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曰观乎? 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谵,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 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谵,赠之以勺药。
——《诗经·郑风·溱洧》
安定伯府中,夜里也极度不平静。
“父亲,您为什么要命人把儿子锁在院子不准出?”李羿怒气冲冲地高喊。
厚厚的一门之隔,安定伯面色阴沉地喝斥道:“你还没闹够吗?”
“我闹?明明就是默青衣那个目中无人的短命鬼——”
“住口!他是镇远侯,是你表兄!”安定伯脸色变了,低吼道:“你不想要命了吗?”
“什么狗屁表兄?他有拿我当他亲表弟看过吗?”李羿咬牙切齿,自那日浸了冰凉凉的湖水后便被侯府的人扔回家,病了一场至今仍没养好,想起默青衣和那群狗奴才给他的羞辱,就恨不能立时一剑杀了那个病鬼才好。“若不是有大姑姑在宫中扶持他,他能当上皇上和太子跟前的红人吗?若非当年……太子伴读就会是我,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胡言乱语,你疯了吗?”安定伯气急败坏,抬脚踹开了大门,狠狠甩了李羿一巴掌。“是谁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你那个脑子胡涂的母亲吗?”
“父亲眼里就只有前头死了的夫人和大兄,哪里还有我们母子的存在?”李羿脸庞瞬间肿成了老高,眼底怒火狂烧,口不择言地道:“就连阿峨,若不是女儿,分不了家业也抢不走你那大儿子的世子之位,你恐怕还巴不得她上回给拐子拐走就别再回来了!”
“你这个畜生——”安定伯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扬手又要打,却一把被他抓住了。
“富贵险中求,默青衣不过支使陈良上了一书弹劾便吓住了你,足见你已经老了。”李羿冷笑,眸底暴戾和嘲讽之色深深。“你和邓家陈家以为两边不靠就能趁乱捞到好处,别傻了,默青衣要是斗垮了吴王,下一个就轮到世家了,你们愿意引颈就戮,我可没那么傻!”
“你到底想做什么?”安定伯压低了声音,努力抑下满满惊恐愤怒,低喝道:“老子不管你知道了多少,可今晚的事不准你胡乱搅和!”
李羿危险地眯起眼。
安定伯急促道:“青衣……关北侯、定国侯和冠玉侯,他们手握重兵,除了效忠皇上和太子之外,谁都没放在眼里过,一个吴王就想越过他们扳倒皇上和太子,简直是痴人说梦——你自己想送死,老子还怕你连累伯府抄家灭族!”
“你就那么肯定吴王会败?”李羿忽然笑了。
安定伯被他笑得心中发冷,大惊。“你——你做了什么?”
李笄毫不留情地挥开了父亲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两个黑影不知从何而来地扑出,死死押住了安定伯!
“不肖子,你想弑父吗?”安定伯冷汗如浆,脸色惨青成了一片。“来人——”
他虽然胡涂、贪婪,却从来没想过跟着吴王造反,可这个天杀的不肖子,眼见就要将全安定伯府拖进黄泉地府里安定伯这一瞬无比懊悔,平日为什么不把外甥的劝诫和警告听进耳里?
“来人,抓住——唔,唔——”安定伯嘴里被塞进了麻核,激烈挣扎着,怒得目管欲裂。
“把我这位好父亲‘请’进屋里,好生看管起来。”李羿抖了抖身上的黑色劲袍,拍拍悬在腰间的锋利宝剑,挑眉露出白森森牙齿一笑。“时辰到了,走!”
建功立业,扬眉吐气就看今朝丨然而此刻的镇远侯府,正院寝堂内——“我待会就睡了。”默青衣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明明邓箴既不会骂人也不会发火,可光是看她秀眉微蹙,小脸郁郁忧虑的模样,他就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揪疼,连忙柔声道。
她瞅着他,半晌后叹了口气,也没有画写多说什么,只是将怀里那壶暖茶放在火炉子上,并替他挑亮纱灯焰火,取来搭在屏风上的轻裘,披在他宽阔却瘦削的肩头上。
默青衣一震,不假思索地攫住了她的小手——邓箴仿若触着电般地直觉就想缩回手,却被他微凉的大手握得更紧,她的脸悄悄染上了红晕,脑子乱糟糟地嗡嗡然……
“对不住,”他也有些局浞忐忑,清雅嗓音紧张地呐呐道,“往后,不会这样了。”
他知道她性情好,思虑细腻又心软,自进府来便天天惦记着他的身子……他,也不想她担心的。
她低着头,心跳得越发厉害,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却怎么也不敢看握着自己手的他。
就在此时,默青衣大手一紧,清眸里的温柔霎时消失无踪,电光石火间升起的是一抹杀气——“当心!”他猛然将她拉进怀里,长袖一甩,及时击飞了女婢手上的食盒,下一刻紧搂着她急速后退。
原是恭顺的女婢浑身气势乍变,抽出腰间不起眼的腰带一抖,竟是精钢缅铁所铸的飞炼,一弹指间宛若狂风暴雨般攻向了默青衣!
