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他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却笑得如伫立高山峻岭上的翩翩公子,似在对她放电。
“你不介意我介意,这汤药我熬了快两个时辰,细胳臂摇得都酸了,快断了。”季薇薇不为所动,一匙一匙地将汤药放在他嘴边,她巴不得碗底早点见空,一滴不剩。
喂完药就能用碗砸他,她是这么想的,但是……
“薇儿亲手熬的汤药,一滴都不能浪费。”他的呼吸轻轻地滑过她的皓臂,来到她的手腕,就着碗口,他神情闲适的喝着黑稠药汁,且不怕苦的喝个精光。
“是甜的。”喝完,他笑着说。
季薇薇的脸爆红。她已经不知道该对这个厚颜无耻的男子说些什么,她真的乱了!
他真是太无耻了,这般逼迫她,他怎么不看看以两人的出身、家世哪能相配,他的表现对她分明是折辱。
“我心悦你,天之涯、海之角,但愿长随。”他面容如月,口里说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你……你……你这厚脸皮的恶徒!”她啐道,端着碗就要离去,却不料反被一扯,跌入男人怀中。
“小心我的伤口。”他还喊道。
正要一拳捶去的季薇薇僵住身子,红脸怒视。“卑劣。”
“既然你都说了,我不卑劣岂不是让你失望。”一低头,微凉的唇覆上绯色樱唇,以雷霆万钧之势品尝她口中的甜蜜。
“小毛,你说男人怎么这么可恶?不论老的、少的,全是色胚,彷佛是深山野林饿了十几年放出来的野人,一见到女人就当成食物,扑上来就又啃又咬的,非吞下肚不可……”
或许是听不懂人话,或许是懒得理会无病呻吟的主人,小毛驴在树底下吃着草料,悠哉的抖着驴耳朵。
“他说他心悦我,我就该让他心悦吗?哪能那么不争气,他当自己是潘安再世,一枚美得冒泡的佳公子呀!我还看不上他呢!深宅后院的日子哪是我该去的地方。”
自由多么可贵,为了一名不知能不能和她相守一生一世的男子而舍弃,她觉得亏大了,不太值得。
只是她那颗心乱的是什么意思,感觉像走在布满石头的路上,想捡一颗最大的石头却迟迟下不了手,总认为前方还有更大的,走着走着,心沉重了,回头想捡回刚才看中的那颗大石头。
“唉!干么给我出这样一道难题,是在考验我的心性还是他太有自信了,以为他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就一定会欣喜若狂,主动投怀送抱?少看不起人了,当官的有什么好……”
是呀!当官的有什么好的,清官没好下场,贪官遗臭万年,不清不贪是庸才,当个屁官瞎折腾。
但是这个官呀,天高皇帝远,能把老百姓压得喘不过来,还能混个土皇帝做做,三年、五年钱财饱饱,拖着一车的貌美小妾返乡养老,有官声、有银子,再混个几十年成乡绅。
所以当官还是有好处的,一边造福乡民,一边鱼肉乡民,既得名,又得利,一生享用不尽。
“我的心里一团糟,黑鸦鸦的全是毛线,剪不断理还乱,甚至找不到线头,我觉得像追着自己尾巴的猫,追着很乐却不知道在追什么……”越想越烦躁的季薇薇一把抱住毛驴的颈子,用力揉它的驴毛。“臭小毛,干么不理我?亏我对你好得像对待祖宗似的,你居然无视我的烦恼!”
是可忍,孰不可忍,乱我心者,斩!
彼岸花,开彼岸,黄泉路上亡魂渡。
“别把小毛的驴毛拔光了,难看。”天生万物皆有灵,无毛驴?多令人鼻酸,怕它自己也要欷吁不已。
“师父?”
一瞧见静慈师太走过来,季薇薇自觉地立刻露出八颗白牙,将被草料噎住的小毛驴放开,惹来小毛驴瞪视。
“又在欺负小毛了,你看他两眼冒泪正在控诉你的粗暴。”静慈师太笑着顺顺驴毛,揉揉手掌长的驴耳朵。
臭小毛,陷害我。她用力回瞪驴子。“没呢!我跟它玩呗!瞧它多兴奋,嗯昂直叫,要我勒它脖子。”
勒我驴颈?小毛登登登的后退好几步,草也不吃地防着这几天有点发疯的主人,她竟和它说了三天话。
“玩?是长吁短叹吧!师父看你一下子咬牙切齿,一下子又垂头丧气,一下子眼神茫然地看着天际,薇儿,你是为师一手带大的,还有什么事不能跟师父说吗?”她脸上明白写着:我很苦恼,我在钻牛角尖,让我自生自灭吧!
