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邶风·击鼓》
仿佛像是做了一场梦。
邓箴在猝不及防间就被镇远侯府的人马亲自送回了荞村,和她一起回家的是弟妹和一整车的绫罗绸缎及一匣子金“邓小娘子,日后自行珍重。”燕奴从头到尾都皱着浓眉,一张脸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可是一想到她毕竟是有大功的,还有自家侯爷的那一腔情思,也只得硬声硬气地挤出这句客气话来。“镇远侯府不是不知恩的人家,往后倘若有事,命人到侯府梢一句话,能帮的,我们自会相帮。”
邓箴失魂落魄地e立在马车前方,仿佛没听到燕奴的话,又仿佛听进去了。良久后,在燕奴都快翻脸走人的当儿,终于低声开口。
“请,好好照顾侯爷。”
燕奴差点一拳砸向身旁无辜的大马上——不能揍人,只能槌马了——娘的!这话还需要她在这儿假模假样的假关心吗?
她自己都干什么去了?
成日只顾着张罗吃食投喂主子,最该喂进主子嘴里的明明是她自己,偏偏又也不知到底是谁不开窍,难不成还真要他狗胆包天的给她和主子下春药,捆一捆扔上同一张榻吗?
不知所谓!
燕奴掉头就要走,他怕自己再不走,就会失控地抟起邓小娘子的襟口一顿臭骂。
“燕大人——”
“干嘛?”燕奴脸色阴沉地回头瞪着她,一脸不耐。
她低声道:“无功不受禄,还请大人将那些礼匣子带回侯府。”
“你是想害我办事不力,在侯爷面前丢大脸吗?”燕奴危险地眯起眼。
“不是这个意思。”她无奈地苦笑,心知是自己理亏,所以一点气也生不起来。
燕奴恶狠狠地再瞟了她一眼,随即跃上马,铁臂一扬。“走!”
侯府铁骑烟尘滚滚而去在旁边憋忍了许久的邓甘和邓拾已经咚咚咚地跑过来扑进她怀里——“阿姊!”“大姊姊!”
她紧抱住怀里这两个明显胖了一圈的软甜小娃儿,苍白落寞的小脸终于浮现一朵欢喜的笑容。
“甘儿和拾儿这些日子乖不乖啊?”
“乖,甘儿最乖!”邓甘一挺小胸膛。
“拾儿吃饱了。”邓拾摸摸自己的小肚子,红润粉扑扑的小圆脸格格笑了,“饱饱的。”
她眼眶一红,想起弟妹在别院备受照拂,可她自己却为了心中那不能见人的心思……那般待他。
邓箴心中乱纷纷,一霎觉得这样也好,自己确实不该再与他有任何干系,可一霎又觉自己恩将仇报,明明知道他病体艰难,居然还这个时候离开侯府?
“大姊姊,你未免也太不争气了。”邓细酸溜溜中带着一抹尖刻的嗓音划破了她恍惚怔忡的思绪。
“细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神智恢复清明,秀眉微蹙。
“若不是大姊姊本事不够,我们又何至于被扫地出门?”
邓细在别院中好吃好喝,备受关照,今日却被匆匆送出别院回到家门前,见着熟悉老旧的屋舍,想着日后还得过着缺衣少食的苦日子,又教她如何不酸苦恼怒?
“这里才是我们的家。”邓箴脸色一沉,嗓音粗哑而严肃地道:“侯府不欠我们什么……细儿,我也不欠你的。”
邓细一窒,神情不知是羞是恼是愧,半晌后,哼了一声拂袖回屋。
“小姊姊好爱生气。”邓甘黑溜溜的眼儿看着邓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嘟囔告状。
“哼!哼哼!”另一个小豆丁也学着邓细的模样,小圆脸煞有介事地瞪大眼,仰起小鼻头,拿鼻孔示人。“哼哼哼哼!”