邓箴被他紧拥在胸膛前,从懵懂到惊骇,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紧绷,腾腾杀气伴随着快得令人眼花的闪避,还击,腾挪……
“果然是你。”默青衣淡淡冷笑,扬袖震翻了女婢一记雷霆闪电般的杀招,高挑清瘦的身躯似一柄隐隐出匣的宝剑,随时能将敌人斩杀当场。“潜伏侯府十年,倒有几分本事。”
“怪只怪你得罪了吴王和二爷!”女婢面无表情,手上飞炼越发凌厉可怕,嘶啦一声划破了默青衣的右臂袖子。
默青衣神情依然沉静浅淡,仿佛险些受伤的手臂不是自己的,倾听着门外刀剑交击声不绝,忽然一笑。
“你,是娘娘的人吧?”
女婢的脸色瞬变,随即又恢复森冷镇定。“堂堂镇远侯也不过如此?”
邓箴脑际轰轰f乍响,小脸惨白而严肃,却是紧紧咬着下唇,不管内心多么震撼I京骇都不能扯他的后腿,令他分了心神——
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他又怎么知道……这女婢是内奸?是刺客?为什么在这之前,他从不曾给过她半点提示?难道,他也怀疑她吗?
或者是,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他引出内奸的诱饵。
她面上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心脏绞抒痛楚得无法喘息——
那女婢后来被默青衣击晕,让代叔押下去受审,而外头趁夜奇袭的吴王府死士们也——被格杀当场。
邓箴面色白如雪,木然地看着他慢条斯理自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绸帕,缓缓拭了拭手,随即掷入火炉内燃烧殆尽。
一缕难闻的烧绢气息逸出,隔着袅袅而上的朦胧烟气,他那张清俊的脸庞有一抹歉然。
“还是吓着你了。”
邓箴脑中思绪紊乱纷杂,明明知道方才他还是出手护住了自己……明明,心知她只不过是这侯府中的一名庖丁,他大可不必在意她的感受甚至是生死……
她是来报恩的,就是为他豁出了这条命又何妨?
可她心里还是止不住地阵阵发冷。
看着垂首漠然的小女人,默青衣脑中盘算好的解释与说词,不知怎地全凝滞住了,温和的神情渐渐无措起来。
“我们怀疑她许久,只不过不能打草惊蛇。”他小心翼翼地道,“她能潜伏侯府十年,背后又牵扯多方势力,若不是有足够的诱因,今日恐怕也诱不出她——只是对不住,还是连累你了。”
她目光黯然如灰,闻言只是微牵动了下嘴角,飘忽的笑容苦涩至极。
若能开口,邓箴只想告诉他,自己不怕被连累,只怕被欺瞒、利用……然而,细想想,也无甚差别了。
邓箴再无视冰冷的手脚和心口空荡荡的苍凉,抬起头来,平静地对他颔首,表示明白了。
对上她澄澈却明显疏离的眼神,默青衣胸口蓦地一室,破天荒的不安感弥漫了开来。
“你,在生气?”他嗫嚅。
她摇了摇头。
“此事并非存心瞒你,只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然相告。“这时机巧妙,十分难得,我纵然心中有一分犹豫,却也不可能放过这个良机。”
如果只是需要她当棋子,需要她做这场戏,直说也就是了,他堂堂一国公侯又何须出卖美色?