她视若亲子的徒儿怎能任她自暴自弃,自然上前开解,却也知世上苦难千千种,唯有情字最难解。
“师父,我……唉!很难道得清楚,说得明白,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不懂便可以不在意,海阔天空。
“是这里为难吗?”她指着爱徒的心。
季薇薇怔了一下,略带无措的低下头。“我不喜欢大家族,讨厌无止境的争斗,不想在尔虞我诈中迷失自己,更不愿有一天心中那份美好变得混浊,成为割舍不掉的毒瘤。”
“你怕自己配不上他?”静慈师太一言点出她心中的恐惧。
偏了偏头,她想了一下。“有一点。从他的谈吐气度、锦衣玉带的穿着,看得出他不只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日后定有大际遇,而且以他的出身,必是出自大家。”
能调动京卫军,他的家世还能差吗?
她是怕,不敢动了真心,在这以男权为上的世界,她一个无父无母又是尼姑养大的孤儿,稍有家底的世家是不可能接受她的,还有庞大家族体系的亲戚,全会恶狠狠的盯着她这块没三两的瘦肉。
嫌弃、不屑、鄙夷、轻蔑、嘲弄的眼神是避不了的,她可以忍受旁人的种种情绪,但她不确定在家族的压力下,那名被她挑中的男子是否愿意跟她一起扛,夫妻同心克服万难,而不是事到临头临阵脱逃,将孤伶伶的她丢向狼群,任她自生自灭。
“所以你怕了,在未付出前先退缩。”这孩子也在度她的劫,心魔好解,情关难度。
“嗯!”季薇薇老实的点头,她骗不了自己。
思忖了一会儿,静慈师太面色略显凝重的看着爱徒,似乎下了将改变她一生的决定。
“薇儿,你跟师父进屋,有些事是该让你知晓了,至于之后你想怎么做,师父全然不插手。”那是她的人生,该由她自己决定怎么走。
“师父……”师父的脸色令人很不安。
小毛驴在树下吃草,师徒俩面色凝重的走进屋内,肩臂上有伤的莫沧安正想开口喊住两人,却见她俩神色有异的入内,他心里疑惑的走近屋子,想弄明白她们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决定站在门外偷听。
“这里有样东西为师的替你保管了十一年,是你的奶娘临终前留给你的。”静慈师太取出油纸包住的方形物,由泛黄的纸张看来已有一段岁月,纸张的一角露出了早已失去光泽的黑漆木匣。
“我有奶娘?!”太意外了。
“是的,你奶娘的主家,也就是你爹娘,他们并非村子里为了一日三餐温饱打拚的小老百姓,而是出自名门世家,你的祖父是文人清流,外祖父乃江南盐商……”可惜受到拖累,一个为反抗贪权而亡,一个被迫举家搬迁,去向不明。
有些事是她事后从某些人口中得出,濒死的奶娘只交代个大概,说不了太多的话,仅能将孩子的身世说明。
“师父,他们都死了吧?我指的是我的亲人。”不然他们也不会把她往尼姑庵一放,从此不闻不问。
对于血缘上的至亲,季薇薇并无太多感觉,因为她从未见过他们,也未相处过一日半日,反倒朝夕相处的感情才是感情。
不过她还是小小的难过,为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在需要父母疼爱的年纪遭逢大难,天伦梦碎,家破人亡,她的爹、她的娘早早离她而去,她得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活下来。
静慈师太面色慈祥的抚着她的脸。“是的,据我所知无一幸存,除了你,你是你爹娘拚命送出来而存活下来的人。”
“他们得罪了谁?”灭门之祸不可能轻轻带过。
“一位权贵。”其权势滔天。
“师父,我该报仇吗?”季薇薇很犹豫,毕竟这不是她的仇。
静慈师太摇着头,口念佛号。“这事该问你自己,为师不能替你做主。昨日仇,今日是,明日非,恩恩怨怨,何时是尽处。”
人无欲,则心宽。
心不平,怨丛生。
“问题是我报得了仇吗?”对方可是权贵呐!肯定是朝中大臣或是皇亲国戚,她一个亲人全死光的孤女报什么仇,无疑是螳臂挡车,还没见着仇人的面就被一掌击毙,灵魂升天。
一见她满脸苦恼的样子,静慈师太忍不住轻笑出声。“你不看看匣子里的东西,对你也许有些用处。”
季薇薇一脸挣扎地将手伸向黑漆木匣,作势要打开,但又放开。“不看不看,管它是黄金珠宝还是田地三千顷的地契,我决定要忽视它,把它丢进滔滔江水中直接冲走。”
不该得的她不要,不论好的或坏的,她活在这世上已经很辛苦了,没必要再背负别人的责任。“季薇薇”早就死了,她是来自另一世的灵魂,不为任何人负责。