饶是心绪紊乱如麻,邓箴还是被弟弟们逗笑了。
只是两个还不到她腰间的小弟弟,却比细儿那个年将十五的姊姊还要懂事多多。她摸摸弟弟们的小脑袋,低声喟叹,眉宇又复郁闷难当。
罢了,眼下该烦恼的还不是细儿的性情顽劣,而是经过当日一场混乱后,就算村民们因着侯府威势,不敢轻易再寻他们姊弟的麻烦,可是往后姊弟四人于这荞村中更是人人敬而远之的异类了。
她不能让弟弟们在这充满防备与敌意的地方长大,况且陈家的事一闹,这方圆百里内,还有哪家儿郎愿娶细儿?
邓箴环顾着这居住了十六年的家,满眼怅然……
安置妥了弟弟们,邓箴捻灭了油灯,关上了房门,明明累得狠了,她却一丝睡意也无。
隐隐月光洒落,她悄然出了屋,抱膝坐在后院的大石头上,望着满天繁星发起呆来。
心底翻江倒海,却浑浑沌沌成了一塌胡涂……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又好似她的心已然走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尝尽了苦涩酸甜,最后依然花落成泥。
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做,明日一早将荒芜的菜园打理好,之前临走前匆忙收进地窖里的大白菜是无暇腌成酱菜了,不过还是可以刨丝抄水揉制粗盐,两三日晒干,带在路上,饿了夹胡饼吃。
还有这屋这田,得寻空卖了,以后到了南方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景况,多攒点钱在身上总是安心些。
她还得到镇上打听可有往南方的商队能让他们一家跟车,虽说如今天下清平安泰,可弟弟们小,她和细儿又是女子,看在歹人眼里就是小菜一碟儿,吞了都不担心磕牙的。
“唉。”她越想越头疼,喃喃道:“我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迁徙是大事,路上风尘仆仆三餐露宿,就算她己盘算好了买辆驴车跟着商队走,弟妹也好歇息,可万一路上他们受不了颠簸之苦,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又该如何是好?
她苦恼地揉着突突抽痛的鬓角,只觉前途茫茫,两头看不到岸。
邓箴浑然不知在身后的屋檐上,有个修长清瘦的身影裹着玄狐裘衣,静静盘坐着,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默青衣玉颈环着柔软发亮的玄狐领子,明明该是温暖至极的,可他始终觉得心空荡荡,凉得隐隐生慌。
唯有看着她,他才觉得自己不再是一缕孤零零的游魂,仿佛只要伸手触碰,就能握住了她带来的,有着满满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可阿箴,我永远不能走近你。
“你要好好的,一直好好的……”他低喃。
燕奴最近心事重重,执行任务砍起人脑袋时都不觉得痛快了。
眼看自邓小娘子离府之后,侯爷依然日日处置公务,日日惯常地服苦药汤子,偶尔弹琴,和文先生弈棋……
但是燕奴还是发觉,侯爷不会笑了。
不,虽然面上还是笑容温雅清浅,可那笑意从未达到眼里过,总是那么笑着笑着,人就出了神,目光会不自禁落在门口远处,好似在等着什么人来。
燕奴心都要碎了。
要早知道那邓小娘子是这样的大祸害,他当初在化与楼上就应该一只暗器灭了她——“有事?”
“嗯,真想让她有事!”燕奴咬牙切齿,随即被默青衣疑惑而锐利的眸光盯得心虚了一下。“咳,侯爷有何示下?”
默青衣清眉略整,“你不是前来票事?”
“啊,是,是有要事前来禀报侯爷。”燕奴吞了口口水,暗骂自己的闪神粗心,神情忙肃穆端正道:“龙驾回宫了,皇上有旨,召您清华殿议事。”
吴王谋逆一事,还有贵胄士族官员参与进去的名单内情详细,他早已在事变隔日一早,便命飞隼送到皇上手中。
想来,在龙驾回銮的这一路上,皇上心里已有决断了。
安定伯府……
他胸口隐痛,神情却波纹不兴。
当初藉由陈良的弹劾,让安定伯府欺男霸女的恶行揭露于龙案前,惹得龙颜大怒,将一等安定伯府降为三等,另罚俸一年,子弟责十杖,就连看来最安分的安定伯世子也被停职待查七日方回职,警告之意大过惩戒,能摘出来的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对李羿……他已经没有耐性了。
“本侯马上进宫。”默青衣默默起身,换过侯爷爵服金冠便坐入轿中,稳稳地入宫去了。
虽然身为皇上信臣,他早已蒙金口特谕,入宫后可不下轿不下马,可默青衣依然在轿子进了九阳门后,坚持下轿缓步走向清华殿。
燕奴忠心耿耿地随扈在身后,却在清华殿前的金阶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昭仪脱簪请罪地跪在金阶上,风华犹存的美丽脸庞素净无颜色,眼底隐约可见夜不能寐的暗影,在听到身旁隐约有动静时,猛地抬头,美眸霎时绽放了希望和祈求的光芒来。
“青儿?”