邓箴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可正因为什么都听懂了,就是这样才痛苦。
默青衣从没发觉自己如此嘴笨舌钝,明明是坦坦荡荡、理直气壮的权谋良计,为何在这一刻,在她面前,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小女知道了,夜己深,请侯爷安歇。
她在自己掌心写下这句话后,便恭顺地欠身行了一个完美的礼,而后静静等他发话可退。
他无言地看着她,半晌后喃喃道:“你,也早些回去歇下吧,我另外安排人在你身边,如果夜里睡不好,让她们随时唤太医过去看看。”
邓箴只是恭敬地退下,清瘦单薄的身影坚定地一步一步消失在黑夜里。
默青衣突然胸口闷室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时辰后,燕奴眉飞色舞地前来禀报吴王人马全部成擒,想趁火打劫的邓家、陈家被摘去了几个执金吾副尉中最优秀的族中儿郎;见状况不对,逃入宫中求昭仪娘娘庇护的李笄,也被五花大绑的捆回侯府;被重兵严密看管的伯府人心惶惶,被“解救”出来的安定伯吓得两股颤颤,己哭丧着脸去写请罪折子了。
“嗯。”今夜一场可能演变成泼天大祸的兵变消弭于无形,从中布局运筹帷握的默青衣却感觉不到一丝快意感,思绪不断走神,尽是稍早前邓箴眼中的疏离……
长乐宫中,面容清丽、风韵犹存的李昭仪神情凝重地看着跪于殿下的宫人,握着雕鸾扶手的柔荑微透出青筋来。
“胡闹!”她保养得宜的脸庞透着一丝厉色,“伯府上下就没了个懂事人了吗?居然坐视放任羿儿那个胆大胡涂的去对付青儿,还参和到吴王逆反的祸事来,一个个是嫌本宫在宫里活得太自在,巴不得皇上厌弃了本宫吗?”
若不是自己的母家,像这样屡屡扯后腿的,李昭仪早就翻脸了。
“回娘娘的话,”宫人身子伏得更低了,哆嗦道:“伯,伯爷被二爷命人拘住了,这才未能及时阻止,请娘娘息怒,恕、恕罪啊。”
“明明知道本宫最看重也最心疼青儿,平时本宫还舍不得劳累到他一根手指头,伯府居然三番两次地支使他这个,支使他那个……”李昭仪喉头哽咽了一下,眼眶跟着红了。“现在还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还不知道会让青儿怎么想我这个姨母……”
宫人吞了口口水。“娘娘是侯爷的亲姨母,向来对侯爷爱护看顾有加,侯爷自然会明白您也是被二爷牵连的。”
李昭仪颓然地支着头,挥挥手道:“莫再说了,终归是本宫当年对不住他们母子,如今怎么弥补也弥补不回了,只盼他心中仍有我这个姨母便好——既然吴王己伏诛,想必明日一早便能解除全城戒严,你让伯爷亲自到镇远侯府登门谢罪,记住,必要时让老祖宗也出面,现在也就指望老祖宗能再稳一稳青儿了。”
只要青儿高抬贵手,就能轻易摘除羿儿参与吴王叛乱的罪名……总之,伯府是一定不能有事的!
“诺!”
待那宫人退下后,李昭仪揉了揉眉心,疲色尽显。
“娘娘,”她身后始终默不作声的年长侍女熟练地按揉着她的双鬓,纡解她头疼的老毛病,低声道:“再这样下去,情势对您大大不利啊!”
“本宫又何尝不知?”李昭仪苦笑了。“本宫如今什么也不求了,只要能够和三皇儿安安稳稳,不被后宫这些蛇蝎吞吃了就行 ”
年长侍女沉默了一下。“娘娘恕老奴多嘴一句,伯府和镇远侯关系紧张,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本宫那‘好哥哥’的本事如何,难道本宫还不了解吗?”李昭仪讽刺地道,“现如今要不是看在他还能牢牢守住这个安定伯的爵位,本宫早就——”
“依老奴看,大爷倒是个可栽培的。”
李昭仪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许,沉吟道:“嗯,本宫也想过,不过他向来同本宫不冷不热的,心思难辨,万一又养出了个白眼狼,本宫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老奴愚昧,思虑浅了。”
“不,总之羿儿已是废了,”李昭仪挑眉,眸中光芒复杂。“本宫总得再扶持一个得用的,他,便看着试试……”
“诺。”
李昭仪闭上了眼,由着年长侍女为自己揉头,半晌后低声叹了一口气。
“当年,或许我就不该进宫的。”
这条路,太狠,太冷……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