“黄金没那么轻,更有可能是证据。”这木匣她没开启过,因为这不是她该管的事,虽然奶娘死前苦苦哀求。
“证据?”天呐!烫手山芋。
“当年你爹在查一件卖官的弊案,听说已搜集足够的证据正准备向朝廷举发,没想到被人早了一步,反告他贪渎收贿,即日收押。”对方一点机会也不给的对她家斩草除根。
贪渎收贿,即日收押,全府无一人幸存……这、这不是关叔叔家的翻版吗?难道薇儿她是……
薇儿……关朝薇……脸色刷地一白的莫沧安双手紧握成拳,忍住扎心的痛楚,他必须努力的压抑住才不至于咆哮出声,惊着了屋内交谈的师徒,她们的对话太让他惊骇了。
“我爹被反咬一口?”太大意了,越是权贵势力越庞大,到处是其走狗眼线,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上。
“是的,他没活着走出大牢,你娘随后也死了,失去主家的奴仆一哄而散,抢了一屋子的财物珍宝便走,你家彻底败了,人去楼空,家破人亡。”一夕之间,高楼崩塌。
“而我是那倒霉的幸存者。”难怪师父要带着她离开清心庵,一走十一年不曾回去,师父该是担心有人找上门“收尾”。
静慈师太浅笑反问:“怎么会说是倒霉呢!活着便是一种恩赐,要不是逃过那一劫,你怎会有大造化呢!这些年跟着为师的走过大江南北,你可有一丝不快?”
“师父,我了解你的意思,有得必有失,虽然我失去疼爱我的爹娘,却拥有游历天下的美好岁月,不该怨、不该恨、不该憎,因为我得到的是财富买不到的快乐,我很知足。”要不是有这番奇遇,她怕是一直养在深闺,背着《女诫》这类的枯燥书籍,当个哪里也去不了的闺阁千金。
快乐吗?听着笑语飞扬的软声,莫沧安鼻头有点酸意,在他为关家抱不平时,她却在外面流浪,吃着连男子都承受不住的苦,她依旧如沐春风,乐在其中,不曾喊一声苦。
他们莫家欠她。
“你能想得开再好不过,为师不希望你困在过去的旧事里,你的本名是……”
静慈师太正要开口,季薇薇苦着脸阻止。
“可不可以不要知道?我觉得季薇薇挺好的。”一个没有包袱的名字,她很喜欢,反正都用了十几年了。
静慈师太好笑地以拂尘轻点爱徒眉心。“父母给的,不能不要,你是他们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季是为师出家前的俗姓,你本姓关……”
“朝薇,关朝薇,御史大人关正阳的独生女,我莫沧安的未婚妻。”他找到她了,她没死。
“你、你怎么没敲门就闯入女眷的屋里?太失礼了。”呃,等一下,他说谁是谁的未婚妻?
“薇儿,你是我的未婚妻关朝薇,当年我不在京城,等我一回京后便听闻关府出事了,你们一家没半个活口,连宅子也被一场午夜恶火给烧尽了,只留下焦黑残壁。”
“喔!真惨……呃,我是说这事与你无关,你用不着自责。”怎么成了他的未婚妻了,先前的纠结尚未解开,又打个死结。
也是,若不把人杀光了,难道还等人家的孩子长大来寻仇吗?当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清理掉,以防万一。
“关家的仇我会替你报,为恶者该付出代价!”福家的只手遮天该到了尽头,老天是长眼的。
“哦!那这个匣子给你,有用得着的你全部拿去,不必还我。”季薇薇近乎粗暴的将黑漆木匣丢出去。
“等帮关叔叔洗刷冤屈后我们便成亲,我会奏请皇上重修关府,归还当年的所有财物,让你风光的嫁入怀安侯府。”他要给她一个盛况空前的婚礼,弥补她这些年所受的苦。
“是喔!怀安侯府……侯府?!”她蓦地睁大眼,一脸惊吓。“师父,我不姓关对吧!我叫季薇薇。”
瞧她吓青了一张脸,静慈师太同情的拍拍她。“你姓关,叫关朝薇,但是不是和侯府小公子有婚约一事,奶娘并未说得很清楚,她只要求待你长大后再告诉你实情。”
“听到了没,莫小公子,我不是你的未婚妻,你弄错了。”季薇薇……呃,关朝薇“断章取义”否认亲事。
“奶娘未提不代表没有,当年莫、关两府订亲一事知情者不少,你我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不需要他造假。
“我能不能不嫁?”她小声的嘀咕着,盼着有转圜余地,毕竟侯门深似海,也许一入成白骨。
“不行。”像是怕她如烟消失一般,话语果决的莫沧安紧捉住她的小手,怎么也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