,“信不信我一回到长庆城,就立刻挖出他们的尸骨,曝尸荒野之后再来个挫骨扬灰?”
“不!”赵慕真几乎崩溃,“求求你不要!”
“你跟他们没关系吧?”郑黔冷笑着问。
“不,我……我是赵慕真,我是他们的养女。”
虽然她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面对过往,但养父母对她恩重如山,她如何能让他们死后还不得安宁?
“够了。”傅天抒知道慕真的养父母是她的罩门,当郑黔拿他们来威胁她时,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置身事外的。
他也一样,慕真是他的罩门,对于她的事,他也无法置身事外。
“你想怎样?”他直截了当的问。
“傅二爷要替这丫头出头吗?”郑黔不是笨蛋,他一眼就看出傅天抒是多么的在乎慕真丫头。
这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坏事,为了赵慕真,傅天抒必然会答应他所有的条件及要求,不管他索求多少。
“废话少说。”傅天抒目光一凝,“多少才能买她自由?”
“傅二爷果然爽快。”郑黔笑得得意,“一口价,三百两。”
韩栋及林群开一听,简直不敢相信。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韩栋问:“当初你用多少买她十五年?”
“五十两。”郑黔说。
“五十两便买她十五年?你做的还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语带嘲讽。
郑黔不以为意的一笑,“这可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买卖,她赖都赖不掉。”
“她离开前已做了七年工,至少还了一半吧?”林群开质问。
“她住在怡春院,吃的、穿的、用的,全是怡春院给的,难道那都不用算?”
郑黔一脸无赖,拍了拍自己的腰带,“我身上可是随时都带着她跟她养父母画押的那份契约,要是我拿到衙门去告官,你说……官老爷会不会把她交给我带回怡春院?”
“你!”韩栋跟林群开气愤的瞪着他。
“韩栋,群开。”傅天抒出声阻止了两人,“什么都别说了。”
他不想跟郑黔这种人纠缠不清,因为最后受伤的必然是慕真。
这件事情他得尽快解决,只要给了赎身金,拿回契约,慕真跟她的过去就能完全切割,而那些过往的鬼魅也将离她而去。
“我给,三日后的此时,你带着她的契约来换。”
闻言,赵慕真一惊。“二爷?”三百两不是小数目,她怎么能让傅天抒为她付出那么多?
傅天抒知道她想说什么,以眼神打断了她。
“傅二爷不会耍我吧?”郑黔笑问。
“我说到做到,现在……”他眼底迸出骇人的光,笔直的射向郑黔,“你可以滚了。”
镇金堂的收入及支出都是由傅天抒经手,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不支薪的。
所以听到他答应给郑黔三百两以赎回赵慕真的卖身契,所有人都不禁替他担心。
三百两,从哪儿来呢?
韩栋跟林群开话不多说,各自拿出积蓄,凑了个一百两给他,却遭到傅天抒的婉拒。
韩栋跟林群开跟着他南来北往的做买卖,其实极具风险,那些钱认真说起来,是他们拿命换来的。
他们虽未成家,没有妻儿必须照顾,可却还得为将来打算。
两人的好意,他心领了。
以他的职权,要挪用镇金堂三百两并非难事,但三百两不是寻常数目,更非寻常用途,他不想也不能瞒着傅长年夫妻俩。
于是,当晚他便带着慕真来到主屋,与傅长年夫妻俩商讨此事——
听了傅天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讲明白之后,傅长年跟张俪因为吃惊而沉默了好一会儿。
“天抒,你说的都是真的?”傅长年神情沉凝。
“是的,爹。”
“为什么之前不提这件事呢?”张俪脸上略显忧色。
“慕真是从怡春院逃出,而且是趁着失火之际,为免大家有过多联想,我才会避重就轻,并不是存心欺骗爹娘及大家。”傅天抒毫不隐瞒。
赵慕真低着头站在傅天抒斜后方,始终沉默不语。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肥’,这会儿还真是应了这句话。”张俪一叹,“要不是慕真的名声响亮,那个人也不会找上门吧?”
“娘,不管如何,我不会让慕真回到那个地方。”傅天抒说。
“那当然。”张俪急忙解释,“慕真已经是咱们傅家的一份子,别说是你,我也不会让她被带回长庆城。”
赵慕真抬起脸,眼里已盈满泪水。
张俪怜爱的看着她,温柔一笑,“慕真,别担心,你哪里都不用去,安心地待在傅家。”
“夫人……”她只喊了声夫人,便激动哽咽。
“天抒,”傅长年直截了当的问:“对方要多少赎身金?”
“三百两。”他说。
“什么?!”张俪惊呼着,“这真是狮子大开口,摆明了是抢钱!”
“孩儿已经答应了他。”
“什……”傅长年一怔,“你答应他了?”