默青衣凝视着这个向来温柔亲切的大姨母,眸中神色复杂,“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那是本宫的母族。”李昭仪泪眼迷蒙,感伤惆怅地道:“若是你母亲还在,她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可惜母亲不在了。”他目光幽然,也不知是叹息是自嘲。
李昭仪一震,心没来由怦然狂跳了起来,嘴巴有些发干。“青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你真的忍心看你外祖母和舅舅一家大祸临头?还有羿儿,他毕竟是你嫡亲的表弟啊!”
“微臣只听命于皇上。”他平静地回道,“安定伯府有没有过错,当有皇上圣裁,谁也干预不得。”
“青儿!”李昭仪娇容变色。
“姨母,”他眸里掠过一丝异样,仿佛是感慨,又似是悲悯,随即恢复清平沉静。“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人总该自知。”
李昭仪隐于素袍底下的纤纤指尖紧握成拳,心下如惊滔骇浪。
他这话……又是何意?
“皇上有召,不敢耽搁。”他长睫微垂敛住了所有心绪,轻声道:“此处风大,还望娘娘自珍贵体,微臣先行一步了。”
“青儿……”李昭仪看着前方高挑颀长却瘦削的背影,眼眶发热,难掩语声的疮哑。“你,始终不能原谅姨母祸及了你们母子吗?”
默青衣背脊挺直,一动也不动,燕奴则是眼神阴鹫地瞥了李昭仪一眼。
“青儿?”
“我宁愿相信那是命。”良久后,他低道。
当年引山贼寇作乱,正于弱冠之岁的父侯偶然救了前去上香的母亲,却因此一见倾心互许钟情,只是母亲当时己入选秀女名单,姨母却是另外许定了南阳邓氏大郎君……最终姨母为了母亲毅然退了邓氏亲事,自愿进宫,致使母亲得以嫁予父侯,邓氏大郎君却远走他方。
母亲和父侯恩爱逾恒,心中却始终愧疚深深——若非是她,又怎会连累姊姊到那不见烟硝的可怕后宫中同嫔妃厮杀?
因着这份天大恩情和愧意,镇远侯府一向是姨母于宫中的倚仗,直到二十三年前,大腹便便的母亲进宫陪伴初有孕的姨母,却阴错阳差之下,误饮了独孤贵妃命人下于姨母参汤中的子母蛊,以及——他闭了闭眼,清俊脸庞肌肉隐隐跳动着,胸口那蛊毒仿佛又大肆啮咬了起来,疼得他冷汗涔涔,无法呼吸……
燕奴敏锐察觉到侯爷的异状,脸色大变,急忙想扶住他,却被他挥退了。
“我,没事。”
李昭仪心疼慌乱地喊道:“青儿怎么了?他又发病了吗?快召太医——”
默青衣心口急遽地一抽一抽,好似被巨掌紧紧掐握住了心脏拧绞着,他面色惨白如雪,修长挺直的身躯摇摇欲坠了起来……
“侯爷!”
燕奴惊恐地大吼一声,非但惊动了清华殿的金吾卫,连皇帝和定国侯、关北侯与冠玉侯全闻讯冲了出来“青衣!”
“阿默!”
李昭仪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幕,美丽泪眼里掠过了一抹深深的……
震惊与怨毒。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鹅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虽虽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诗经·邶风·匏有苦叶》
咣啷一声,邓箴手中的瓦罐跌落地面,摔得支离破碎酱菜四溅!
她心脏狂跳,呼吸急遽短促,阵阵不知从何而起的不祥预感齐涌而上,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冰冷发麻。
怎、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她是病了吗?
邓箴拼命大口吸气,却止不住晕眩和慌乱的心绪,撑在门边好半晌才勉强镇定了下来。
“……许是近日忙着收拾搬家的事,累得狠了的缘故吧?”她喃喃自语,极力说服发慌的自己。
她揉了揉心口,摇摇头,赶忙把摔碎的瓦罐和酱菜收拾干净,再把最后几罐酱菜装进大包袱里,绑缚好了之后,放在大堂的正中央。
这些是留给他的。
待离开荞村前,她会托镇上食店掌柜的帮忙把酱菜送到镇远侯府,此外她也写了酱菜和鱼酱的种种制法于布绢上,届时侯府的庖丁看了便知道该如何腌制,往后……往后侯爷就不用怕再吃不到合口味的酱菜了。
“你真的要走?”邓细不知何时靠在了门边,因丰润而显得娇嫩美艳的小脸有着一丝烦躁的阴郁。
“是我们都要走。”她对这个大妹妹已然无力教诲,只能努力平心静气道。
“我不走。”
邓箴眼神锐利了起来。“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在指望陈家吗?”
“陈家算得了什么?”邓细冷笑,想起自那日他们回村后,陈大郎君便忝着脸过来同自己殷勤卖好,言谈间诸多陪小意儿,却是暗隐打听镇远侯府之事,她就觉得一阵恶心。
哼,知道她们姊妹和镇远侯府有关系,现在倒是迫不及待来攀附讨好了,她邓细如今又怎么可能还会把这等下贱不堪之人看在眼里?
长姊傻,她可不……
邓细不信凭着自己过人的美貌,无法博得一个锦绣风光的前程,她定要让陈家和荞村众人后悔莫及,也要让长姊看明白谁才是邓家真正的顶梁柱!
前朝有寡妇再嫁尚且能称后,受帝王恩宠一生,她邓细就算己失了清白身子,凭着娇容丽色,想做富贵人家的宠妾又如何不能了?
“你又想做什么?”邓箴心下一凛,眯起眼,语带警告道:“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放弃你吗?”
邓细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大姊姊,你为什么总是看低我?我邓细既然吃过那么大的亏,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让自己栽第二次跟头,你信我,只要你愿意引荐我进镇远侯府,我一定能夺得侯爷的宠爱,坐上堂堂贵妾,甚至是侯夫人的位子——”
一记掌掴声响亮地响起,掌心的火辣辣依然无法敌得过邓箴内心的震惊痛苦和满满酸涩。
“你打我?你居然又打我?你凭什么打我?”邓细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愤怒地尖叫起来。“陈家的事是我错了,你教训我我无话可说,可我今儿又说错什么了?”
“镇远侯是我们的恩人,不是你攀权附贵的猎物!”她胸口急遽起伏,盛怒中夹杂着深深的悲哀。
“是你自己没本事!”邓细美眸赤红,口不择言地道:“如果是我,一定会好好伺候侯爷,令得他欢悦满意,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赶出侯府……”
“邓细,”她颤抖的手紧紧拳握,整个人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你没有这个机会了,明日我们就走。”
“要走你们自己走。”邓细深吸一口气,娇美的脸庞敌然地昂起。“日后你就会知道,还是得靠我才能光大邓家门楣,爹娘在邓氏族人面前失去的,我统统都会拿回来。”
“南阳邓家跟我们再无干系。”邓箴的声音寒冷如冰,“在他们眼中,没有亲情,唯有利益,你想被吞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只管自去,可甘儿和拾儿会跟我走,也许往后一生清贫度日,可至少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待价而沽,随时能被牺牲的东西!”
“你这是什么意思?”邓细敏感地察觉出了她话中的异样。“爹娘当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爹娘宁可死都不愿回南阳邓氏。”她冷冷道,“这就足够了。”
“邓箴——”
她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连看也懒待再看这个无可救药的大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