“他手上有着慕真的卖身契,只要他拿去告官,慕真就得归他所有。”傅天抒神情凝肃,“孩儿只想尽快将事情解决,免得夜长梦多。”
“话是没错,但是……”
“爹,娘,”他直视着傅长年及张俪,“这事本该由孩儿自己解决,但孩儿身边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银两,所以才会前来恳求爹娘帮忙。”
傅家两老忖度着,三百两傅家不是没有,只是不甘白白被郑黔如此敲诈。
不过天抒说得没错,为免夜长梦多,这件事是得尽快解决。
慕真自从来到傅家后,就深得大家喜爱,她冰雪聪明又善良开朗,不只处事圆融,性情稳重,还才气横溢,设计出大受好评的首饰,并让因为假金事情而生意下滑的镇金堂重新坐上永春城第一的宝座。
于情于理,傅家都不能对她的事置身事外。
再说,傅天抒自十六岁开始便在镇金堂工作,多年来南来北往的行商买卖,从不喊苦,也从不要求任何的报酬。
若支薪的话,他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也值那三百两了。
“爹娘,那三百两,孩儿一定会慢慢摊还,只求您们能……”
“天抒,你太见外了。”张俪一笑,“爹娘怎会跟你计较那三百两?”说着,她转头看着一旁的傅长年,以眼神暗示他说些什么。
傅长年微微颔首,“天抒,你娘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尽管从账房拿三百两去付了慕真的赎身金吧。”
闻言,傅天抒跟赵慕真惊讶而欣喜的看着两人。
“爹,娘,孩儿谢过爹娘的恩情。”说着,他立刻拉着她跪下谢恩。
张俪起身上前扶起两人,笑叹一记,“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傻,说什么恩情呢?咱们可是一家人……”
“谁跟他们是一家人?!”突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四人微怔,立刻循声望去,只见傅耀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一脸不满的走进来。
“爹,娘,您们的心肠实在是太好了,但是咱们傅家可不是开善堂的。”
“耀祖,你在胡说什么?”张俪轻斥他一句。
“娘,我可没说错,三百两不是小数目,咱们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替一个外人付赎身金?”傅耀祖冷哼,“谁知道是不是他们伙同外人来坑骗您们?”
“你怎么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天抒可是你的弟弟……”
“娘,他们不是傅家的人。”傅耀祖指着傅天抒跟赵慕真,不满地指控,“他们一个是来路不明的孤儿,一个是从青楼跑出来的,根本就不是傅家人!”
“耀祖,你……”
“他也就算了,傅家总算也养了他二十几年,可那个丫头……”他语气尖酸刻薄,极尽羞辱之能事,“她是个不清不白、污秽不堪的女人,她待在傅家,只会坏了我们的名声。”
“住口!”傅长年脸色一沉,愠怒的喝斥着,“你还要兴风作浪多久?”
迎上爹严厉而恼怒的目光,傅耀祖怔住。
“要说有辱门风,谁比你还有能耐?”傅长年辞严色厉,毫不给他脸面,“人的出身是没有贵贱的,可人的品格却有高低,天抒这么多年来全心全意的为着傅家奉献,却从不要求任何的回报,可你呢?你替傅家出了什么头,争过什么脸?”
他稍稍缓了一口气,语气坚定且不容反对地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不准你再多说什么。”
傅耀祖眼见阻止无效,只好愤怒的瞪了傅天抒一眼,恨恨地离去。
三日后,郑黔比约定的时间还早来到镇金堂,而傅天抒已经备好了三百两等他。
“傅二爷,给慕真丫头赎身的钱,你可备齐了?”郑黔一进来,就贪婪的看着傅天抒摆在柜上的箱子。
若没猜错,他想那箱子里就摆着白花花的三百两银子。
傅天抒没开口,一旁的韩栋跟林群开也恶狠狠的瞪着他。
他微顿,“怎么?你们该不是反悔了吧?”说完,他哼笑一记,“那也不要紧,慕真丫头迟早能替我赚回那些钱……”
傅天抒打开箱子,冷冷道:“这里是三百两银子。”
看见箱子里亮得让他猛眨眼的银子,郑黔迫不及待的上前,伸手想触碰,可傅天抒却猛地关上箱子,吓得他缩回了手。
“契约呢?”他直视着郑黔。
郑黔冷冷一笑,“放心,我带在身上呢。”说着,他从腰间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傅二爷,咱们一手交契约,一手给钱,赶快把这事了了吧?”
郑黔从没看过那么多银两,更没想过能从傅天抒这儿敲诈到这么多的钱,看着那满箱子的银两,他兴奋到快不能呼吸了。
“我不信你。”傅天抒脸上不见太多表情,“我拟了一份契约,也请了第三个公证人,她随后就来。”
“契约?”郑黔微怔。
“没错,证明慕真已不欠你分文,且获得自由身的契约。”傅天抒才刚说完,有人走进了店里。
那人正是李府的二夫人。
傅天抒为防有诈,也怕郑黔反悔,于是早早便去拜访二夫人,希望她能出面做公证人,就算将来有任何争议,也能有个与此事不相干之人作为证明。
二夫人见所有人都在,而且还有个她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先是微微一顿,然后悠哉笑问:“二爷,我来迟了吗?”
“不,二夫人来得正是时候。”傅天抒说着,将他拟好的两纸契约拿出并摊在柜上。
“我已书上姓名,按了指印,该你了。”他将笔跟朱砂泥递给了郑黔。
郑黔犹豫了一下,仔细的看了看契约,确定毫无问题,他立刻动笔写下姓名并按了指印。
“二夫人,有劳您了。”傅天抒有礼地一揖。
二夫人点头微笑,趋前在两纸契约上落了姓名跟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